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色无光的日头从东方微粉的云层跳脱,施雅站在窗前观看。
昨天晚上的越洋电话依稀耳边,“妈,您在养老院住着还舒服吧!我怕您一个人在家孤单,养老院人多、热闹,能照顾到医疗和饮食起居,等病好了您再搬回家住。”
“是呀,我就是想家,想你,我想快点儿好起来,去帮你和珍妮照看小孩。”
“好的,先不说了,我要去上班。带小孩的事情我得和珍妮商量。”
电话挂断,施雅在寂静的长夜盼望黎明。这边天亮,那边程酌才会下班。
程酌去了国外很少回家,他父亲老程去世他回来过一次。那孩子一半像老程,文质彬彬,一半像他亲妈,高高大大,看似不拘小节,其实细腻。程酌安慰施雅:“妈,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您有困难尽管告诉我。”程酌让施雅暖心,她觉得没白从小疼他。
老程走后程酌在国外成家,他劝施雅:“妈,不用急着过来,这边不讲究结婚仪式,等我们安顿好回国看您!”施雅愣神,只得给程酌转过去一笔钱。
一个人的日子被空旷裹挟,头脑时而不灵光,爱溜号。刚拖洗的浴池地面滑,施雅忘记了,疾步走进去取毛巾,踩到水“哎哟”摔倒。施雅哆哆嗦嗦爬至客厅,拿起手机向程酌求救。程酌从睡梦中惊醒,他建议:“去养老院吧,比在家雇特护叫人放心。”程酌给郊区养老院转了钱,养老院来人用轮椅把施雅接走。先送去医院做了检查,只是脚踝摔伤,无大碍,回头入住养老院。
早餐有人送来,屋里屋外人走动的声音、互相打招呼的声音、窗外的鸟鸣,生命再次苏醒的迹象越来越密集。施雅用羹匙搅动一碗粥,还别说,比自己在家熬的好喝。不想吃粥有面条,还有米饭炒菜,随意点。吃过饭,护理员帮她梳洗打扮,“真漂亮!”护理员说,施雅对于别人的夸奖已经习以为常。上午八点养老院搞文艺演出活动,施雅有一曲小提琴独奏表演。
护理员推着施雅去往养老院活动礼堂,身旁那些老年人不论男女,穿着相对老气、朴素,他们脸上堆着褶子,结痂的岁月不平整,却不耽误露出单纯的笑意。施雅不像老人,她穿绛红色薄纱笼罩同色面料的八分袖连衣裙,裙子上有刺绣花纹,腰间系带,裙下穿肥腿直筒黑纱裤,脚蹬软底镂花羊皮黑瓢鞋,头发用玉簪挽在脑后。施雅不笑,脸孔雕塑般玲珑、冷静,她怀抱橙红色小提琴,像池塘中唯一开放的秋荷,穿过枯枝蔓叶,找到自己的位置停下。
节目已经开始,副院长是位女同志,她手舞足蹈,用手和肢体夸张地比画:在大大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大大的种子,开大大的花……她把种子比作脸盆那么大,身边的老人跟着比画,她把花朵比作洗衣盆那么大,身边的老人继续跟着比画。现场进入互动白热化状态,简单的快乐无缘由地传递扩散。
唯独施雅没有跟着比画,也没有跟着沸腾。她无比孤单、落寞、抵触。
副院长闹够了,热情宣布:“下一个节目,由小提琴艺术家施雅为我们表演小提琴独奏曲《梁祝》。”
施雅被推到人群中央,她缓缓把小提琴放置颚下,右手抬起琴弓,落在亲和的A弦上,如泣如诉的流水声响彻礼堂,施雅陷入自我的境界……
掌声雷动,施雅依然陷在自我的境界,她心里含泪,目光幽深。男院长赶来,推着施雅退场。
院长办公室里,院长脸上堆笑,温和地询问:“您儿子再次转来钱款,请问您对我们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回家,给我派个护理工,我不太习惯这里。”
“可以。”院长马上打电话叫人,安排工作。
上午九点半钟,施雅回到家中。
阳光滑过窗帘边缘倾泻进屋内,窗帘是深蓝色、钴蓝色、天蓝色混合花纹绒面的,雍容雅致,她和老程喜欢这个样式。她偎在窗帘下,嗅到老气息,仰头看一眼外面,阳光刺得她流泪。
施雅的手微抖,她给家住县城的亲儿子拨打手机:“大卫呀,妈想囡囡了,你能不能让圆圆带着孙女过来,我想看看。”
