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一直没能想明白,那个在长尾林鸮鸣叫的夜晚,“鸟人”到底去了哪里。
那些轻而又轻的时间偷偷流逝,包容和上演着杂乱的故事。等日子长到足够让当事人回首往事时,我看见过往的棱镜折射出希微的光线,透过平静的水面,悠然深陷,再无穷尽变淡……忽然有一天,什么东西飞了进来,霎时将水面撕开一个口子,便再也无法平静。
一
这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北方山村,依山傍水,田地富饶。山上长满松柏、山杨、蒙古栎、爬山虎等灌木杂树,一条条阔溪山涧,曲里拐弯,清澈见底。村里的路,宽的宽,窄的窄,没规没矩,毫无章法。鸡犬鸣叫其间,炊烟细长蜿蜒。
春天时,万物鲜活,四方开阔。蛇虫百豸、飞禽走兽都蠢蠢欲动。农民在田畈间辛苦劳作,孩子们在田间山头嬉闹玩耍,杜鹃只需一声啼鸣就能把人叫回童年。半梦半醒间,我看到涌动的火海和蛙鸣——我很确定我是看见了蛙鸣而非听见。声影使人周身奇痒无比,却无从定性和定位,就像许多蜱虫在体内四处游移。煞有介事。堂而皇之。
盛夏时节,白瓷梅子汤的清沁混杂着阴沟里乱人心神的臭气,满溢躁热与浮夸。人的思绪与热风纠缠不清,随处飘移,彰显着无尽的欲望和骚动。千千万万条腿在这个季节异常慌乱,走火入魔地踏着茂盛跳着舞,噼里啪啦,只是左腿并不能知道右腿的想法和行动。无可名状的感觉。
秋天里,天高风急,云清气爽。五谷丰登,一片祥和。但也只需一通夜,便会有满地的落花,它们躺在地上依然会显出生机勃勃、贪欲的模样。云朵和月亮会散发出怪异气味儿,扰得大家日夜不宁,人常在这时节晕头晕脑,胡思乱想。每逢这个时节,后山的那个怪尼姑逢人就讲山涧里着了火……
冬天的村庄则像是生了怪病,紧紧裹着素白的外衣。灰斑鸠躲在背风的枯树上,白鲢鱼徜徉于厚厚的冰面之下。路上积满厚厚的雪,上面七扭八歪的痕迹,像是谁刻意留下的证据。孩子们在雪地里的打闹声撕破了这恼人的沉静,春夏的茂盛和秋的萧飒都了无踪迹,别有苦乐参半的风情。我对雪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爱,仿佛在这洁白里能够遇见春天。记得我和“鸟人”马那圈第一次讲话也是在一个下雪天的午后。
登上后山(北),整个村庄尽收眼底,百十户人家,被南北走向的主路隔成两部分,村西头有个土地庙,东南和西北方向各有一口水井,村南头有条长河,我家向东数三户是“鸟人”马那圈家的宅院。
二
大家之所以叫马那圈“鸟人”,是因为他出生时发生的一件怪事,有只长尾林鸮在他家屋后那棵毛白杨上叫了三天三夜,后来不知所踪。自那以后,村里的人就叫他“鸟人”。他母亲讲,马那圈出生时并没有哭,握着拳头蹬着腿、睁着眼盯着四周。
当时村里的一些老人认为猫头鹰到家是件不吉利的事,暗地里讲“鸟人”是灾星……
一次马那圈奶奶在我家说漏了嘴,马家祖上的男人都短命并且都是横死鬼……加上 “鸟人”出生时的怪事,那圈爷爷很是不安,“鸟人”出生第二天爷爷就找来风水先生,之后他家的院前大门就往外挪了3米,那之后他家的大门就经常挪来挪去,时而往外挪,时而往向里拽,时而3米,时而1米,时而又2米……很难想象就这一米两米的事居然会攸关性命。
“鸟人”和其他孩子一样,照常长大、玩耍、打架、逃课……唯一不同的是他总是有着浓浓的黑眼圈……
不知道是不是受他出生时那件怪事的影响,村里的大人们一般不让自家的孩子和马那圈玩。母亲早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却从未说过。有一次我问父亲能不能和“鸟人”马那圈一起玩,父亲讲:“你交朋友你自己来判断,不要让别人的言论影响你。”他当时应该不会想到这句话会成为我之后人生中结交朋友的重要信条。
在“鸟人”15岁那年春天,乍暖还寒的天气带来了一场令人始料未及的变故,他父亲突然得了中风,左侧偏瘫,后期肢体康复较好,但留下了时不时突然“哭”或者“笑”的毛病。人所表达出来的情绪本就参演着虚假的因素,这下马大伯更是表达不清自己的喜与怒……有时该高兴的时候他哭,该哭的时候他又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有时甚至毫无缘由地哭了笑,笑了哭……其实他什么都明白,只是对哭笑失去了原有的控制力。
