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芙早晨出门上班和晚上下班回家,发觉邻居家的门都是开着的,每天如此,仿佛那扇门从来不曾关闭过。
开着的门里边有个坐轮椅的男人,他总是侧着身子,很专注地在读什么书,姿势永远不变,恍如雕像。水芙看不清他的脸,但总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可每一次搜索记忆,就会陷入无章无序状况,像一堆文字排版出错一样变得混乱不堪。
多少年了,邻居给她的印象就是一扇敞开着的门,一部轮椅,一个中年男人寂寞的侧影。其实水芙刚搬进来那会儿,对门住的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水芙常常在门口或楼道里遇见两人手拉着手亲亲热热上上下下。他们的甜蜜令水芙充满了仇恨。但他们浑然不知,总是对她点头,微笑。水芙却视而不见,冷着脸,仿佛她的脸已经冻结。水芙知道不应该这么待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水芙也很认同,可是,谁叫他们整天将情情爱爱整成一朵耀眼的花儿显摆在她的面前?
水芙痛恨任何关于爱情的美好信息,又或者说任何关于爱情的美好信息都会勾起她最深重的痛苦。这痛苦无药可医,这痛苦也就不可救药地要化成仇恨,尽管化成仇恨并不能减轻她的痛苦,但起码有一个转圜的过程,就像一个射手环顾周遭总算逮着了一个目标,即使不能放矢,也有的可瞄。
水芙因仇恨而挟带出的冷漠并没有影响到年轻夫妇的幸福感,他们依然无所顾忌地打情骂俏,依然一脸甜蜜地进进出出,依然全身都散发出欲望满足后得意扬扬的味道。而水芙于他们似乎就像被谁废弃在楼道角落里的那个破火炉子无关痛痒。
这使得水芙的仇恨之火更热烈地燃烧起来,她咬牙切齿地说,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好炫耀的!不定哪天你们的爱啊情啊就玩完了,到那个时候看你们还笑得出来!当初我和阿迈……
想起当初,想起阿迈,水芙的心脏就会痉挛起来。
不是说人类对于痛苦的记忆总是趋向于忘记吗?可是水芙为什么总绕不开那些不堪回眸的往事?时间对她一点儿帮助都没有,都十年了,她依然没有走出那个巨大的阴影,那些伤痛像隐匿于体内的肿瘤,一遇到合适的时机就发作,她甚至觉得她的人生已经完全依赖于仇恨才得以维持。
水芙其实一直不愿意相信阿迈会和秋子睡到一张床上,要知道一个是她最爱也一直最爱她的老公,一个是她最信任交情也最深厚的女同学。但事实是不容置疑的,因为亲见,亲见的事实总是绝对容不得篡改,这种绝对常常带着冷酷,令人绝望。
水芙和阿迈、秋子是大学同学,水芙相当内秀,秋子有些野性,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极端的差异导致了两人互相的吸引,她们一见如故,好到如同一对亲姐妹。阿迈是班长,高高大大,男人味十足,很讨女孩子喜欢。至于是秋子先爱上阿迈还是水芙先爱上阿迈,这个问题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法弄清楚,但有一点却相当明了,粗犷的阿迈毫不含糊地表明他喜欢的是内秀的水芙,因此秋子还没开始与水芙进行爱情PK就败下阵来。败下阵来的秋子显示了她特有的大度和洒脱,并且很快接受了一个男同学的求爱。两对男女,四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常常幸福快乐地聚会郊游逛街看电影。毕业后,水芙随阿迈去了阿迈的家乡某大学教书,秋子也随男友去了男友的家乡某大学任教。五年后,秋子调到了水芙他们单位,其时秋子离婚一年,对于她用什么办法办妥调动手续,为什么不选择回自己的家乡?秋子对此一直讳莫如深,尽管水芙心痒痒的想知道,但也不好太过三八地打探人家不愿述说的隐私。从此秋子常常成为水芙他们家饭桌上的客人,同时还常常兼做了他们家的厨师。别看秋子的样子和言语有些糙,却做得一手好饭菜,为这阿迈常常表扬秋子,水芙并不因为阿迈对秋子赞赏有加就觉得那是对自己的批评暗示,相反她挺得意,她说,女人太能干了幸福就会打折扣,这符合辩证法中此消彼长的原理。这话自然不能当着秋子面说。那个时候,秋子情感无着,幸福于她是个很敏感的词,就像做爱一词对于处于性饥饿状态的单身男女一样敏感。不过,水芙很快发觉秋子对爱情和婚姻显示出极其的冷漠和消极,谁给她介绍男人她都会冷冷地一口回绝。水芙没少劝解过秋子,可秋子顽固得就像海边岩石,倘若水芙多说上几句,秋子就要跟她翻脸。水芙为秋子欷歔的同时,也深感自己的幸运。阿迈,拥有你,我真是幸福——水芙常常腻在阿迈的怀里说。这时阿迈会亲亲水芙嘴角边浅浅的酒窝,说,我爱你,宝贝,我爱你永远不变。