大卫的声音:“妈,囡囡今天打疫苗,她姥姥领着去,她打了疫苗回来会很矫情,她姥姥得哄着她。下午我过去看您。”
电话挂断,施雅的泪水滴落手背。眼眶里,泪是热的,手背上它变凉。
2
“小白,帮我打扫房间吧。”护理工姓白,是位干净利落的中年女子。
施雅自己驱动轮椅,滑行到她和老程的大卧室,她看着小白工作。“换洗的床单在床下,把床板从床尾掀起。”施雅告诉小白怎么做。
“还是白色的床单,原来姐姐喜欢白床单,随我的姓!”小白笑了。
床单必须白色,这点喜爱,施雅和老程完全一致。房间物件颜色众多,白床铺像巨大的百合,像所有静物的单一背景,某种神圣的隐喻。
老程名叫程思浩,比施雅大十岁,管弦乐队总指挥。施雅二十八岁时,被县文化馆以优秀人才派往大乐队学习和锻炼。施雅在舞台上与程思浩第一次合作,表演的是《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机关人员和院校师生来了不少,合唱团站在管弦乐队后面,台下黑压压坐满人。施雅就在程思浩左手眼皮底下,小提琴首席位置。临上台,程思浩友善地安慰施雅:“看我指挥!”施雅会意地点头感谢。
施雅根本不像结过婚的人,她一头长发率性飘逸,表情空灵,身姿曼妙有艺术气质。她来到团里那天,一群人叽叽喳喳夸她漂亮。
程思浩情绪状态就位,他看着施雅,一高一低,出手挥动,管弦乐队的狂风骤雨排山倒海般来临。施雅凝神关注程思浩的一举一动,她的琴弓在弦上环环相扣,恰合拍节。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照和配合,随着曲目的行进,渐至激情澎湃、心灵相通、乐感迸发,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深切共鸣。这种共鸣既缥缈又具象,如星辰大海,浩瀚无边,被观众潮水般的掌声洗礼得灿烂而纯粹。
演出结束,程思浩邀请施雅:“明天上班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施雅赴约,程思浩显得激动。施雅反而轻松愉快,像早就认识、熟悉程思浩。程思浩问施雅的生活状况,施雅如实回答:“我儿子五岁了,我丈夫是县城的‘棋王’,他很聪明。”
“一点儿不像结过婚的人……哪像我家那位,我下乡插队从农村带回来的,篮球运动员……”
施雅听程思浩讲话的时候,根本掩藏不住自己满眼对程思浩的崇拜和喜爱,她好像听课入迷的学生,激发了程思浩的表白欲望。
“你知道吗?你拉小提琴的时候不似别人,看不见脖子,你有一段天鹅颈,你微仰的片刻,你取下小提琴的时候,天鹅颈像一束光,让我的指挥更果敢、更精准。”
程思浩的情不自禁,如一记闷锤,敲击到施雅柔软的心扉。
一层脆弱的薄纸,很快被捅开。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程思浩的妻子。她没有工作,她找到丈夫单位说理。施雅和程思浩被秘密叫到领导办公室,施雅明白了程思浩所说的篮球运动员是什么意思了,她大高个儿,笨拙,不美显老,施雅挺为程思浩难过。
“施雅,你是有家庭的人,插足别人的婚姻不好。程思浩就要被提升为副团长,你这样会对他造成不良影响。”领导对施雅提出严厉批评。
施雅第一反应是得保护程思浩,她说:“我已经和我丈夫协议离婚,是我不好,要处罚就处罚我吧。”
“不用处罚施雅,副团长我可以不当,但爱情不能亵渎。我们是真心相爱的。”程思浩斩钉截铁地说。
那个女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一闹,直接丢了丈夫。
在程思浩的努力下,施雅留在了管弦乐队。
“我从二十八岁跟随老程,转眼一生。老程退休前是乐团总指挥!”施雅不无骄傲地对小白讲。
“怪不得姐姐想家,我们都是俗人,无法理解姐姐的艺术人生啊!”
