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妮达,坐好了,不要那么娇气好不好?什么东西都不吃!看着我,不要把舌头伸得那么长,听我给你讲故事。从前啊,我说的从前就是我小时候……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我今年五岁半,不小了,上学前班啦!我小时候很乖的,米妮达,我不骗你,真的好乖。那时候,我们家很穷,住在一个很旧的平房里,连卫生间也没有,上厕所要绕到很远的地方。就在那家卖煎饼的早餐店对面,有一个很臭很臭的公共厕所,爸爸妈妈经常跑到那儿去,轮换地跳着两只脚,跟过路人一起排长队。我不用,因为我小,有特权,就在家里的痰盂里解决……嗨,说这些干吗?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小时候不吃零食。不是我不爱吃,是爸爸妈妈不给我买。每次爸爸送我上幼儿园,走过那条好长好长的小巷,他都会认真地告诉我:
“清欢,这里的小店,每一家卖的东西都不能吃。卫生不达标,吃了拉肚子。”我相信爸爸的话,爸爸不会骗我。我很快看到了另一件事:我们班好多好多小朋友,天天要大人在那些小店给他们买东西吃,面包啊、蛋糕啊、果汁啊、冰淇淋啊……好多好多好吃的,没有一个人拉肚子。有一天,我们班的王大胖又跑到那家店里买果丹皮吃,我追上去大声说:“不能吃!”把他吓了一跳。王大胖瞪着鹌鹑蛋那么大的眼睛问我:“为什么不能吃?”“吃了会拉肚子!”我舔着嘴唇,看着他手里的果丹皮,接着说,“我爸爸说的!”“你爸爸?”
王大胖好像故意气我,狠狠地咬了一口果丹皮。这小子太馋嘴了,一口咬掉了一大半。要是我,我一定会小口小口地慢慢吃。“你爸算老几?”“不准说我爸爸坏话!”我吞了一口口水,发出很大的响声,响得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后来我们打起来了。我把他打哭了,他也把我打哭了。我们哭成一团的时候,爸爸赶来了。我把事情的经过讲给爸爸听,结结巴巴的,抽抽搭搭的,最后我眼泪汪汪地仰起脸,要爸爸为我证明:“爸,你说是不是?这里的东西都不能吃!吃了要拉肚子……”爸爸蹲下来,用力抱着我,脑袋扭到一边,我怎么也看不到他的眼睛。爸爸小声地说:“清欢,我们走,爸爸给你买东西吃。”这是我第一次吃零食,很好吃,没有拉肚子。
二
清欢,你也不小了,五年级学生啊!怎么还像小孩似的,老要爸给你讲故事?从幼儿园到现在,爸给你讲了多少故事?哪天晚上不讲故事,你就睡不着。看我把你惯坏了。我知道,有两样东西可以把你哄睡着,一个是毛绒狗,叫什么……哦,米妮达!另一个是爸爸的睡前故事。我说的没错吧?真没良心!还说老爸对你不好?你说什么?想听爸爸小时候的故事?我小时候啊,生活可苦啦!哪像你们这一代,生活在蜜罐子里,还整天地抱怨这个抱怨那个:梅鲤买了MP4,我也要买;周微到三亚旅游了,我也要去;石苏穿的是名牌……我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上中学时吃了三年的辣酱,上小学时吃过“忆苦思甜饭”。很少吃肉。我上小学时,你奶奶在帮合作社做饭。你奶奶做的饭菜很好吃……好好好,不废话,这些你都知道。每天放学后,我都要跑到合作社的厨房里,找各种借口去,去了就赖着不走。你奶奶知道我去干什么:我肚子饿啊!不,你奶奶很硬气,从来不事先给我东西吃,怕合作社的那些公家人说闲话。我使劲地吸鼻子,想把饭菜的香味全都吸进肚子里去。哪知道越吸越饿,越觉得受不了。合作社的公家人开饭了,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大碗地盛饭,大口地吃菜,我只能拼命地忍着,哼着儿歌,装出一点也不饿的样子。有时候躲在灶门口,假装认真做作业。直到所有人都吃完了饭,连锅巴汤都喝过了,你奶奶这才想到我。她把公家人碗里吃剩下的菜汤什么的倒进锅里,连同锅底的一点点米汤,盛了一小碗,当着公家人的面,叫我喝。我三口两口就喝完了,抹着嘴巴,幸福地看着你奶奶。你奶奶问:“好喝吗?”“好喝!”我大声说,打了一个饱嗝。有一天,合作社来了客人,要加餐,买了肉。你奶奶悄悄对我说:“毛毛,看到没有,那边墙上有个洞,等会儿……”我马上明白了你奶奶的意思。我跑到外面,蹲在那个墙洞边,等了好长时间。
“咚咚咚”的敲墙声传过来,我把小手伸进洞里。那是我第一次吃红烧肉,就吃了一小块。洞很小,刚好可以伸进我的手臂。如果肉太大,在掌心里握着,我的小手就拉不出来。真好吃啊,一辈子也忘不了……嗨,我自己说兴奋了,她倒睡着了,还打呼噜呢,这孩子!我都变成自说自话了,我得起来转转,今夜的月亮好大啊……
三
你那点苦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姐姐我比你大十岁——清欢,你也过来听听,别听你爸老讲他的小时候。你呀,都上中学了还抱着毛绒狗睡觉啊?叫什么?米妮达?你怎么给它取个外国名字?我小时候饿啊,什么吃的也没有。三年自然灾害!