那以后,常常听见那圈母亲对马大伯说:“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精神病才会一个人笑。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现在想来觉得既悲伤又可笑,他明明得的是神经病,却被认为是精神病。
马那圈母亲讲,马大伯杀了一条蛇之后不到半个月就得了脑出血。“那天傍晚,那圈父亲像往常一样上山砍柴,当他拎着几只松鸦走进厨房的时候,一条土蛇从对面墙的小洞里探出头来看着他,一动不动,他盯着蛇缓慢挪动,忽地拿起架子上的镰刀削掉了蛇的头,现在那土墙上还有一抹血。”那圈母亲忧伤地向我母亲讲述事情的始末,她坚持认为马大伯之所以得了脑出血,是因为他削掉了那只蛇的头。
我不禁唏嘘,被那圈母亲的话弄得心神不宁,总勾勒起那个镰刀与蛇的画面。心里想,大人可真是奇怪,竟能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联系起来。
“鸟人”马那圈比我大4岁,他生性聪明,看起来眼神澄净,平心静气,爽朗干净,总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可有时候看起来又复杂、渴切、执着,有着与那个年纪不相匹配的成熟。他教我如何捕食青蛙、松鸦和野鸡,我学会了捕食松鸦鸟的工具,用多个木棍在地上搭建一个半敞开式的小木屋,放上猎人惯用的诱饵(玉米粒),松鸦只要触动那根称作机关开关的木棍,就在劫难逃。尽管他教授我很多捕猎的知识,但我却始终不是一个好的猎人,我自认为是没有好诱饵的缘故。
山中的飞鸟他捕获过很多种类,除了松鸦、野鸡,还有大山雀、黄腰柳莺、太平鸟……但说来奇怪,他抓它们的目的和我不同,大多数不是为了吃,驯养逗玩几日便放走……后山、南河是我们的常驻基地,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追野兔赶狍子、捉弄隔壁村的傻子、被段大嘴的蜜蜂追得满山逃窜……
小时候他总是神秘兮兮地随身携带一个圆形小木盒,几乎形影不离,那时他除了这个圆木盒子之外,还有一件珍视的物件,那是他用榆木刻的木马摆件,木马上刷着白色的漆,看着明亮清爽。我盯着那白马,一时语塞……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花好月圆”这个词,它满溢着花好月圆的平衡与完满,有底气,却又极为平凡……他看出我的意向急忙对我讲:“什么都可以送你,但这个白马不行。”我又看向他的右裤兜,因为我知道那里有他的小木盒。“鸟人”连忙侧身:“这……这个更不行。”
他既不能给我他的“木盒”,也不能给我他的“白马”,但我并不生气,因为他给了我他的童年。
三
那时候我常常好奇他的黑眼圈为什么那么重,他的父母、爷爷奶奶都不这样,可见并非来自遗传。我母亲也经常失眠,可是却没有他那么重的黑眼圈。我常常调侃他是不是熬夜去干了什么坏事,他只讲腿不舒服影响他的睡眠。
记得有一次我和“鸟人”去后山抓林蛙,我们朝两个方向找,但是距离不远。找了一会,我就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以为是有蛇或者“鸟人”恶作剧想要吓唬我,于是我猛一回头,看见他还在那边,也并不见蛇,我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于是继续抓林蛙。可是当我走动时,那种声音依然存在,我走它走,我停它停,可是这个地方除了我俩并没有第三个人……我瞬时骨寒毛竖,大喊大叫,一路狂奔。“鸟人”听见后不明就里,也跟着疯狂跑起来,边跑边问发生了什么,我顾不得解释,直到我们跑到大路上,他提醒我后边裤腿上挂了个树杈……问我跑什么……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我跑的缘由,我和“鸟人”同时看向我后裤腿那个树杈,大笑了起来……他讲:“没想到腿竟然也有这么慌乱的时候……”
“你的腿还是疼,影响你睡觉吗?”我从刚才的疯跑中回过神来。
“不是疼。”他摘掉我后裤腿那个树杈。
“那是麻?”
