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想明白,谁是自己生命不该错过的真爱”,这是张学友在《如果·爱》这首歌中发出的灵魂拷问,这真是个至难解答的问题,特别是当人跋涉过悠长的岁月河流,经历过跌宕起伏的人生,一次次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
如果不曾看过那样的眼神,如果不曾听过那忧伤的歌喉,我的灵魂不会长久地无法安宁:毕竟,二十多年,不算太短,虽不至沧海桑田,但物是人非的感觉则常有,如果没有超越世俗的勇气,两个人断难做到,穿越人海再次相遇。
那是在人潮拥挤的街头,我的脸上带着夏阳炙烤下的红。我们隔着马路稍稍张望了一下,便从人群中辨出了对方。以前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印象最深的一个桥段,并非安娜一袭黑裙出尽风头的那场舞会,而是小说开始不久,列文去溜冰场找基蒂,基蒂正在和一个妇人交谈,“她的衣服和姿态看上去都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出她来,就好像在荨麻里找到蔷薇一样容易。”是的,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在汹涌的人潮中轻易地找到了彼此。而自我们分开,已经22年过去了。
很饿。不仅因为来路的颠簸,还因为,自我们重新取得联系以后,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我处于减肥状态中。三个月的时间我减了不少,每天仅维持五成饱。当我们重新对自己的颜值和身材严格管理的时候,无非是,又触碰到了爱。
但却无力举筷。少年时读《安娜·卡列尼娜》无感,大学时读仍无感,人到中年后读却再三崩溃,在课堂上向学生荐读时也数度情绪失控。《安娜·卡列尼娜》中木讷的列文倾慕着基蒂,基蒂却爱着浮浪的弗龙斯基。在那场著名的舞会上,安娜因为弗龙斯基的崇拜而陶醉,基蒂却因为弗龙斯基的弃置而心碎。列文无法忘记基蒂,却由于从前向基蒂求婚遭拒而不敢靠近。很久之后,在基蒂姐姐安排的晚宴上,两个人再次相遇。宴会上,列文食不知味。事实上,见基蒂之前,列文已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两夜无法入眠。而列文的这些精神病症候,我们两个都有。面对满桌的饭菜,我们都难以下咽。
他的视线没有一秒钟离开过我。在我喝水的时候,说话的时候,沉默的时候。即使是转身,不用看,我也知道,他的视线亦停留在我的背影上。这眼底跳荡的火花,让我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中让人动容的一段:列文和基蒂在基蒂姐姐家里,用粉笔在桌上画着字母交谈。列文鼓足勇气问:“当您对我说:那不能够的时候,那意思是永远不呢,还只是当时?”基蒂写道:“那时候我不能不那样回答。”“那么现在呢?”“只要您能忘记,能饶恕过去的事。”列文:“我没有什么要忘记和饶恕的,我一直爱着您。”就是在那时忽然明白,为什么读《安娜·卡列尼娜》时会数度失控:那个初次爱上的人,曾经也是列文一般的存在。在他的心里,我曾是荨麻地里那朵唯一的蔷薇,而我最终却错失良人,未能收获基蒂式的圆满。爱我的人已经原谅了我,而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把你的手给我。”他简短地命令我。我们就这样对坐着,在桌面上握着手,断断续续说着话。想起小时候看过一部小说:《第二次握手》,男女主角终究在久别重逢后第二次握手,而我们,少年时谈过一场恋爱,居然连彼此的手都没碰过。这是我们第一次握手,遑论其他,在四十出头的时候……
吃完饭,我们去KTV唱歌。年少时我们就喜欢唱歌。一首接着一首,从张学友、谭咏麟搜到周迅、林忆莲,从国语、粤语唱到英语。歌声与泪水齐飞。真挚的爱情和伤春的歌喉让我遭遇泪水漫灌。我也唱。一首是郑钧的《灰姑娘》,那是我读研时常常单曲循环的一首歌。“我总在伤你的心,我总是很残忍,我让你别当真,因为我不敢相信。”唱的是我的少不更事和迟到的愧悔;另一首是周迅的《飘摇》,唱的是我不敢让他深究的支离破碎的现实。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沉默着,坐着。
六点钟,我站起来道别,他也站起来,张开双手,拥我入怀。这怀抱温暖,坚定。他用下巴顶着我的头,问:“你想让我怎么做?”二十多年过去了,物换星移,我们之间隔着时间的长河,隔着世俗的目光,还隔着另一个女人,我唯有逃离。似乎,二十多年的等待,耗尽数月的耐心,就是为了再一次分开。
走出KTV,门口就有到西安的长途车站,但我们却不约而同地走向与站牌完全相反的方向。知易行难,是这样的依依不舍。我们来来回回地走着。这让我想起了少年时我们常常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的往事。记得全家从镇上搬到城里的前一晚,他来送我,我们也曾这样一起来来回回地走着。那天晚上,微风伴着细雨,我们都没有打伞,就这样在雨中淋着,走着。多年后回想起来,脑海中飘过村上春树的一句话:“就像全世界的雨下在全世界的草坪上。”也因此,爱极了邓丽君唱过又被王菲翻唱的那首《微风细雨》。
不知什么时候他拉起了我的手。两个中年人拉着手,走在大街上,引得不少路人向我们投来探究的目光,却没有人知道我们心里的哀伤。夏日黄昏,我身后是即将落下的夕阳,很大,大到失真;很红,红到荼蘼。“不要走。”男人恳求着。我还是决意逃离。
车很快就来了,我找了个座位坐下,看向窗外的他,他定定地看着我。少年时曾随父母去湖南看望外公外婆,火车到武汉时,我座位对面上来一个少年,窗外站着一个少女,两个人紧紧握着手,不说一句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而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这一幕从此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此刻,这一幕突然从记忆深处浮出海面,与眼前的一幕重合。突然想起一句诗:还没有分别,便已开始想念。
