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中,是安徽潜山野寨中学的简称。从野寨中学出来的孩子,习惯这么称呼自己的母校。今年是野中建校八十周年——八十年前,因纪念抗日阵亡将士而建。野中的深厚,我虽有些微体会,却无力道出。我在天津生活了三十多年,关于潜山老家,始终没有忘掉的,其中大部分都是和野中有关。面临潜川,背依天柱,近旁是三祖寺,这就是野中之所在。当年我家住在野中,我的整个八十年代都在野中度过,我记下几个片段,献给八十年代,也献给野中。
电视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随父母迁居到白水湾的潜山五七大学——实际上就是个师范学校,我开始知道世上还有电视机这种奇妙的东西。虽然只是黑白电视,每到周末的下午,当专门保管电视的老师把电视机柜子抬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师生们的脸上便洋溢着幸福的表情。白水湾,群山环绕,远离城市,微波信号很弱,多数的情况是,夜晚的空地上,几百个人兴致盎然地在看电视显示屏上的麻点(有时是方向随机的织布纹样),麻点依稀能组合成人的形态的时候,观众当中便爆发出巨大的欢愉声,直到有人判断节目播放完毕,人群才散去。
五七大学的幸福时光很快就结束了,我父亲又接到了工作调令,他告诉我们,暑假结束前,我们就要搬家了,要搬到野寨中学。我的情绪是低落的,我喜欢那个闪烁着麻点、让我们猜测节目是否结束的电视机。我怀疑野寨中学没有这么高级的设备。
完全出乎我的预料,1980年,野寨中学居然有两台电视机,其中还有一台是彩色电视机,而且是二十四英寸大的。声音是清晰的,图像多数情况下是稳定的,即便出现了帧图翻滚的局面,我们也都是情绪稳定的,因为我们有张有林老师,他是我们心目中信号调试大师。他通常轻咳两声,在电视机的右上角打开一个盒子,飞快完成技术动作,当时也有凑上来偷师调试奥秘的,那人刚凑近,张老师便啪的一声已经关上了盒子,信号神奇地回到正常状态。于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信息,我不再像在白水湾那样在显示屏的麻点里去猜了,我看见了审判“四人帮”,看见了女排,看见了世界杯,看见了山口百惠。到《射雕英雄传》《霍元甲》的时候,学校里的老师家基本上都买了电视,学校的电视就没人再看了。
小灰楼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家刚搬到野中的时候,野中的办学条件还是艰苦的,老师和学生的住宿、教舍建筑极为简陋。记得当年进校门,依山势而上,只有几排建筑,最前面的是灰楼,后面是单职工宿舍——也是灰色的楼,然后是红楼,稍后增添了新教学楼和招待所。我们家最初住在红楼的一层,没有厨房,格子窗上没有玻璃,为防风挡雨,钉着塑料布。有一年的冬天格外冷,管理公物的王汇元老师,给我们家的窗户塑料布上又加钉了一层塑料布。
我习惯把单职工宿舍的那个灰楼叫小灰楼。
小灰楼的二层向东西各有伸出的廊桥,从我们家这个角度望去,西边的廊桥通常是安静的,我经常看见的是,傍晚时分,方雄飞等几位年龄稍长的先生从廊桥走出来,结伴散步。东边的廊桥则是另外一幅图景,是青年教师的乐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喜欢歌唱的年代,是一个喜欢舞蹈的年代,是一个喜欢体育的年代。下午的课一结束,到晚自习开始之前,每天的这个时间段,野中师生的身体便展现出无穷的活力,设施简陋的操场上,野中人在奔跑着跳跃着,而小灰楼的东侧的廊桥则成为了文艺廊桥,直如《老残游记》里说的,花坞春晓百鸟乱鸣:王灼怀老师演奏着手风琴,演奏着这种能将心怀打开的乐器,其他的青年教师唱着那个年代的最新的流行歌曲。《祝酒歌》《故乡的小河》《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鼓浪屿之波》《骏马奔驰保边疆》等等,唱《骏马奔驰保边疆》的那位老师我已经记不起名字了,嗓音极其洪亮,中气十足,他总是把骏马之后的那个连音拖得很长很长,直到我听得都喘不上气了他才接着唱出奔驰两个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父亲其实是重回野中,他原来曾经是野中的教师,文革开始那年,他和我母亲就是在小灰楼上结的婚,婚床的蚊帐上贴满了大字报。小灰楼东边的廊桥,见证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身心的巨大改变,那是一个大部分知识分子走出人生阴霾的年代。