“也不是麻?”
“……那是酸?是痒?”我不解。
“……也不是酸和痒。就是这两条腿怎么摆放都不对,必须隔一会就换一个姿势才行……”
“那所以……你一晚上都在换那条不痛不痒的腿的姿势?”显然我难以对他这种不可名状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可能也感觉是在鸡同鸭讲。
那时有个瘸腿郎中经常来村里,他从不多赚病人的钱,能吃药好的他绝不给病人打针,不需吃药的他就直接话聊,村里人都很尊敬他,大家都叫他“林大夫”。那天我和“鸟人”在村头逮蚂蚱正赶上他带着医药箱进村,我急忙上前对他讲:“林大夫您帮马那圈瞧瞧腿吧,他的腿不舒服,影响他睡觉,您看他的黑眼圈。”说着我指着“鸟人”的眼睛给他看。
林大夫那天具体问了“鸟人”什么我已经忘了,但是我对他的诊断却一直记着,他说“鸟人”有强烈想要活动双腿的愿望,症状难以具体描述,活动双腿后症状可缓解,据他判断可能是得了一种叫“不安腿综合征”的病。他问过家族史,查看“鸟人”的下眼睑看是否有贫血的症状,之后从药箱里拿出来一瓶丸药递给“鸟人”,让他先吃着看。
后来,我从他依旧浓深的黑眼圈上判断,那丸药并没有起多大作用。“不安腿”,我当时以为这和“腿不安”是一个意思。
转眼到了“鸟人”该婚配的年纪,媒人上门说亲,“鸟人”讲他要自己找的不要别人介绍的,马家父母被气得够呛,因为他被叫“鸟人”原本就不好找对象,再加上外头对马家祖上的一些传言,父母会生气也是情有可原。那圈还有一个哥哥,马大哥个子很高,性情沉默寡言,容貌也不出众,所以一直也不招什么女孩子。但马家父母偏爱老大,总张罗给马大哥相亲娶妻,可一直不顺利。
后来“鸟人”出去了几年,从城里领回来一个叫柒琶的女人。这女人有些奇怪,那双桃花眼给人一种既纯净又魅惑的感觉,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马家父母死活不让他俩结婚,理由是家中老大尚未婚配,有意让大儿子娶柒琶,一年来父母在其中强加阻挠,不休不止。
柒琶对马那圈讲她想和他离开这个地方,“鸟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他对她讲这里是他的家,父母那边他会想办法。后来那女人也没有坚持多久,第二年,柒琶和马老大结婚。不知道她是着急结婚,非马家不嫁,被大儿子的沉默所吸引,还是嫌弃“鸟人”的不安腿综合征才做出如此决定。
但是在“鸟人”的眼里,黑就是黑,河就是河,猴子不可能变成大象,马那圈的女人就只能是马那圈的女人。他高估了一个女人对一件事坚定不移的决心。
他悲愤至极,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讯。当有个女人愿意同他远走高飞时他说离不开家,现在又因为同一个女人自己远走高飞,这就有点荒唐……“飞”这个字其实只适合形容鸟类,人的腿按照常理来讲是不能完成这个动作的,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把这个字用在了人的身上。
那圈母亲讲他除了身份证,唯一带走的东西就是和他如影随形的那个圆形木盒,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带走了那只白马……他的举动在当时的我看来,是选择了大多数人遇事都会采取的方式——逃离。之后我再没能联系上他。他离开的那天,他父亲笑出了声。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天夜里我恍惚间听到了长尾林鸮的叫声……
我父亲讲:“混蛋父母做混蛋事情。”
人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动物,会主动陷入现象世界中愚蠢而偶然的纷繁并且浑然不觉。
那天晚上,树上的风搅拌着我的梦,梦中惊现一沙漠的皂荚树。它是世上少有能忍受沙漠恶劣环境的植物,2/3的根部长在沙漠下,到处探测生命之水,露出地面的只有1/3,木材坚硬耐压、抗虫,长久防腐,是用来制造犹太人帐幕、器具的主要材料。在艰难的环境里还能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它的种子更是一绝,种子外边有一层坚硬的外壳,由于这外壳的阻挡,自然发芽率只有10%。但是当种子被火焚烧后,外壳破裂,里边的种子却能够耐高温,不易被烧坏,所以发芽率反而增加到65%。这火一般的试炼,反而增长了它的生命力。我希望我的朋友“鸟人”也能看到这种植物。
后来听人说他在X城里做起了生意,赚了许多钱,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但我再没见他回来过。
