塞先生是英国人,我大学里的环境设计专业课老师。
读到大学,学生们对老师大多失去了幼时那种依恋,取而代之的是尊敬,以及生疏的距离感。老师也不再是老师,而是教授,是先生。当然也有例外。个性开朗的学生或者热情似火的老师,只要碰上一方,这种距离感就被打破了。但,塞先生不是极活跃的性子,我也不算个开朗的学生。塞先生于我,有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结。塞先生从骨子里,带点冷幽默,带点孩子气,带点治学严谨,带点虚心谦和,再加上对设计学科的满腔热忱,这些都是他的优点。总之塞先生在我心里,是无比真实的塞先生,是很可爱的人。
塞先生的名字,若译成中文,叫作塞穆尔·佩恩。英文名中重复的很多,姑且写出来,他若是知道了,应该不会怪我。其实我所记得的,他唯一一次流露出生气的情绪,就是向我们校正他的名字发音。还是认识他的第一天上,我们莽撞地念着塞穆或萨姆,念了整一节课。他纠正道,我叫塞穆尔,不叫塞穆。他那时的神情怎样,我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想来,可能是严肃的,我天生畏惧老师,但我一点不记得,也不愿记得,因为现在足够了解他,他是严谨而非严肃的。
我们管他叫塞穆尔,不是老师,也不是佩恩先生。中国的学生从小学习英文,第一课便是称呼。因而我知道,对于塞先生,最正确、最严谨的称呼该是佩恩先生,却没有人这么叫他,估计他也不习惯,人这么叫他。我会喊他,塞穆尔。如果只是单纯地擦肩而过,我望见了他,他却没有望见我,我便不会特意招呼。每回发生这样的情形,我只会从心里喊上一声,塞先生。“先生”是过去中国人对于教师的称谓。
塞先生给我们上课,到今天是一年半。但是,从认识他起,过了有大半年我们才算真正见上,他一直在屏幕那边。出现在屏幕上的,只有半个身子的塞穆尔,已是永久的回忆了,也注定是我非常独特的记忆。他有多大年纪,我看不出。我看不清他有没有皱纹,也看不见他有没有白发。他也许是四十多岁,或者三十多岁,五十多岁,谁知道呢!原谅我用这样不大靠谱的语言描述他,因为刻进我记忆深处的,真实的塞先生就是这样。
其实那时候,我的心里有两个塞先生,一个是屏幕上的,定格的,模糊的;一个是聊天栏里,鲜活的,生动的,用流淌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我和第二个塞先生相处得更多些。因为,屏幕上的塞先生只出现在课堂,一周两次,聊天栏里的塞先生却可以随时出现。他会回答你的每一次问候,真挚的、无聊的、荒谬的。最多,回答得慢一些。毕竟,我们之间有八个小时时差。于是我常常算着时间找他,我半夜十二点钟给他留言,课上您说过,光的色散放在模型中会很有意思,我想了折射的、反射的,可都是规矩的方形,若是变成这门课程所需要的,戴在身上的模型,该怎样办?
