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有天空,但没有星空——
这是童年时我家搬到农村以后,我这个城市孩子的感受。
城市里的天空被高高大大的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城市里的天空被大小烟囱冒出的黑黑白白的烟弄得混混沌沌,城市里的天空被各种灯光映照得花里胡哨……
城市里的天空是浮躁不安的。
搬到农村后,夏日的一个夜晚,我们一家人吃完饭,坐在门前的田埂边。房东阿妈也陪我们坐着,她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不断地用它扑打腿部,防止蚊虫的叮咬。
我抬头望着夜空——
哦,多美的星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星空。
田野是黝黑的,天空也是漆黑漆黑的,因为周边没有一丝灯光的干扰,星星便显示出它们独特的光芒。
整个夜空是暗而明的。
星星在夜空里组成各种美丽的图案,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亮,它们离我们那么远,又仿佛那么近。
房东阿妈用蒲扇指着星星,开始给我和妹妹讲述星星的故事——
那是大熊星。
那是狮子星。
那是天狼星。
那是北斗七星。
那是织女星和牛郎星……
阿妈指着天上一道白晃晃的“河”说:“这就是把牛郎和织女隔在两岸的银河。”
哦,璀璨的银河,那是一条多么浩瀚的星星的河流!
拉着房东阿妈的手,我们请她细细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讲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
听完阿妈的讲述,我抬头望着星空——
我特别动情于牛郎挑的那根扁担,扁担的两头各是一颗明亮的星星。我知道那儿悬着两个箩筐,箩筐里坐着牛郎和织女深爱着的一对儿女。那两个孩子的眼睛,我想也应该是四颗星星,只是离我们太远了,看不清。那点点星光里,一定会有孩子盼望母亲的泪光在闪烁……从此,牛郎织女的故事深深地印在我们的心坎里了。
房东阿妈还讲了许多其他星星的故事。我仰望着满天的星斗,没想到这数不清的星星汇成的夜空中,会藏有数不清的故事。
农村的夜晚真静,只有小虫的低吟,青蛙的鸣叫,还有的就是房东阿妈大蒲扇的扑打声。
我们看不清房东阿妈的脸,看不清她讲故事的神情,但从她平静的声调中,我听出了喜怒哀乐,听出了悲欢离合。
几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那个有星星的夜晚。我曾拥有过那么璀璨的星空,这是我有生以来,拥有的第一个星空……以后,回到了城市里,我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星空了。我曾无数次地站在城市高楼的阳台上凝视夜空,按理说,在这高高的阳台上离星空更近了,但给我的感觉却是更远了。看到的只是夜空而已,再也看不见我童年所拥有的,那个美丽而充满幻想的星空。
有时,我只是在阅读一些诗文时,会唤来一点儿童年的感觉。比如,读臧克家先生的诗——《星星》:
我爱听,
人家把星,
叫做星星。
夜空是另一个世界,
星星是它的子民,
谁也不排挤谁,
彼此密密地挨近。
它们是那么渺小,
渺小得没有名字,
它们用自己的光圈,
告诉自己的存在。
仰起脸来,
向着那白茫茫的星河,
一、二、三,你数,
啊,它们是那么多,那么多……
臧克家先生的诗把我又带回到童年的那个星空下。
我想告诉臧克家先生的是,那些星星在我房东阿妈的嘴里,不仅有名字,而且还有着许多有趣的故事呢。
有一次,当我无意间读到巴金先生的散文《繁星》时,那深情的叙述也让我回到了童年的星空下: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对,我把它们认得很熟了。我躺在舱面上,仰望天空,深蓝色的天空里悬着无数半明半昧的星。船在动,星也在动,它们是这样的低,真是摇摇欲坠呢!渐渐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见无数萤火虫在我的周围飞舞。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静寂的,是梦幻的。我望着那许多认识的星,我仿佛看见它们在对我霎眼,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小声说话。这时我忘记了一切。在星的怀抱中我微笑着,我沉睡着。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子,现在睡在母亲的怀里了。
读着这段描写,把这海上的星空和我童年时田野上的星空融合在一起,我不仅感到回到了母亲的身边,而且是坐在手拿大蒲扇的房东阿妈跟前……
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夜晚,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找回了四十年前的星空。
那是我和同事们一起去上海长兴岛农场欢度“柑橘节”。金秋十月,正如诗人苏东坡所描写的: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我们来到岛上,恰好是橙黄橘绿的时节,我们住在农场的招待所里。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我们走出招待所,来到农场门前的田野里。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橘香。
我们中的一位女作家,她抬头一瞧,不禁惊叫起来:“啊,多么美好的星空!”
我抬头一望,刹那间,我找回了那在童年时代就失落的星空。
真的,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星空。
我们当时谁也不想多说话,大家默默地凝视着满天灿烂的星斗。
我看着这一颗颗数也数不清的星星,就像在人流中寻找失散已久的朋友,我轻轻地说着:“久违了,久违了……”
这些星星的有趣故事,又一次从我的心灵深处涌了出来。
有人开始轻声朗诵起臧克家先生的那首诗来:
我爱听,
人家把星,
叫做星星。
夜空是另一个世界,
星星是它的子民……
我抬头贪婪地瞧着,这就是我当年在农舍前的那个星空——
她依然那么灿烂,那么温馨,远而近,暗而明;她依然让人产生着各种美好的想象,让人回忆起那一个个令人回味无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