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到成都来,经我的一位画家朋友老哥的介绍,住在了一家工厂的招待所里。招待所虽然小,但环境非常不错。
老哥说,方老弟,我给你介绍一位我的学生吧,他就住在这家招待所的顶层,顶层是职工的独身宿舍,现在就住着他一个人。白天的时候,你该办事办事,晚上没事,可以找他聊聊天喽。你不是爱下围棋吗?我的这个学生也会下一点,你们还可以下下围棋。
向晚无事,我便敲开了老哥学生的房门。眼前的这位个子不高的中年人,一看就是一位艺术家,精神亢奋,表情生动,正在用两只毕加索式的大眼珠子直视着我。房间里的物品杂乱无章,随意堆放,完全是暂居者的样子。
一见面,他就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了一大堆的话:天气、房子、天棚上有老鼠,水龙头有点漏水,滴答,滴答,滴答得他的头整天都在疼。
然后呢,他大惑不解地对我说,老方(他已知道我姓方了),昨天半夜,一只玻璃杯子明明放在那儿好好的,突然,叭的一声,无缘无故地碎了。
我开玩笑说,英国电影《鬼魂西行》里也有这样的一个镜头。
他摊开两手大惑不解地说,可我根本没有动啊。恼火得很。
很显然,他是知道我要来的。
他对我说,无所谓嘛,玩嘛,我也是个单身汉。
然后,他瞪着大眼珠子问我,单身汉,东北话怎么讲?
我说,跑腿子。
他问,你是跑腿子吗?
我说,离婚了(我在撒谎),也算是跑腿子吧。
我看到,他早已经准备好了围棋盘,看来,就等着我的到来了。自然,不能一进门就开战,先坐下来聊聊天,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通过聊天,我才知道,眼前的这位“毕加索式的大眼珠子”,是一位漆器大师,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想对我隐瞒这一点,后来,说走嘴了——那就索性说到底吧。
为了向我证明他是个漆器艺术的专家,他从床铺底下拽出一个老式皮箱,看上去,这个老式皮箱至少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印象中,早年中共地下工作者就提这种皮箱。
他见我注意他手中的皮箱,便解释说,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我说,噢,老先生已经过世了。
他说,被枪毙啦。老头子是个叛徒,五几年就被镇压了,临刑之前,把他那件黑色的风衣留给了我,那是件德国货,纳粹的盖世太保穿的那种,老师看到了,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很喜欢,我就送给了他。没办法,他是老师哟……
我听了就笑。
他说,不过,穿上那种风衣,在重庆的巷子里一走,太特殊喽,地下党组织上提醒过我父亲,可他不听,就是喜欢臭美。结果,在茶馆里跟一个日本围棋大师下棋的时候,被抓走了。穿这种风衣很容易被特务认出来。
……
接着,他当着我的面打开了皮箱的皮带扣,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盒子。他半跪在地上,打开铁盒子的盖儿,从里面拿出一包用宣纸包着的漆器。这件漆花瓶极为精美,上面是描金的工笔画,只是,用肉眼很难看清楚上面画了些什么。这有点特殊。
于是,他翻出一个放大镜递给我,让我看。
放大镜下的画面让我异常震惊,那些金色彩绘竟是一个个精美绝伦的历史人物,而且个个表情生动,栩栩如生,并题有苏东坡的《赤壁赋》,技艺很精湛哪,太了不起啦。
我疑惑地问,你画的时候也用放大镜吗?
他说,凭感觉嘛,我还可以闭着眼睛画。
噢,了不起。
……
于是,我们开始下棋。
下棋的时候,他说,我父亲的围棋下得很好。他在成都认识了不少日本棋友……
我问,那么,您父亲真的是一个叛徒吗?
他说,是啊是啊,为了搞清楚这件事,我专门到有关部门询问父亲的问题。这件事情,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着好大的雨哦,风也很大,人行道上有不少被风刮掉下来的树枝,行人要躲开它们走。我被雨淋得像从河里爬出来一样,冻得牙齿咯咯咯地直打战。当时,我心里还想,我真是一个可怜的龟儿子。进了办公室,那个干部递给我一条干毛巾,让我先擦擦脸,挺友好的样子。然后,他点了一支烟,是“凤凰”牌香烟,有一股子香味嘛。这个人慢条斯理地跟我说,这个这个,当时呢,你父亲是个出了名的棋迷,还有一个绰号,叫“棋痨”,当时,他认识了不少日本棋友,其中呢,有一位是特高课的密探。
我说,完了?
他说,就这些,那个人就跟我说了这些,我再问,他就什么也不说了。看他的样子,好像他已经跟我说得很多了似的。
我问,那令尊为什么要叛变呢?
他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因为还有一盘没下完的棋……
我睁大了眼睛问,你没有搞错吧?
他说,唉,围棋还有一个别名,叫“黑白鸦片”。
……
我们继续下棋。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棋迷。不过,我很快发现,他仅仅是会下而已,而且非常初级。下过几手之后,我便开始落子如飞,他却下得很认真,一步一思考,太过分了,我们毕竟是初次见面。他这种慢腾腾的样子,搞得我很着急,结果,还输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