四
家母比较迷信,小时候因为我体弱多病,夜里还经常说梦话,她便找来算命先生给我瞧,不知道那人当时和母亲说了些什么,那之后母亲便时常往后山的尼姑庵里跑。后山那个尼姑很是奇怪,总是讲山涧里着了火,我疑惑水里怎么会着火……但是在我的认知里,她是我那时见过最美的女人。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带我去庵里烧香火,与那尼姑说上一会子话。当时的我对大人们之间的谈话毫无兴趣,于是就偷偷溜出庵,用“鸟人”教我的技能在这清净之地抓捕寺庙旁的林蛙,每次都能抓上三四只作为我上山无聊的补偿。
有一次,我看见了一只蟾蜍,它笃定了我不敢抓它似的,对我毫无恐惧之意,趴在浅草丛里一动不动,我瞬时来了兴趣,拿起小木棍去触碰它后背上的小疙瘩,边碰边对它念念有词:“气鼓,气鼓,气到八月十五……”突然一股乳白色浆液穿进我眼中,眼皮瞬时被黏住,怎么都睁不开,我吓得哇哇大哭……怪尼姑不知用了什么水给我洗了眼睛,并安慰我说没事。回到家我也一直哭,感觉自己就要瞎了,没想到当天晚上睡觉之前睁开了。母亲嗔怪地讲:“这就是你不尊重神明该有的惩罚。”
“……”
其实我不知道母亲每天烧香都是向谁许了什么愿,也不知道都如愿了几个。父亲是个毫无信仰之人,所以马家来回挪动院前大门的事让他啼笑皆非,母亲总是往后山跑这件事也令他嗤之以鼻,父亲的原话是:“要是烧香拜佛有用的话,那这地上的人估计挤不下了吧,谁还会去地下?”
“……你懂个屁。”母亲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说辞来反驳父亲。
母亲总问我晚上都做的什么梦,我和她讲都记不住。但也有一些梦是醒后还异常清晰的,其中一个我至今都记得。
我梦见自家院门前,不知什么时候长满了皮孙木,一种本应该是生长在热带太平洋地区的疯癫植物。它打着靠鸟传播种子的旗号,每年搞死十几万只鸟。它的种子自带粘液和钩刺,鸟一旦碰上它,浑身黏满种子,容易成为一只被蚂蚁或蜜蜂密密麻麻爬满的鸟……我看见一只鸟想要摆脱种子,疯狂啄自己的羽毛,啄啊啄,啄得发了狂,像中了一种停不下来的蛊……我不知道它会因为无法飞行而被活活饿死,被无法停止的啄羽动作活活累死,还是就是伤死在自己喙下。总之,种子最后搞死了鸟。我看见那些种子在鸟肉糊里肆意滋生,在血肉模糊中长成新的疯癫植物、俘虏新的鸟、再搞死它们,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啊——”我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还在说梦话似的:“我好像陷入了一个关于鸟的循环……”
家父生性风流,在外边总有一些草木之遇,母亲经常因为这个和他大吵特吵,我对此早已心生厌恶。有一次,母亲在父亲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盒润肤膏“万紫千红”,可想而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当时的我只觉得母亲活得很不划算,白白浪费了那几分姿色,于是我怂恿母亲:“要么你同他离婚,要么你像他一样。”
看着那盒“万紫千红”我忽然想起了“鸟人”的那个木盒,不知道他的盒子里是不是也装着某人的“为悦己者容”。
我的童年是在父母的吵架中度过的,那圈哥一听见他们吵架就把我叫到他家去玩。
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母亲甚至动了手,她讲她怀疑父亲和那圈母亲有一腿。我听后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在费解她用的宾语——“有一腿”,我反复咀嚼这三个字的含义,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腿”,怎么不说“有一脚”“有一手”或者是“有一胳膊”呢?我在他们的争吵中百思不得其解。想着以后有机会问问出身中文系的张棹“有一腿”究竟是何出处。怎么地方小了,反而“腿”却变多了呢?自那以后,我对“腿”这个器官的理解更加模棱两可。
那晚我梦见好多人在“玩火”,场景像极了《瓦尔登湖》里边的那个片段:“有一伙人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火堆旁,但还是觉得很冷,另一伙赤身裸体的野蛮人离火堆很远,却被这堆火烤得浑身流汗。这些穿厚衣服的人不仅很温暖,甚至他妈的热得反常。他们用时髦的方式烘烤自己。”母亲经常去庵里烧香的举动并没有治好我多梦的景况,我也不会想到多年之后当我读到《瓦尔登湖》时,那种发现自己梦境与梭罗灵感相近的喜悦。