施雅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她怎么跟眼前的小白解释呢,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境界,她付出了天翻地覆的惨痛代价。还是不要解释了吧,她和小白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3
离婚,施雅统共回过三次家。妈妈痛斥她:“你的心是冰做的。”施雅面无表情,却内心翻腾,妈妈只说对一点,她以寒冰为利刃,勇往直前,而她真正的内心,谁见过?
“李兵卫是你们老李家的根,”施雅郑重说出儿子大卫的学名,以增加分量,“他跟你过,我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
仅仅几秒钟,“行,你别后悔。”施雅自由了。
施雅的丈夫不愧是“棋王”,脑筋旋转飞快,他毫不纠缠,放施雅生路。
程思浩这边有难度,那女人百般不同意离婚,她在家拖延吵闹。施雅来了,抱起哭哑了嗓子的程酌。程酌才两岁,程思浩闹离婚,儿子跟着遭罪。施雅摸一下孩子的头,“怎么这么烫!”那女人停止咒骂,和程思浩一起围过来。施雅扒着看程酌的手指丫、脚趾丫,有隐约的红点,翻过来看孩子后背,已经布满了红色小点儿。
“快上医院。”施雅抱着程酌就走,身后跟着两个大人。
“猩红热,还算来得及时,住院治疗。”医生的诊断出来,施雅没有撤退,她一直守着程酌,抓药、打针、逗小孩开心,去给小孩买零食、买玩具,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贴切、真实。
那女人中间回过几次家,拿些换洗的衣服来。施雅没离开过医院,病房里晚间不让陪护,施雅就在走廊打地铺睡觉。程思浩被感动:“娶你我一点儿不后悔,哪怕副团长不当了,真的不当了,我也要离婚娶你。”
程酌出院,程思浩另外置办了新家,他带着程酌和施雅住到一起。把程酌带过来是施雅的主意。那女人安静下来,一个人待在老宅半年之久,她也想要程酌。施雅跟她摆事实:“你没有工作没上过几天学,怎么教育程酌?将来程酌要上最好的学校,结交最优秀的朋友,你怎么帮他实现?放心,把程酌交给我吧,我和程思浩以后不再生小孩,程酌就是我的亲生儿子。以后程思浩可以给你生活费。”那女人见大势已去,这才要了老宅和钱财,同意离婚。
这边刚安稳,老家出事了。弟弟打来电话催促施雅回家。
大卫的爸爸成立新家,媳妇初嫁,不关心养子。大卫五岁了,能表达委屈,姥姥来看他,他穿戴得像没妈的孩子,哭进姥姥怀里不撒手:“我要跟姥姥走,跟姥姥走……”
施雅回来重新和前夫谈判:“你得给一部分抚养费,以后大卫由他姥姥管,你安稳过你的新生活吧。”“棋王”极会算账,抚养费压得低,施雅委曲求全。
施雅急着要走。
施雅的妈妈搂着大卫,她眼里泛起红血丝,鼻子上起了红包,嘴唇上长了燎泡:“你叫我丢尽了脸面,你走吧,你不是我姑娘。”妈妈的话像刀一样剜施雅的心。有妈妈照看大卫施雅放心,她以后按月给妈妈寄钱就是。大卫紧紧抓住姥姥的手,看着施雅离开,从始至终他不喊一声“妈”。
程酌毕竟小,施雅照顾他、亲他,领着他玩耍,他把小嘴凑近施雅面颊,讨亲亲。
“啪……”响亮的亲吻使空气充满欢快。程酌眼神纯真,冒出清越的咯咯笑声。
施雅每月得给大卫生活费,程思浩每月得给前妻生活费,他俩日常开销挺拮据,施雅省自己,也不曾苛待程氏父子。家里被单旧了,施雅买回最便宜的漂白布,自己动手绗双线缝制床单、被单、枕套,把省下的钱给父子俩买新衣服穿。
看着在灯下熬夜缝制床单的施雅,程思浩过来凑热闹:“你这个小魔法师,我得感谢你,有了你,我才知道什么叫生活。”