有时候水芙出差了,回娘家了,也会很放心地把家和阿迈一起交给秋子打理和照顾,在水芙看来,这没什么不妥当。就好像秋子也会把家里的钥匙交一把给水芙一样。因为她们是比亲姐妹更亲的姐妹。
正是这把钥匙成功地让水芙亲眼看见了阿迈与秋子苟合的场景。水芙每次想到这里,记忆就会变得更加零碎,脑子里全是乱码,但所有的乱码无论如何拼凑整理或不拼凑不整理都会指向两个在床上滚动的肉体。至于水芙为什么会在外出学习刚刚回来就看到那一幕,倒是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有电话留言,说秋子心脏病犯了,要她赶紧去秋子家看看,好像当时水芙还习惯性地拨打了阿迈的电话,奇怪的是阿迈的电话竟然关机。
水芙感觉回忆这些就像在切割自己,一刀比一刀狠,可越狠越痛就越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发展到后来竟然变成有周期无周期地发作,就像毒瘾一样可怕。
新婚夫妻的幸福就是水芙痛苦发作的引子。
好在年轻夫妇和水芙做邻居的时间不是太长,还不至于让水芙仇恨的火焰燎原成不可收拾的火海。三年后年轻夫妇搬走了,搬走的原因是他们那装修得花里胡哨的房子竟然卖了个天价。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半点留恋,尽管那房子里曾留有他们无数高潮迭起的快乐。他们说,买房子那人看样子不单摔坏了腿,还摔坏了脑子,就这么个破地方竟然愿意出到黄金地段的价位。原来在他们眼里,承载过幸福的窝巢是不能与金钱叫板的,倘若一定要叫板,其结果便是前者要立马失重,变成个破地方。这让水芙更加仇视年轻夫妇(觉得他们的幸福不过一场极虚华的展演,就像自己当初和阿迈,真要命,又想起当初,又念起阿迈),也对即将来临的新邻居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敬仰。
新邻居便是那个整天坐着轮椅似乎从来不曾下楼不曾外出,也不曾有人拜访过的男人。在他搬进来之前,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原来的花花绿绿代之以咖啡色和白色,房子里一忽儿就变得凝重起来,给人一种无名的压抑感。
但水芙从来没有去过邻居家,尽管那扇门一直为她敞开着(水芙觉得那的确有些像是为自己敞开着的)。很多次水芙在打开自己家门的一瞬间,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在凝视,她下意识地猛一回头,发现并没有什么眼睛,对门的男人一动没动,依然在静静地阅读什么。那个时候,水芙很冲动地想进到那扇门里,看看那坐着轮椅的到底是有生命的活物还是没有生命的雕像。可是,冲动只是内心的臆想,水芙的脚继续迈动时走进的还是自己的家门。她的躯体和灵魂从十年前分离后,似乎就没有再好好合作过,有时候躯体会幸福地回归到十几年前,灵魂却酸涩得游离于当下;有时候倘若把灵魂痛苦地搁置到十年前,身体却又会回到眼前,仇恨将二者分割得十分彻底,它们之间永远是貌不合神也离。
那个晚上,雨下得很大,肆无忌惮地拍打着窗子,像个死皮赖脸想要冲进屋里的无赖。水芙躺在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并非因为雨的哗啦啦的吵闹声,而是哗哗的声音又毫不留情地掀开了那些被时间洗刷得清淡又被她自己涂抹到浓稠的记忆。不知什么时候,水芙终于疲惫地迷糊过去,刚刚要进入一个什么梦境,一阵恶心的感觉让她惊醒,她立即意识到类似于中暑的老毛病犯了。这毛病一犯,水芙就必须刮痧,还得喝藿香正气水,否则就要晕死过去。只是搬到这房子里已经十年了,老毛病从来不曾在深更半夜里发作,这令水芙忽略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单身女人单身的危险指数,甚至水芙在读到孤单的张爱玲香消玉殒于自己公寓几天后才被人发觉这样凄凉的片断时,也没有必然地联想到她自己。那个深夜,老毛病突然就造访水芙了,她感觉全身乏力,头晕眼花,恶心想吐,难受极了,她知道得赶紧找人,否则恐怕要撑不下去。她努力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打开家门,可走不了三步就瘫倒在邻居家门口。她一边拍打邻居家的铁门,一边有气无力地叫唤,救我,救我,救我。
