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芈月或许想不到，自己日后的人生将如何披荆斩棘、戎马天下。
彼时，她还是楚宫中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因见罪于权贵，自小便失去母亲的她，似一匹撒欢的野马，奔走于冷宫上下，纵情于山野之间。
黄歇便是她那时最好的玩伴。
他是屈子座下首屈一指的高徒，每日高唱着：“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令芈月无比倾仰。
那是他心中对于这场乱世最沉痛的担忧。
与此同时，也包括芈月。在那些缠绵、琐碎的小时光中，他已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眼前这个顾盼多情的女子。只觉跟她在一起便是好的，只要能与她白头偕老便此生无憾。他们之间的纯洁爱情遵循着人类开天辟地以来最完美的形制——青梅竹马，就像两块洁白无瑕的璞玉，没有算计、没有利益、没有纷争。
她钟情于他的谦谦尔雅、高风亮节，可她终究还是自卑，自己是媵妾生下的女儿，该如何搭配这份深情，与公子耄耋情深、相伴终老。
2
黄歇终于义无反顾为芈月逃了婚。其实他早该知道，身为当世已扬名立万的人臣志士，他的婚姻断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哪怕不爱，也必须要光宗耀祖、泽被后世。
时势为他选择了芈茵。
这是自成年以来，他与芈月爱情道路上遇到的第一桩难题。因身为媵侍的她，亦同样逃不开陪嫁的宿运。
本也是秦楚联姻在即，夹杂在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中，芈月就像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禁不起任何涟漪。可彼时，爱情是芈月与黄歇心中唯一的追求与梦想，似一团火，熊熊燃烧在那个近在咫尺的彼岸。他们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虔诚而坚决，宁愿为某种稀缺的光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没有人知道，武关这个秦楚边境的要塞重地，是黄歇与芈月约好的会面地点。只要能够平安到达，便海阔天空、远走高飞。他们的心中满怀希望，那是一种对幸福和新生的希望。身为乱世儿女，他们要的不多，只需一庐一壶，快意清爽，潇洒人生，足矣。
却事与愿违。
在义渠草原的浑噩绝境中，黄歇的出现给了彼时的芈月一个最美丽的幻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为了她与义薄云天的义渠王单打独斗。毫无疑问，他输了，但却真正赢得了芈月的心。她眼睁睁看他坠落山崖，那悲痛寸断肝肠。这个已然为她豁出性命的男子，芈月知道，再没有什么能使她负他。而她也已做好了准备，将用全部的生命来奠他。
但终究，失败了。不日，她被安然送入秦国。
可心，却像死了。
3
秦惠文王是芈月此生遇上的第二个男子。
黄歇已死，她重又变得无依无靠起来。偌大的秦宫暗潮涌动、人人自危，竟使得同父异母的亲姐妹亦变得若即若离。她不是没想过殉情，那个世间最爱她的男子已经去了。生活于她，便再没有什么羁绊。
可命运偏偏不让她如愿。
她精明强干，玲珑锦绣在千篇一律的后宫女子中独树一帜。不久便独得秦王恩宠，引来八方嫉妒。却未曾想黄歇当日落崖未死，自己又成了个中棋子。
真是恍若隔世。
她竟又一次听见他唤她的乳名：月儿。
彼时，对黄歇的点滴思念是支撑芈月在秦宫中苟延残喘的信念。她所有的委曲求全在顷刻间悉数迸发，她多想就此跟他再次远走，抛开那些阿谀奉承与钩心斗角。她要的爱情纯粹，但这在心里早已是永恒地残缺。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白璧无瑕的女子。她有了身孕，而孩子的父亲是秦王嬴驷。这阴差阳错，使得理智如她，终于没有再回应黄歇的声声召唤。翌日，宫墙外，只见那个清瘦的背影独自牵着一匹老迈的马。她的心意，他已知晓，并尊重了一个母亲的选择。这是芈月单方面迈出这段关系的第一步。诚然，她长大了，不再习惯于伤春悲秋、唯爱至上。她要做的事情还太多。