施雅害羞地笑:“我也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的指挥家,我的音乐梦想,还有一个儿子。”白炽灯的阴影里,程酌正甜甜地睡觉,小床、小被子拥着胖胖的一团奶香。程思浩哼着小步舞曲走过来,很绅士地邀请施雅共舞。
程思浩低声说:“我也格外喜欢白床单。”
夜半十分,弟弟打来电话:“姐,妈没了,她生病的时候不让我告诉你。妈后天出殡,你回来一趟吧。”
施雅不让程思浩跟回去,她怕发生意外,毕竟家里没人支持他们。程酌被爸爸抱着,他向施雅伸手,满是不舍的依恋。
见了面,弟弟说出实情:“妈临死拉着我的手交代,‘坚决别让你姐带大卫,妈就攒了这些积蓄,都给你,以后大卫就托付给你了,和你家女儿一起养。一定要听妈的话!’我妻子当时在场,她哭了,她同意收养大卫。”弟弟的声音潮湿、苦涩。
施雅流下眼泪。
大卫戴孝,和家人给前来吊唁的人还礼,施雅几乎躲在大卫身后,她感到棺椁里妈妈盖着寿被,脸上蒙黄纸,仰面对着她审视。大卫即便挨施雅很近,也不与她亲昵。
施雅回到家中,程酌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喊“妈妈”。施雅鼻子一酸,眼泪掉地上,她紧紧抱起程酌,呜呜哭个不停。
4
“姐,下一个打扫哪间?”小白问施雅。
施雅从回忆中剥离,她自己驱动轮椅,滑行到程酌的房间。
“这间吧,我儿子的房间,他不在家也要保持清洁。”
“呦!你儿子的房间可真好看,他可真幸福。”
施雅不置可否,露出灿烂笑容。
写字桌上摆放着施雅和程酌父子的合影,还有程酌和珍妮的合影。小白盯着看,连连称赞。施雅有必要充当下解说员:“这张是我儿子程酌上小学时我们全家合影,这张是他长大了,在国外娶了媳妇。”
“这么多奖状!”
“是呀,”施雅指着写字桌玻璃板下面的获奖证书,“这张是滑冰比赛二等奖,这张是书法大赛三等奖,这张是钢琴表演赛一等奖。”
“你儿子真优秀!”
“我也觉得。”
施雅的眼眸竟然湿润,语腔变调,她不再说话,小白默默工作。
二十年前的那场雨依然倾泻,雨点子不容分说打湿头发和胳膊、腿,施雅连忙脱下长袖上衣,紧紧披程酌头上,她护着程酌跑到公交车站点,窄窄的雨搭下面。寒风冷雨把施雅打透。
程酌五岁起学钢琴,钢琴老师家远,周六、周日,施雅起大早做饭,哄程酌吃饱,他们需要转换两次公交车,才到老师家。程酌上课,施雅在走廊等。下了课就近吃点午饭,下午去溜冰场学滑冰,以保证程指挥家的儿子有个强健优美的体魄。
下了滑冰课,那场大雨喧嚣而至。施雅没带雨伞,娘俩儿挨浇,公交车许久才来,回到家,又冷又饿。程思浩不会做饭,施雅赶忙做了面条。那一晚,施雅累病了。
第二天中午,十岁的程酌从学校买饭送回来,给施雅吃。
下午阴冷,程酌放学,他从怀里掏出两根烤火腿肠,用塑料袋包裹着,热着递给施雅:“妈,这叫热狗,吃点儿,有营养。”施雅咬一口,脆脆的香香的,泪水忍不住倒流进口腔。
等施雅病好,程思浩领着娘俩儿去饭店吃大餐,到照相馆照了全家福。
程酌的毛笔字由施雅负责教导。每逢寒暑假,施雅陪伴程酌写毛笔字。起初,施雅也不会写,娘俩儿照着字帖比谁写得好,就这样,程酌在书法大赛上得了奖。
程思浩随团出国表演回来,他给施雅买了钻石坠项链。
程思浩说:“你比钻石可贵。”施雅追着他打闹,她逮住程思浩。程思浩假装挣扎,然后静静看着施雅,像刚刚认识时饶有兴趣。施雅把纤细的手指伸进程思浩略长的自来卷头发里,柔柔地抚触。
“姐,这谁的照片?”小白在书架高处发现一个小相框。
“噢,那是程酌亲妈的照片,她已经不在了。”
小白没有再往下问。
施雅的内心罩上一层灰色。
程酌的亲妈离婚后一直一个人过,她去世那年,程酌十二岁,小孩子刚懂事的年龄。程思浩很尴尬地跟儿子解释了家庭成员关系,程酌去参加亲妈的葬礼。