乌 老
回忆野中,乌老是绕不过去的。但我是没有资格回忆他的,他生于1901年,前后师从熊十力、马一浮先生,八十年前他是野中的核心创办人,除此之外,他还担任过宣城中学、安庆一中的校长,谈现代安徽教育史,乌老也是绕不过去的。
我之所以有勇气谈起乌以风先生,是因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和我的外祖父,他和我父亲有着密切的交往。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在家里就看到乌老的一些著作,其中,除了《天柱山志》是已经出版的,其他的大都是蜡刻油印本,印数很少,我记得的,有《马一浮学赞》《儒释道三教关系史》《性习论》,另外,《岳云山馆诗稿》,我最早看见的是他自己的笔迹,蓝靛纸复写本,那是他送给我外祖父的,后来,这个诗稿,又有王先创先生蜡刻油印本。乌先生是我父亲的老师,把《儒释道三教关系史》文稿交给我父亲,有委托校勘的意思。父亲接此重托,自是不敢怠慢,日夜推敲,亦与乌先生请教数度,无奈乌先生后来身体每况日下精力不济,他生前没有看到这本大书的出版。父亲多次与我谈及这个过程,皆引以为大憾事。乌先生和我外祖父的交往,则在另一个层面,他们都是在民国年代有着丰富阅历的人,最重要的,他们都是诗人。乌老诗艺,鹄的高标,唐宋之妙,兼收并取。他写人生之超迈,有“立极方知天地大,凌空不见古今愁”;他写家变后情感之无力挽留,有“嘉陵江水峨眉月,水向东流月落西”。我外祖父王新淼先生,亦善诗,其长诗《天柱行》,情浓思深,辞采奔涌,写尽了天柱山的自然与人文魅力,乌老曾讲,《天柱行》是可入天柱山艺文志中重要文献的。在安庆,乌老与我外祖父,心意最为相通。我记得有一回,外祖父到野寨,把乌老请到家里吃饭,那顿饭,母亲做了精心的准备,从食材到排盘,可谓精致,家里最好的酒是古井贡,也拿出来了。那顿饭,我见识了什么叫人的欣慰。两个老人,时而纵议高谈,时而黯然追怀,青眼互抚,嘉句相酬,眼看酒瓶将空,两个老人谦让再三,乌老说,好酒,剩下的酒我拌饭吃。
野中建校七十年的时候,我说野中最难得的,是留住了野中气息。这种气息的源头就是乌老。一个高人,俯下身子,做平常事,这个平常事里就含着高人的气息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乌老的山谷口草堂就在野中的围墙旁边,那真是个草堂,屋顶上铺着的,不是瓦,是茅草。
从野中出来的孩子
我的一位野中同学叫董裕平,因为他的老家在油坝,与我同乡,虽然我在油坝的时间很短,但一提是油坝人,就天然更亲密一层。
他似乎自幼就是那种聪慧而有意志力的人,我现在回忆起来,十五六岁的孩子,就有着远大理想抱负的,他是最突出的。我有一次在他的课桌上看见一个纸条,上面写着:鸾驾车,发轫在龙年。他南京大学(也许不准确)毕业后到蚌埠卷烟厂短暂工作,其间我去看过他一回。那时也没有快捷的联络方式,他并不知道我要来。凌晨我在蚌埠下了火车,出站后没有去卷烟厂的安全的交通方式,草草吃了一碗面条我就叫了一辆黑三轮。小面馆的大姐给我递眼色,意思是要小心。我告诉她,放心吧,我带着刀。到卷烟厂的时候,门卫早睡了。被我拍醒的门卫,打着哈欠把我带到了厂职工宿舍,唯一亮着灯的,就是董裕平的房间。相见也没什么话,也许我抽了支烟,毕竟在卷烟厂,不抽烟是对卷烟事业的不恭。只记得我被他的发奋震撼了,他丝毫没有名校毕业后的优越与松弛,他不满意当时的生存状态,他要继续学习,到别的地方去,他甚至打算把国家的经济抓上去。我看见书桌对面的墙上,他密密麻麻地列着学习计划,或者还有几句自我激励的警句。
我在这里记下他,我是想说,这就是从野中出来的孩子。
谁不想在俗世当中“成功”呢,从野中出来的孩子也一样有这样的想法。不同的是,在成功学之外,从野中出来的孩子有着自己特别的志向与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