门很快就开了,仿佛里面的人一直就在等着她的敲门声。坐着轮椅的男人把水芙拉了进去,什么话也没说,掀起她的睡衣,手指就掐在了她的背上,动作十分娴熟。待背上出现两条暗红色的刮痕时,水芙的呼吸均匀起来。男人整理好水芙的衣服,把两瓶藿香正气水递到了水芙的手上。
水芙将两瓶藿香正气水全倒进了嘴里,男人又递过来一杯开水,水芙咕噜咕噜猛灌一气,放下水杯,男人手里的纸巾便到了水芙的嘴角边。水芙一愣,太熟悉了!整个过程太熟悉了!水芙握住了男人拿纸巾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男人,一些画面,一些场景,一些语言,一些动作,缓慢又有力地浮出脑海。
男人躲闪着水芙的眼睛,拼命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水芙越攥越紧,眼神越来越犀利,男人转过头去,水芙突然松开了男人的手,冲进了男人的卧室,她立即像遭了电击,呆立房中。
书桌上赫然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水芙大学毕业照,倚着校园里一棵枝繁叶茂的桂树,笑得十分娇美;另一张是水芙和阿迈的结婚照,水芙小鸟依人般偎在阿迈怀里,甜蜜幸福感仿佛可以握在掌中。
水芙呆了不到十秒,像受惊的小鹿,迅捷冲出房间,冲出男人的家,冲到了自己的卧室。她全身发抖,像打摆子一样,但手却没停,终于在一本破损的电话本上找着了一个号码,她立即拨打,电话居然还在,只是没人接听。她继续拨,依然没人接听,再拨,终于拨通了。深更半夜吵什么吵啊?对方是个男人,声音哑哑的,显然刚从梦里醒过来。
我是水芙!我想问秋子和阿迈的事,告诉我他们俩怎么啦?水芙的声音十分尖厉,深更半夜听起来有鬼哭狼嚎的味道。
水芙?水芙你在哪?好像,你失踪好像快十年了吧,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呢,瞧我说的,不好意思,太惊讶了,你怎么会突然半夜三更地蹦出来?吓死人了。
秋子和阿迈他们俩怎么啦?秋子呢?她在哪?
秋子?她死了,死了好多年了,怎么你不知道?
她死了?她怎么会死?
我想想,她和我离婚后,就去了你们学校,我知道她始终爱着阿迈。
少说废话,拣重要的说。水芙打断对方的话。
嗯,是体检,当时你应该外出学习了吧,阿迈查出患了白血病,他不想拖累你,与秋子合起来骗你,结果你一气之下就真和阿迈离婚了,只是阿迈没想到你竟然还冲动到辞了职,冲动到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冲动到选择永远地离开。他们俩好像是在去机场追你的路上出的车祸,秋子当场死亡,阿迈废了两条腿,还毁了容,后来整过容,效果不错,只是样子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当初去探望他,差点没认出来。不过,阿迈在七年前也失踪了。白血病?阿迈得了白血病?
那是误诊!阿迈出车祸后才发现的,为此,医院还付出了高额赔偿。只是可惜了秋子,不过她为爱而死,也算死得其所,死得无怨无悔了。
水芙感觉整个世界开始失重,而自己却沉甸甸正坠入看不见底的黑洞……作者手记:
爱你还是恨你,有时候真的分不清楚。有人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和恨常常纠结在一起,如同两个最难缠的无赖,经常同时登陆人生的舞台,将情感的舞池搅和得无比的凄美。
爱而不得,爱便常常以恨的方式凭吊;恨不灭,爱的幻想也就不灭,恍如星星之火,只要遇着一场春风,足以势成燎原。
误会是爱情美学中情人们运用得最经常最熟稔也是最成功的武器。真相大白在爱情中,常常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不论是演员,还是观众,都会心甘情愿地折服于这种美学魅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