程酌把他亲妈的小相框照片拿回家,放书架上面不显眼的位置。施雅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们谁都不去谈这件事情,但是施雅觉得一根刺露了出来,扎到程酌,也扎到她,暗生生的疼。她和程酌之间多了一堵看不见的烟幕墙,程酌待里面,施雅进不去。
程酌和施雅之间过分的亲昵不再,尽管他依然有礼貌,能细心回应施雅,就像施雅无微不至关爱他一样。程思浩只当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
程酌上高中住校不在家的夜晚,施雅听着门外脚步声,时常淡淡忧伤。程思浩从背后紧紧搂住她,亲切地安慰她,他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
窗外繁星在熄了灯的夜晚才能看得见,老夫少妻打开窗,静静躺在床上。那样的夜晚,施雅既幸福又揪心,她的这份爱,拼了太多的伤痕进去,珍贵得怕不真实。
5
“小白,打扫完这间先不干了,先去做饭吧,下午再继续打扫。”
“好的,姐。”小白很痛快地答应。
“冰箱里有鹅肝酱、沙丁鱼罐头,你启开就行,我吃这个,以前老程也爱吃这口。做点米饭,有鸡蛋,你炒几个鸡蛋自己吃。”
施雅多摆出一套碗和盘子,盛了米饭、鹅肝酱和沙丁鱼罐头,一双筷子放上面。小白瞧着不说话。施雅说:“我和老程年轻的时候,生活并不富裕,他有时出差买了鹅肝酱、沙丁鱼罐头,我俩开心得像过节,日子久了,即便食物丰富起来,我俩也养成习惯喜欢这口。”
“姐,我小时候没太吃过苦,我没考上大学,专心学习家政和护理,被养老院选中。我的世界很普通,很容易满足。”
“凭你说这话,你就是个踏实的人。人呢,追求得高了,高处不胜寒啊。”
“不过姐,你和程指挥都是有艺术修养的人,活这一辈子,值了。”
“嗯,你说这话我爱听。其实我和老程是挣脱原来家庭的束缚,逆着世俗的眼光,后到一起的。那是上世纪90年代呀,插足别人家庭,大逆不道,我妈妈为此觉得丢人,她上火生病,去世了。”
小白愣住,她反应机敏:“姐,这事拿现在不叫事,叫追求爱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觉得幸福就行,伯母在天有灵也会祝福你的。”
“你呀,小白,我发现你还真不简单,不愧有年轻人的思维。”
“老程比我大十岁,我们走到一起,我的确感受到了什么叫人间幸福。我把他两岁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养大,我们胜过亲母子。我自己的儿子从五岁起跟着他舅舅过,他在县城,没有接受过精心的培养,泯然众人矣。我只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儿子程酌,他家快生小宝宝了。”施雅当着外人头一次说出这番话,她突然意识到一种严重的缺陷,她亏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了。她茫然地不再说话。
施雅想起老程病重,他临终前也是这种吃饭的场景,老程吃到一半,他拉住施雅的手说:“我毕竟是有罪的人,要不然她也不会那么早去世。我没能活到七八十岁,算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但是我不后悔,我找到了你,施雅,谢谢你!”“别这么说,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手上沾着我妈妈的血。我们那个年代,每个人都可能拿着教条成为杀人犯,杀死自己,杀死别人。”施雅这么说,老程似乎有所感悟。
刚才小白的一番话,令施雅释然。
小白见施雅吃好,默默捡去碗筷:“姐,你累了就休息会儿吧,睡个午觉。”
厨房传来噼里啪啦洗碗的声音。小白出来问:“姐,等会儿我打扫完卫生,去超市买点菜,姐,你想吃什么?”