1958年到1960年……开始吃食堂,不要钱,大家欢欢喜喜,不用做饭,到时间就去吃,敞开肚皮放开吃。可惜好景不长,半年后,食堂没东西吃了。饿死人哪!有一个人跑到我们村要饭,没有一家能匀点吃的给他,自己都没得吃啊!他捱到村外那条土路,靠在路旁的第三棵树上,死了。吃糠粑,拉不出,用挖耳勺一点点往外挖,都挖出血了……我把家里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一坛咸菜偷吃光了。用手抓着吃,咸菜那个酸哟。吃观音土,吃油树皮,吃蛤蟆叶。观音土是一种可以吃的泥巴,比较细腻,现在哪里找得到啊!跟糠粑一样,吃了拉不出,很痛苦。不吃又没有别的东西填肚子……毛毛,把那条手巾递给我,我擦一下眼睛。没事,有一粒灰落进去了……我们的爸爸被捉到牢里去了,说他投机倒把,判了十年刑。妈妈带着我们兄弟姊妹,还有奶奶---清欢应该叫她老奶奶,一大家子人,苦度时光,真可怜啊!过年时挑着一担箩到生产队去分粮,结果会计噼里啪啦一算,不但分不到一粒粮,还倒欠生产队好多钱呢!妈妈只好挑着一担空箩回家去,那两只空荡荡、轻飘飘的竹箩,却压得妈妈走不动路,好像随时会倒下去。那些年,怎么熬过来的啊……好在你奶奶很勤快,也很乐观,总是鼓励我们干这干那,想办法把肚子糊饱。经常出去捡苕,苕就是红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捡。那时候是大集体,人们干活不卖力,总会有一些没挖干净的“漏网”的苕。没有苕,连苕根我们也要。捡到苕了,我们就把长裤脱掉,把裤脚扎紧,把捡来的苕装进去,再把裤腰绑起来,正好做成一个“人”字形布袋,往肩膀上一扛,满载而归,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有时候,我们也偷苕。有一次,我们几个刚走进地里,就听到有人喊:“捉住了哦,捉住了哦……”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没命地逃,脚后跟带起的泥巴砸到自己的头上,摔倒了爬起来接着跑。跑啊跑啊,等我们跑到一个山坡时,这才发现: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捉我们,是在捉牛呢!原来,生产队的牛“脱索”了,他们要把牛捉回去。我那时小啊,连一只铁耙都驮不起,铁耙从后面砸下来,把我的小腿肚挖了一道口子。对,就是这儿,你看,疤子还在呢!
四
母亲今年八十岁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总是念叨着生活的好。有时候家里的饭菜吃得稍微丰盛一点,她就会过意不去,甚至坐立不安,仿佛自责似的说:“这、这……这比过去地主吃的还好啊……”俭朴一直是她老人家的本色。我们习惯了用铁刨子给土豆削皮,她不,她坚持用瓷片轻轻划去土豆外面那一层薄薄的表皮。她说铁刨子削土豆,会削掉许多土豆肉,太浪费了。应该说,我、我的姐姐、我的女儿清欢,我们家的所有人,在她老人家面前谈论什么小时候的艰苦生活,简直是一件滑稽的事:没有人比母亲吃的苦更多!她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立新中国的风风雨雨,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她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她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还多。奇怪的是,每当我们要母亲回忆一下她的童年时,她想起的不是艰苦,而是美好。她说,她未满周岁就被娘家人“抱”到我们家,说是给我的祖母“暖脚”。她一点也不喜欢我的外公和外祖母,对他们“没印象”。她喜欢祖母,祖母也喜欢她。祖母对她很好,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好。日本人打进来时,祖母踮着小脚带她“逃反”,往山里跑。日本人追到山里,祖母趴在一块大石头边的灌木丛里,把母亲护在身体下面,大气也不敢出,直到日本兵“嗵嗵嗵”地走远了。母亲说,是祖母养育了她,她不能忘本。她记得祖母做给她吃的每一样好吃的东西:麻花馓子、糯米圆子、红烧猪蹄、蒸油面;她记得祖母教给她的每一样“手艺”:洗衣、做饭、纳鞋底、插秧、割稻、耕田、耙地;还有儿时的游戏:唱童谣、读歌本、跳房子、打铜锣……她唯一遗憾的是,祖母去世前,她亲手做的蒸肉糜,卡在祖母的嗓子眼,老人家一丁点也没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