宫中岁月悠长。
若不强大，如何开疆扩土，如何天荒地老，如何保留那份对黄歇深沉的愧疚与亏欠，扶摇青云，直上心尖。
4
果然，事到如今，爱情已不再是芈月生命的全部。
在燕国为质的那段时光，是她人生的最低谷。彼时，芈月穷困潦倒，窘迫凄苦。前有暴风大雪，后有暗箭难防。她不会想到，这么多年以后，依然对她念念不忘的公子黄歇，会为了她，特意寻了楚燕结盟的差使，千里迢迢奔赴远方。
他始终没有忘记他的承诺：只要她愿意，就算再死数回，也要拼掉性命，保芈月母子一世周全。黄歇的再次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给了芈月母子深渊万丈中的一点如星火光。他为她思寻了最安逸、最稳妥的一条路：跟他回楚国。虽不至荣华富贵，但有衣食无忧，有心意相通。
可他终究低估了芈月的心智和这些年来岁月与历练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黄歇不曾料到，芈月对咸阳这座西北都城的热爱以及对赢驷的忠诚，已到达如斯地步。他看见她红着眼睛，泪流满面地向他走来，嘴里呢喃的仍是那句一生一世的承诺。她唤他“子歇”，已是痛不欲生。
然后头也不回，钻进了秦国的马车。
如今，她想要的，他给不了了。纵使心中柔肠百转，她也再做不回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再不能躺在几句绵软的情话上，挥霍人生。大秦需要她。而她亦需要那个强健有力的臂膀：义渠王。爱情这件奢侈品，已然装点不了她那蓬勃壮大的野心。
她记得秦惠文王对她的重托：号令天下，一统山河。
那是她的使命。
而与之相伴的，是牺牲掉唾手可得的幸福，和黄歇徒留在她车马背后、那破碎了一地的真心。
5
芈月与黄歇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楚国太子畏罪潜逃后的宣室大殿。
彼时，她已锐不可当，试图以质子出逃之大罪，兴师伐楚。一个女人，需要多么心狠手辣，才敢对自己的母国痛下杀手。
身为使者的黄歇已是淡漠。他知道，燕国诀别，本就该是他与芈月二人之间的永别。她依旧是他记忆深处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但内心却已薄凉。如今，她是太后。身后拥有百万秦兵雄师，杀伐决断，说一不二。他不敢再提心中谨小慎微的情愫，因在她的眸中，他只看见两个字：天下。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某种刺骨的通透。眼前的女子纵横捭阖，言之凿凿。
往日的丝丝柔情早已消失不见。
她太了解他。那雄才盖世，满腹经纶，若是能为秦国所用，不仅一人之下、荣光万段，更可赢得生前身后名。
就像在燕国，如今她亦同样指给他一条康庄大道：助她称霸。
只不过，他太恭敬。对故土的热爱，使黄歇再也无法用爱情这样脆弱的理由说服自己，他终究坚持了自己心中的执着。
不如就让他先离开罢。从私奔、到私见，再到她明白无误地拒绝。他已清楚，不管他用情再深，此生，这位名叫芈月的女子从来都不属于他。她是已被少司命书写在史册上的女子，注定不凡，也注定千变万化。
他捉不住她。
那么，只有这样才是结局。萧瑟秋风起，他们隔空相眺。用激荡惨烈的相爱相杀，很多很多年，不再关爱，不再幽念。及至最后，两败均伤。
6
所以，当魏丑夫出现的时候，再一次点燃了晚年芈月心中那对爱情最深切的渴望。那张酷似黄歇的脸，在她经历了一切人世沧桑后，给了她灵魂最初的温暖。
人说，生命是一场轮回。如果可以选择，她会不会愿意过另一种人生，品另一种甘苦。或许是这样，她从未深深眷恋过黄歇。只是在自己风华正茂的时候，于楚宫中的杜若花园一隅，邂逅了他。翩翩公子，仍是沦陷，可却再不碰面。
相见不如怀念，人生只若初见。他们彼此都将有新的挂念。
与次爱之人相濡以沫，与最爱之人相忘于江湖，才不会有那么多流连与彷徨。她是太后抑或不是，生命波澜抑或颓然，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只是思念。而这，也许才是她仅存的能够永远保护这份美好与深情的方法。
萍水相逢，浅尝辄止。
那么无论情深还是缘浅，大概才都能做到无病无痛、无悲无喜，不负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