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赚到第二个五十万时,你在股市已经弄潮六年,那一年你三十岁,正好步入而立之年。你春风得意,开着花了差不多十八万买的上海大众帕萨特荣归故里。经过村长家门口时,你将车减速,把喇叭按得震天响,直到瞧见村长领着他那不可一世的肥老婆从家里兴冲冲奔出来。
你停了车,冲村长和村长老婆喊,你们家那三根木头挡我道了,麻烦你们弄走!村长老婆没认出你来,一时搞不清楚车主的来头,说,你等等,待会儿有车过来拉走。老子有急事!你毫不容情地起了高腔。
村长到底见多识广,知道能够开上上海大众的,肯定不是好惹的主,说,好,好,就搬,就搬。
夫妻俩拿出吃奶的力气,吭哧吭哧,终于把三根木头给移到了道旁。待他们喘着粗气,立起身子,回头看清楚是你时,瞪圆了眼,张大了嘴,说不出的惊讶。
你心满意足,旁若无人又极优雅地开着车朝自己家飞驰。车后扬起的尘土,似乎呛着了村长老婆,她不断地咳嗽起来。
你听见自己的心在冷笑。十年前,就是这一男一女,对你那上门借学费的母亲冷嘲热讽,说什么就凭你们家蠢儿子还能读出个鸟名堂来?几百块扔水里也只能打水漂。这话让你憋屈了好多年。很多次,你赤着脚走过他们家大院,听着院内那条狼狗冲着你狂吠,你咬牙切齿地对着那狗和满院的饭香菜香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瞧瞧我这个蠢家伙的厉害!今天,你做到了!你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站在全村最富丽堂皇的院子前,让他们仰视你!这真是痛快的人生!
那天傍晚,在应酬完来访的亲戚朋友之后,你开着车去探望两位老人,一位是初中班主任杨老师,另一位是高中学校传达室林老太。尽管他们的确是鼓励并资助你顺利完成学业考上大学的大恩人。但是,你一直不愿意用“恩人”这个词来界定他们在你生命中的地位,你觉得恩人太俗气,太生分,他们根本就是你的亲人,一个像你的父亲,一个像你的奶奶。你每次回家都想去看看他们,但每次都抑制住相聚畅叙的渴望,你说一定要等到自己有出息的那一天,风风光光去见他们。
这一等就是好多年。而今,你终于可以开着车,载着他们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了。你激动得想要歌唱,想要喝酒。这个时候,你发觉了一个与哲学无关但与美学有关的问题,原来人在开心的时候,音乐与酒才是最好的伴侣。
但是,你没能见着你那像父亲一样慈爱的杨老师,也没能见着像奶奶一样可亲的林老太。刚过五十的杨老师猝发脑溢血,离去是一场生命的意外;七十有二的林老太则是寿终正寝,他们把人生的句号画在了大山里,他们并不知道曾经用心呵护的那个男孩子,已经出息得人模狗样了。
你驾着车在简易公路上狂奔,你疯了一样地想,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今天才去探望他们?倘若能够开上私家车才叫有出息,那么有出息岂不是等同于有钞票这么浅薄与俗气?这与他们当初的希望是一致的吗?然后你更疯狂地想,倘若你和车子一同滚下山谷,是不是就可以与两位亲人相见?是不是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载着他们周游天堂?
但是,你毕竟是哲学系的优秀学生,毕竟受无神论影响太大;而你美好的生命也还只过了一小半,平凡的世界还有很多不平凡的享受等着你,比如看着村长夫妻面对你诚惶诚恐转过身嫉恨得咬牙切齿的快乐,比如带着年迈的父母出游看世界的快乐,比如向那些穷亲戚派送礼物时的快乐,比如在灯红酒绿中一掷千金的快乐,比如用一套中档化妆品就可以令一个浅薄的女孩子笑得花枝乱颤的快乐,比如坐在电脑前操纵着某一只股的快乐。所有这些快乐,都庸俗得让人觉得卑微,却又真实到让人感觉生命的鲜活,而这些真实中还或多或少渗透着某些责任或义务。
所以,你还舍不得结束红尘旅行,你还有留下来的需要和被需要。
三
你有过三次恋爱,但都不了了之。不了了之的原因不在于你花心风流。你从大山走出,在都市浸染了这么多年,但多少还保留着大山的朴实。
当然也不在于那些女孩子不出色。事实上,她们一个比一个亮丽,但是却一个比一个贪婪。你有时候会想,我盯着别人的口袋,她们盯着我的口袋,这真是公平。但是,你不会让这种公平顺利结果的。在那些女孩子由惴惴不安地要一支小小的口红,到放肆地要一件貂皮大衣时,你毫不犹豫让她们从你的视线里滚蛋了。不是你小气,你很愿意为心爱的女人付出一切,包括你的生命。但是,前提是那个女人值得你付出。你生活在欲望都市,却依然渴望非常纯粹的爱情,那种只是爱着的爱情,那种不论贫富、贵贱、健康与否总是不离不弃的爱情。你设想过可以做你太太的女孩子的样子,有一头黑亮的长发,有一双清澈的美瞳,有一颗善良的心,懂得一些粗浅的人生哲学。想到这里,你忍不住笑,因为“哲学”两个字,久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