五
那一年高考,后院张鞋匠的女儿张棹考上了北大中文系,这在当时的村里轰动一时。鞋匠逢人就讲,那些日子他经常梦见自家后院的银杏树上长满了人的眼睛和嘴巴,扰了他好一阵子……鞋匠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双腿走路时大腿夹紧,小腿彼此分离,呈现较严重的X形状,行走时看起来十分吃力。但是他睡眠却是极好的,可见并未被不安腿综合征所困扰。村里的人都知道张棹并非他亲生,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替他高兴。母亲说张大哥受的苦再多都值了,比自己生的都争气。我听出来她的弦外之音是嫌我不如张棹考的好。
由于张大伯的腿脚不方便,所以父亲经常帮忙做一些活,有时我和那圈哥也会去帮忙。我知道鞋匠一直想把女儿许配给“鸟人”,可这件事到后来也不了了之。
张棹大学毕业后顺利在X城里找了份体面的工作,却一直未听到她结婚的消息。所以每次母亲催我结婚的时候,我总是讲:“结那么早干嘛,像父亲和你一样整天吵得不可开交?”“读研究生期间学校不让结婚!”“你看张棹不也还没结?”等等之类的说辞。
几年后,由于专业的性质,我选择了继续读博,母亲也放弃了催婚。我读博的学校在张棹工作的隔壁城市,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一次周末,我给她发消息,问她近期是否有时间出来聚一聚。虽距离不远,我们却是许久未见了。
我在X城找了个老酒馆,她赴约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那种熟悉的陌生感,彼此寒暄过后我还没缓过神儿来,因为我的注意力全在她的肚子上,按照一个医学生的推断,她肚子里的孩子至少五个月了,可在我的印象里她并没有结婚……她看出我的困惑,伸手去摸了摸凸起的肚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并没有在这座魔城里偷偷结婚,也没有随便抓一个人去搞大肚子。我只是一直想要一个他的孩子。”
“……那……不能和这个人结婚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晕晕乎乎地说。
“不能,因为他已经有家室。”她的声音飘飘忽忽,听起来很遥远。
“……那你以后可能要比较辛苦了……”
我们又聊了许多很久以前的事,后山的怪尼姑、南山的养蜂人段大嘴、那条长河里的白鲢鱼、被抓捕的那些鸟,当然也提到了“鸟人”……
“自从他因为柒琶离开之后,我就很少能见到他,后来他偶尔会来X城见客户……”她边摸着肚子边慢悠悠地说。
“听人说他过得挺好,十里八村都知道他的名字……”
“生意做得大了起来,他的脑子在搞钱方面还是好使得很。”她说这话时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我的耳朵听不出这句话的褒贬之意。
“你的黑眼圈有点重,还是要注意一下身体,尽量少熬夜尤其是现阶段。”看着她细长蜿蜒的眼睛,同样的黑眼圈,我恍惚地怀疑她是否也得了那种叫“不安腿综合征”的病。
回去后,我满脑子只记得她一句话“我一直想要一个他的孩子”。这句话张棹用了一个明确的宾语“孩子”,定语却是模棱两可的“他的”,虽指代不明,意思却表达的意味深长,我不禁佩服这个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可让我疑惑的是,做人的话,要么要,要么不要,这种既要又不要到底是怎样一种获取方式和感受呢。
六
多年后的一次假期回家,路过南河时,我看到马老大的媳妇柒琶在河边洗衣服,她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我发现她的腿是极美的,笔直修长。每次看到她那双桃花眼我都觉的似曾相识……到家之后我对母亲讲刚才在南河看到了柒琶,母亲神色鄙夷地说:“结婚这么多年了,都没生个啥出来,还放荡得很,前些日子说是怀上了,都指不定是谁的呢……”在我看来,母亲之所以会觉得柒琶放荡,可能是因为她那双“桃花眼”惹的祸。
第二天一早,母亲非要拉着我去后山,多年未见,那个怪尼姑依旧容颜动人。她给我讲山里,我给她讲山外。她讲她一直被耳鸣所困然,内里得不到安宁,她原本以为把耳朵堵住就可以解决问题,很显然无异于掩耳盗铃。可是守着佛堂再去寻求大夫她又认为是舍近求远,于是她每日更勤奋地念经颂文,以求盖过耳鸣……