他说,现在是你的睡觉时间,你应该休息,我不告诉你。等到明天,中国时间八点的时候,我会跟你说,我的想法。请相信我,一定有用。
我当然信他。他从不会用我定势思维中的,外国人,西方人该有的那种夸张、开放的语言说,“你做得真好”。塞先生只会说,请继续做下去,我会帮你,在用得到我的时候。第二天,他确实在八点,也就是英国时间的半夜十二点钟跟我说了,把太阳装进盒子的想法。我这门课,最终做出一个小孔成像的物理模型,很大启发是塞先生给的。
我时常觉得,塞先生心里,我也被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屏幕上,那个看不清脸的模糊的影子,一个是聊天栏里,每天都在“问候”着他的,古板而奇怪的模型。直到有节课上,我突然接收到一条私信,当然是来自塞先生的。他说,我看到了你,还有你的模型,请继续做下去吧。我猛得一惊,他是认得出我的。我不大希望,他认出我的长相,我那会儿有点胖,总是戴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也从不会像其他女孩那样打扮自己。再加上想象力匮乏导致专业能力较弱,我从骨子里是自卑的,虽然,因为英语水平够得上和他交流,课堂里表现得活跃一些。那只是一种表演,不是我。塞先生突然发这么一句话过来,我有点兴奋,也慌,我还是不信他从那时候就记住我了,他记住的还是聊天栏里的模型。我应该不会想错。
扪心自问,我算是“问候”塞先生最多的学生之一。原因大抵是,我是个较为迟钝的人。我理不清专业方向,也搞不懂作业要求。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画轴测图而不是透视图,为什么要平面,为什么不要光影,为什么他从来不说,我应该做什么,为什么我只需要一次次做,再一次次推翻。这门课程,没有特定的方向,便没有了一遍到位的可能性。一次他让我去路边找四个柱子来画。我画了,发给他,得到几个链接和一大串文字,大体意思是,不需要这么细节的描摹,他想要平面化的,凝炼出结构的,没有透视的。我把细节擦掉又发给他,他说,你再看看前边,我说过的话。于是我改了一天,又得到了与一天前相同的文字和链接。他并不是在敷衍我,估计,犯同样错误的人太多,他看到一次,转发一遍,他都忘了,我一共找过他多少遍。等到我理解他的要求,把细节转化为几何图形,已是一个星期之后。也不知道此期间他给我发了多少遍同样的话!我说,老师请你看看前边的对话,你会笑的。他看到后大笑。
差不多的事发生过太多。比如,他让我用两张图片做二十页排版,我把图片切碎了排。他说,就用完整的图。我把图片又放大又缩小了排。他说,不要改变大小。我稀里糊涂地做完二十页,他说,你挑一张吧,挑你最喜欢的。我知道,我们经常在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上大费周折,因为塞先生他不会说你应该做什么。我知道,他在引导。有时候,他的严谨又会让人心烦,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我说不出。
习惯了塞先生出现在屏幕上的状态,我便希望,他别过来,真的。他不在的时候,我可以选择性无视他的严谨要求。他想要的榫卯结构,我做得不精致了,可以修图;他想要的严丝合缝,我用胶水粘了,照片拍上,便看不出是糊弄。我搞不懂作业了,可以给他留言,我絮絮叨叨地问,他絮絮叨叨地答,就这么耗上十多个回合,总能明白。他在屏幕那边,我不会怕他,如果他来了,我可能会怕,怕我做不好的时候,我做出愚蠢的测试模型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看着。但是,他终于是来了。见到他的那一刻,定格动画般的塞先生和文字堆砌而成的塞先生迅速地合二为一了。我想,他见到我的那时候,应该也会把从前那些个,笨拙的模型、一次次校正过的线条和眼前这个带点傻气的女孩子对上。因为我知道,塞先生是顶聪明的人。
塞先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他的眼睛比我想象中的更蓝,我还是看不出他的年龄。从此我们有了面对面交谈的机会。第一次与塞先生“正式”对话,真实地表达,很不巧,仍然发生在对话框里。如果要真的面对他,我便说不了那么多话。那算一封信吧,手写的。我用英文写的,本就蹩脚,现在只能译个大概了:
嗨,塞穆尔,抱歉打扰了。这是我这个学期第一次和您交流。事实上,我应该是所有同学中最焦虑的一个,因为我不是真的喜欢设计。课后我是一个极其安静的人,尽管在课上我是开朗的样子。我想学历史,以后。但是我知道我在这个阶段选择了设计,我不后悔,我必须尽力学下去。抱歉我说得太多了。
这次的作业是在学校里寻找并分析一个最喜欢的会面空间,我走遍了学校也寻不到真正满意的,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想法——宿舍一楼晒被子的草坪。我经常坐在那里读书,那里有连结的廊道,柱子和长凳。我害怕的是,它会不会太空,会不会不够有趣,我的想法总是刻板生硬的,会不会对后面的阶段造成影响。现在,我所有的担心都说完了,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
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画完了分析图纸,一并发给他。我知道,塞先生会指出些问题,还有新的方向让我去做,但他没有,他跟我说了别的。
他说,我觉得,你的感性多一些,这很好,说不定以后有大用处。
他还说,你喜欢历史,那你喜欢建筑吗?中国有很多古建筑。
我说,我喜欢的可能只是读书和总结文献。
他说,看来,很遗憾,咱们研究的不是一个方向了。
可能,是我第一次与他谈到设计之外的话,塞先生很好奇。他问了我对于文学,对于历史的感情,与设计不同的感情。往后,他再与我交流,角度也变了。
塞先生说,你发现了吗,你寻找的,你最喜欢的地方,是两个不同空间的边界——洗衣房和草坪。那两根柱子,其实是空间分界的鉴定者。我们都喜欢这样的地方,人们喜欢边界,也喜欢在空间的边界聚集。
我说,感谢你告诉我这些规律,我一直以为,设计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可我没有。
塞先生说,设计是服务于人的。设计是最有逻辑的东西。
我们的线上交流,几乎停在了这儿。
那天,我们画了一节课的分析图,非常写实的。但塞先生不想要。他想要真正的分析,分析阳光的角度、人流的方向。他想要带方向的箭头和文字,所以我们的精致、写实、透视,令他失落。但他没有说,他的失落,他说,让我再想想,想想怎么办。中西方文化的差异、语言沟通的障碍,会造成一些传达问题。塞先生需要想出更多的方式,与我们磨合。可能就是在下课后的第一秒钟上,我理解了他想要的,还有他的失落。于是我重新画了发给他,我要塞先生知道,我做得不好,但他教得很好。他不需要有任何的失落。
再往后,我很少给塞先生留言了,因为每天都能见着。
塞先生说,我知道,你的名字叫Ruo,对吗?