“嗯,买点西红柿、茄子、黄瓜……另外买点肉,大卫小时候爱吃茄合,下午我儿子大卫要来,我想留他吃晚饭。”
小白应着。施雅进了她和老程的卧室。
6
一阵酸涩涌上心头,施雅惊痛对不起大卫。大卫从五岁离开妈妈,当时施雅心存侥幸,他一个男孩子,皮实,跟谁都能长大。施雅每个月给弟弟寄钱,自己再困难都不曾偷懒。大卫上小学,施雅回去过一次,大卫见到施雅正给舅舅点钱,他上去抢走一张一百元钱。舅舅吼:“还回来,小孩子不能拿钱,听话!”施雅知道弟弟平时管教大卫严格,但大卫说:“这是我妈妈的钱,我跟我妈妈要钱没错。妈妈,你接我走吧。”
施雅坚决不肯,她安慰大卫:“你舅舅家挺好,你要乖,等你考上大学,来城里找妈妈。”大卫听了,拿着钱跑了。当时施雅想过:儿子会不会恨我,他还小,不会吧。
再去看儿子,大卫已经上初中,他学习成绩一般。施雅问他:“舅舅家好吗?”他不回答。“想不想妈妈?”他也不回答。结果,大卫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高中偷偷谈恋爱,那女孩子叫圆圆,家里开煤矿,生活富裕。大卫做了上门女婿,生了女儿,姥姥帮助照看小孩。施雅的印象里,大卫虽然留在县城,但他给自己找到一个完美的家,一家人和睦热闹。如今的大卫挺乐观,无欲无求的样子,有点像小白。不过他的思想是不是有小白开明,施雅想不出所以然。
施雅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漂浮在空中,踩着白云降落。她找到程酌家,看到程酌和珍妮。珍妮挺着大肚子和程酌商量:“我生了小孩就不上班了吧,我自己照看小孩,这样反倒省钱。”程酌乐呵呵听媳妇的话,“妈那边我来解释,不用她过来了。”“为什么你的中国妈妈很想见我,很想帮我带小孩?”“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习惯,老人喜欢带孙子孙女,他们觉得自己有爱心,有根。”“我真不好理解,她去养老院岂不清闲?”“你不懂,珍妮。我妈对我特别好。”
施雅从梦中惊醒,头发沾染凌乱的泪水。她喊小白扶她起来坐轮椅。
“去切点果盘吧,你不是买了水果嘛,我们先吃,”施雅驱动轮椅把自己弄到厨房,“小白,这么做,西瓜切长条,苹果切方块,插上牙签,我们扎着吃。”小白把果盘和茶水端到客厅。
“来,你也享受下。”
“姐,你可真讲究情调。”
“生活中不全都是顺境,我们要给自己制造惊喜和浪漫。不是吗?”
“是。”小白又笑了,她笑得坦然。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大卫来了吧,小白问问是谁,再开门。”
大卫穿休闲装,他大眼睛,模样朴实。施雅往门外看,问大卫:“就你一个人来的?圆圆和囡囡没来?”
“没来,她们都有自己的事情,我就赶过来了。”
大卫陪着妈妈吃水果、喝茶。他始终坐在一个地方不四处走动。
“晚上留下吃个饭吧,累了就住这儿。”
“不了,妈,圆圆还等着我回家呢,饭我就不吃了,能赶上最后一班车回去。”
施雅拿出钱要给大卫,大卫说什么也不要:“妈,我真的不缺钱,您留着自己花吧,不够跟我说。”
大卫就那么走了。施雅不再吃水果,茶水放凉。她把轮椅驱动到窗前,望着楼下小区门口。
傍晚的阳光以暖色调挥洒,却没有中午的炎热,屋子幽深,人少,显得异常清冷。
7
施雅驱动轮椅进了厨房,她指挥小白做晚饭。
餐桌上多摆出三套碗盘,“有老程的、程酌的、大卫的。”施雅自言自语,神经质。小白帮助她打理。
晚餐异常丰盛。“先别开吃,我打个电话录段视频。”
早上她忍住,她想等程酌主动给她回电话,等程酌说接她过去。等了一天,她不想再等。这会儿,程酌应该早上起来,还没去上班。
手机拨通,“程酌,你猜,妈做了什么好吃的?”施雅等程酌的反应,“有你最爱吃的木樨柿子、黄瓜拌拉皮。”“妈,我都闻到味儿了!”“闻到味儿了还不早点回来,我还没见过珍妮呢!”