这么多年我一直惊艳于她滑腻似酥的脸,疑惑她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她拿出一个圆木盒子对我讲:“这是我一直在用的,自己做的小玩意儿,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拿一个回去试试,给你母亲也拿一个。其实简单的很,山下买10克带甘油的乳膏,加入0.3克黄连粉,0.1克珍珠粉,再加上这后山的野玫瑰花瓣就好了!”我一下盯住这个盛香膏的容器——圆形小木盒,不能说和“鸟人”那个一模一样吧,也只能说毫无差别。
“……这个小盒子……简单大方,也是……山下买的吗?”我语结。
“嗯,我常去镇上赵家店里拿这个,正好他家也有调制好的乳膏就一起买上。”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时慌了神,发现她竟也有一双魅惑的“桃花眼”。
“……不知道山涧里是否还经常着火?水里也能着火吗?”我问出我多年来的疑问。
“秋干物燥,万物可生火。”她笑着讲。
下山的时候,我拿着那个和“万紫千红”差不多大小的盒子,百感交集。不知道这世界上那么多的玫瑰,谁是谁的花呢……
我难得在家待超过10天,母亲变着花样为我做吃的,她正念叨着要去段大嘴那里买些蜂蜜回来,给我做蜜汁鸡翅。许是人真的经不起念叨,下午段大嘴便兴冲冲地跑到我家,进门就囔:“三哥三嫂你们准猜不到我今天去城里看见谁了!”
段大嘴一直没有娶妻,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养蜂赚来的钱都花在了女人身上。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城里跑一趟,每次都领回来不同的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艳的、素的……不一而足,但这些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眼神里都彰显着风尘气息。
“大嘴,你好久没下山来了啊,又享福去了吧?”父亲笑着打趣道。
“别着急大嘴,喝口茶慢慢说,晚饭在这吃吧。”母亲说着白了父亲一眼。
“我今天去Y城办事看到了马家二小子,那个‘鸟人’。”段大嘴边喝茶边忙不迭地讲。
我太久没有听到“鸟人”的消息,甚至还反应了一会。
“啊——马老二,那是好久没见了,那件事之后这孩子也不回来了……你见他过得怎么样?”父亲关切地问。
“三哥你不知道,都说他之前的生意做的挺好的,可是这孩子现在不知怎么搞的,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
“我没敢上前相认,因为他正和一个男的当街搂搂抱抱……城里人管他这个叫什么……对,叫‘人妖’……”他讲他打听过了,“鸟人”成了Y城夜总会的知名人妖。
我明明在听着竟不知道他在说谁,他讲的每个字我都明白,连在一起听却不能明白其意思……
“……这话可不敢瞎说啊大嘴,你可别是认错了人……”母亲一脸惊讶地小声说。
“三嫂,只有那孩子我是万万不会认错的,他小时候经常往我那跑。”
屋内瞬时鸦雀无声。父亲许是和我一样,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在讲什么……
“不知道他的腿好没好……”我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
段大嘴走了,蜜糖色的鸡翅在炭火上尖叫,我没吃出来蜂蜜的香甜,也并没有鸡翅的味道。
当晚,我梦见一只长尾林鸮在“鸟人”家屋后的大树上一直叫,远远看见马那圈不慌不忙地往村外走,一次都没有回头……我想叫住他问他到底要去哪里,可是我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七
后来,我去酒吧、歌厅、大型夜总会,不为别的,专门去观察那些个跳舞人的腿,通过我的观察,那些腿虽踩着点却并不知晓自己下一步会落在哪块地方,它们穿着黑色丝袜、黑色西裤、破洞牛仔、亮片短裙……看起来衣着得体、井然有序,可是却异常慌乱。它们随心所欲很容易,听从大脑的理智却很难,尤其是在疏于大脑管理多年之后……
如果你感觉生活是白色的,那只是因为热情太少,经不起“无聊”的热度。
时隔多年,当我再一次听到长尾林鸮鸣叫时,回忆像捕鸟树一样迅速黏满我,它们蜂拥而至、彼此倾轧,毫无秩序可言。
我不知道空中的鸟是不是因为双腿无处安放,得了鸟类的“不安腿综合征”,所以才想一直飞。亦或是像王家卫电影里说的那样:“这世界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我不禁疑惑,如果有了黑眼圈是该怪脚还是怪腿。
原来,爱人比被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