我说,对。我有英文名,同学们都喜欢喊,可偏偏塞先生,他不知道。他只记得住我的中文名。
塞先生说,昨天你在晚会上表演的节目,我们都听不懂,但是笑了。那种表演形式叫什么?
我说,相声。
对。可是你为什么和平时不一样?你在我的课上,那么安静,明明邓肯先生说,你很健谈。你为什么要怕我?你为什么不怕他?他比我帅,对吗?
不,他没有你帅,我没有怕你,你很好。
我知道,我很好。塞先生说。
我确实变了,我的话越来越少,只是在塞先生课上。我不需要装作活泼的样子,我本是安静的人,塞先生知道。可能,我根本没变,只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最真实的样子。塞先生也经常把屏幕上永远不会出现的,他最真实的东西带给我们。
塞先生一手端着杯咖啡,另一只手做出魔鬼爪子的动作,背后吓我。但是他没有成功,就把咖啡洒了。他只好去外边找了一圈,找来拖把,吭哧吭哧地收拾残局。
你为什么这么安静?塞先生一边拖地一边问我。
这是我最真实的性格。我说。你为什么要吓我?
这也是我最真实的性格。塞先生说,你很安静,但你也是出色的设计师。
我不是,我不喜欢设计。
我知道。
但,我必须要尽全力,做到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状态,因为这是我的专业。
你总是这么说,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不需要一直尽力,你也可能,不需要做得很好。塞先生说。
我的个性里,有太多拧巴的东西,拘谨的东西,塞先生没有。塞先生也严谨,也开朗。他用不同的方式去适应每个人的性格。我见了他会起立,于是他也起立;我会行礼问好,他便也给我鞠躬;他给我说图纸,他站着,非要我坐下听。我说,我也站着。
那,我们坐地上怎样?塞先生说。他怎么会提出如此古怪的想法,但是他赢了。最终,我们坐在地上说了图纸。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因为我专业能力弱一些,而得到了塞先生更多的关照。其实没有。塞先生给了每个人特殊的关照,因为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包括他自己。
我真切地希望塞先生能够带满我的大学四年,大学里,一个老师带整四年,是奢求。上个学期结束,我觉得塞先生大概率要离开我的课程,便用英文写下这样的话:塞穆尔·佩恩老师不是我生命中的过客,而是很重要的人。因为他教我设计,他也教我生活。他教会我成为生活的设计者。
塞先生又来到我们的课堂上,他说,我不是这门课的主管老师了,但仍然是你们的老师。我说,我希望你是我永远的老师。
我知道,你希望。塞先生说。
我现下还在读大学,所以,所有有关塞先生的记忆都是新鲜出炉的。我想,如果时间拖得久一些,塞先生会不会变得模糊了,然后消失了。于是我写下这篇文章。但我知道,绝对不会。我生命中所有的老师,一切给予我帮助的人,我都真切地记得。日子越久,越是犹新。
塞先生,塞穆尔·佩恩先生,佩恩老师,你是我很好的老师,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希望你不会忘记我,当然,忘记了也没关系。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