回到西安,暮色四合,一个人走在校园里,走在无处不在的荒凉里。其实已非常疲惫,但同时又必须更加疲惫,以使我忘掉眼下的疲惫。夜风吹走白天的炎热,也吹散我脸上纷披的泪水。我就这样失去了那个人,那个爱我的人,以一天的时间为限,第二次爱上,第二次复又失去……
爱,是不能忘记的。女作家张洁多年前曾以此作为一篇小说的标题,少年的我在妈妈订阅的文学期刊上初读这篇小说,便产生过强烈的情感共鸣。因此,这些年我生活的一个重要修炼,便是忘记爱,忘记那个爱我的人。
也曾有无数个向下坠落的瞬间,我深信,只要我拨出那个电话号码,那个人就会向我奔来,然而在最后一刻我总是学会了克制和隐忍。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人成了我手机里一个沉睡的号码,从不会拨出,但也永不会删除。
前段时间一个人去饭馆吃饭,对面坐着一对小情侣,两个人各自低头,吃几口菜,刷一下手机,全程零交流。没劲!这让我又想起曾经那热烈的眼神。一个人,被那样的眼神看过,哪怕只有一眼,人生就不能算是暗淡。
以前看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情人》,总觉得结尾不够惬意:“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既然那么爱,为什么杜拉斯还要他们分开呢?人到中年以后才醒悟,人世间的取舍就是这么诡谲,要得到一样东西,先要失去另一样。中国男人失去了白人少女的身体,这个少女才永远地住在了他的心底。
人生实难而我太平凡,中年以后我开始认清这个残酷的真相,并逐渐学会悦纳平凡的自己。我的人生似乎永远处在左灯右行的状态,一个遗憾接着一个遗憾。正如那天上课误了班车,我一路风驰电掣驶向老校区,却偏偏每个路口都是红灯,而当下课后,我优哉游哉地回新校区时,树树皆秋色,灯灯皆绿灯。或许,缺失和遗憾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生活的常态。多年前在课堂上跟学生讲“情感的直觉造型”时,我喜欢以朱自清的《背影》为例,中年后我转粉苏轼。苏轼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旷达”,典型地体现在“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几句诗所建构的形象中,体现在“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不追往事的超然中,也体现在“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通脱中。既然人生只是一场艰难的旅程,每个人都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就不应对任何事过执,包括感情。读苏使人豁达和通透。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油腻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女诗人余秀华写出了《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样的诗句,那生猛无畏的姿态令人叹为观止!形形色色的男作家们和野生女作家们笔下的各种性描写也早已泛滥。纯净的爱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但爱而不得的伤痛却能经由油腻而治愈!
人的快乐有时非由惊天动地的成功而来,而是来自生活中毫不起眼的琐细小事。诸如,今天早上一个女孩发了一个朋友圈:“我不想当蘑菇了,我想要长头发!我恨!”就让我笑到咳嗽。还是这个女生,前几天发了一条土味情话:“我喜欢你,你可以慢慢考虑,过了这个村,还有好几个店,我开连锁店。”让我愉快到飞起。期末上课的时候,毫无来由地,我开始放飞自己,穿着一条赵丽颖同款的格子裤进了教室,一个女生的神反应:“跟着老师学穿搭!”让我嘴角上扬好几天。冬天的时候,我喜欢身着米白色裤子登场,那清爽的浅色让我在萧瑟的冬季明亮又感动。常年减肥,疏离甜食,偶尔放纵一次,或是芒果、樱桃的清甜,或是俄罗斯大列巴的丰盛,都让人沉陷于幸福与满足中。感谢生活中的这些小确幸,足以让人解忧!
我越来越想过简单的生活,再不想从生活那里索取更多。
我开始喜欢生活像水一样从容流淌,平静的表面下有时偶尔也会暗流汹涌,然而终究会归于平静。平静也是一种勇敢。正如苏轼所说,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所以,当我听到这样的歌词“你是我触碰不到的风,醒不来的梦,寻不到的天堂,医不好的痛”时,或许仍会落泪,但很快就会自愈。这些年,我通过阅读、写作、音乐和电影慢慢治愈自己。前段时间去全民K歌上录了几首情歌,全程平静。除了气息不够下沉外,我满意自己的唱功和声线。我欣赏陶渊明在《自祭文》中所说的“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的生活姿态。我愿意把“负薪”理解为一个象征。一个人一帆风顺,对生活抱着正向的理解并不难。当我们担荷人生的重担时,还能边走边唱,那才是真正的豁达。穿越幽暗遥远的岁月,为的是迈向未来。在此途中,我希望自己的歌喉可以低缓,甚至沙哑,但不再忧伤。
我喜欢一个人走过四季,尤其是在夏天日落前。有人说,“我曾捡到过一束光,日落时还给了太阳”,我想,说这话的人心里是恬静知足的,如此,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