“妈,珍妮想自己带小孩,我们这几年孩子小,可能就不打算回国了。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情马上给我打电话……”
“是,是,妈一定……”施雅的声音洋溢着欢笑,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僵固,比哭难看。
程酌只能听见声音,小白却看得见表情。
“不吃了。”施雅做出临时决定,小白一个人吃满桌大餐。
施雅拿起她的小提琴,迎着夕阳余晖,如泣如诉地拉《梁祝》《假如爱有天意》《舒伯特小夜曲天鹅之歌》,一曲接着一曲。夜风透过纱窗缝隙筛进来,撩动她耳边软发,她滋润的面部皮肤泛着光泽。蓝色系窗帘的味道、饭菜的香、老程曾经存在过的气息、程酌的气息、大卫的气息,混合在琴弦上,破茧成蝶。
程酌开门、大卫关门、老程临死拉住她的手、她和老程的新婚之夜……一幕幕,在施雅脑海盘旋……
小白听得入迷,泪流满面。
弦乐声戛然而止,施雅眼中掉下一滴泪……
小白抹抹眼泪,上前拿去小提琴,找来毛巾给施雅擦泪水。
“姐,我推你下楼散散心吧。”
推着轮椅,两个女人的剪影出现在河堤上。河堤蜿蜒,一侧伸向居民区,那里有几个大妈在跳广场舞,乐曲是降央卓玛演唱的《草原之夜》。大妈的舞姿并不十分优美,但她们认真地游走。低沉的曲调隐约飘散,和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和谐共处。河堤的另一侧伸向荒野,苍茫的玄草色混入天际,像岁月一样层层叠叠,辨认不清深浅。前两天的暴雨使河水上涨,波浪湍急,动荡之处,闪动“落日熔金”的影子。
施雅想到后面两句词: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李清照最后何尝不是: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施雅的手机铃声刺耳响起,施雅惶惑,谁会给她打电话?
养老院院长打来的。
“施雅女士,感觉小白的服务满意不?”
“我们挺好,小白推着我出来散步呢!”
“嗯,麻烦让小白接电话。”
“小白呀!施雅可是小提琴艺术家,你是我们院最出色的护理员,你一定要好好工作。”
“是,请院长放心。”
大日完全落下去,云朵之上的红晕慢慢变得暗淡。
“小白,你说我调弄得了小提琴的四根弦,却调弄不齐身边的四个人。”
“姐,我不懂乐理。琴弦是死的,有规律,但人是活的呀。”
“回去吧,小白。”
8
“小白,你就住程酌卧室吧。”
“那哪行。”
“没事,你不是说他的房间好看吗,让你住你就住。给我涨涨人气!”
“遵命!”小白笑逐颜开。
施雅独自坐在客厅,开着窗,熄了灯。
小白过来给她披上一块薄毛巾毯。“姐,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你不用管我,让我静静坐会儿,累了困了我自然休息。”
小白轻轻走开,“姐,桌上晾着白开水,有事情喊我。”
世界恢复万籁俱静。
星星在夜空中越来越闪烁。人只有在黑暗里专心看天,才能体会到夜晚星空的美丽,它浩大无边,千古流传,不会因为谁的存在和消亡而轻易改变。
夜空之下,人会显得渺小,人生会显得短暂。
若不追求理想,而是安分守己,大卫或许会像他亲爸一样聪明伶俐,这会儿她说不准在看护可爱的孙女睡觉,不,也许是孙子呢,不叫囡囡,叫什么来着?
施雅莞尔一笑——那样就不会有小提琴艺术家施雅了,施雅会成为傍晚跳广场舞的大妈。
程思浩是多么优秀的人才,她拼了命奔向他,无怨无悔。
程酌多么可爱,那小子耗尽了施雅全部的母爱。
泪水占据眼眶,她双手狠狠掐住轮椅把手,挺直上半身,不让泪水流下。她想要快点好起来,有力气承担落寞。她的风光和热爱已经在前半生用尽。
剩下的时光只能靠自己了。
子夜将近,暮色幽暗、深不可见。秋蝉起呢喃,它们能活多久?
施雅担忧起比她弱小的生灵,他们都是人间过客。
小白和她身边的人,没什么不好的,他们知足常乐,因循本分。
不像她,离经叛道,从死亡里开出最妖冶的花,不按常理地收鞘凄凉。
这么想,住在家里和住在养老院,也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