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在梦乡,让一行诗显得荣耀,我生活在瓦尔登湖,再没有比这里更接近上帝和天堂,我是他的石岸,是他掠过湖心的一阵清风,在我的手心里,是他的碧水,是他的白沙,而他最深隐的泉眼,高悬在我的哲思之上。——梭罗
在我家的书架上,收藏着四个版本的《瓦尔登湖》。有一种是我买的,另外三种是妻子买的。美国国会图书馆把《瓦尔登湖》与《圣经》一起列入“塑造读者心灵的二十五本书”之中,而对于我与妻子来说,这本书更有一份特殊的意义。当年妻子放弃南方优厚的工作,到北京来跟我一起生活的时候,她的行李中惟一一本书就是《瓦尔登湖》。
在我莫名其妙地失去工作的那些日子里,我和妻子把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一段话抄下来贴在床头:“在下一个夏季里,我不需要那么多的苦力来播种豆子和玉米,我要匀出精力,用来播种——如真诚、真理、朴实、信心、纯真等等,假如这样的种子还没有丧失的话。”那时候,我们住在一间临时租来的、破旧不堪的小屋里,我有些愧疚地对妻子说:“连累你过这样的苦日子了……”妻子却拿出那本装帧最为简朴的《瓦尔登湖》来,深情地对我说:“我们的屋子总比梭罗的木屋坚固吧?爱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伊甸园。”
可惜,我们的屋子外边,没有瓦尔登湖畔潋滟的风景。我们被坚硬的钢筋水泥所包裹,而梭罗却生活在青山绿水之间、鸟语花香之中。梭罗写首:
我的小屋建在一座小山的山腰之上,正好处于一片较大森林的边缘,被一片松树和山核桃的幼树林环绕在中央,离湖边有六杆之遥,一条狭窄的小径从山腰一直通向湖边。在我的前院,四处生长着草莓、黑莓、长生草、狗尾草和黄花紫菀,还有矮橡树、野樱桃树、越橘和落花生。
可望而不可即的是,当时我们居住在北京西北角的一个老旧的工人社区里,这里一排接一排都是千篇一律的、像火柴盒一样的八层楼房。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地上,也修满了各种简易的棚户,见不到一点点绿色。这个聚居着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宛如一头无限膨胀的恐龙,庞大而丑陋。因此,对于自然的欣赏和享受,我们只能依靠梭罗那无比优美的文笔。而亲身去瓦尔登湖,与湖水、森林、飞鸟以及梭罗的灵魂对话,成为我多年萦绕不去的梦想。实现这个梦想,似乎遥遥无期。
万万没有想到,我在波士顿的访问计划结束之后,恰好还有半天的空闲时间。这半天怎么安排呢?当地的项目官员告诉我,瓦尔登湖在波士顿郊外,开车也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不知道我有没有兴趣去游览一番。我一听到“瓦尔登湖”的读音,立刻欣喜万分,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这是我在美国最想去的一个风景区。”对方看到我竟然有如此激动的反应,有些迷惑地说:“其实瓦尔登湖的风景很平常,美国还有许多比它漂亮几百倍的国家森林公园呢。”我却固执地说:“对我而言,瓦尔登湖是一个心灵的圣地。”
午饭之后,我向陪同我的退休教授布瑞克(Dr·Frances Burke)提出,能不能带我去瓦尔登湖一游。本来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不愿向别人提出非分的要求,但是这一次为了瓦尔登湖,为了梭罗,我只好破例了。
布瑞克是一位已经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在波士顿大学教授了二十五年的政治学课程,一九九五年曾经到北京参加世界妇女大会,对中国的腐败问题和女权问题很有兴趣,也乐于接待我这样一名来自中国的客人。听了我的要求,她慨然应允,立即拿出地图寻找去瓦尔登湖的公路。她愿意带我去瓦尔登湖,一方面因为美国人固有的热情好客的性格;另一方面因为她是地地道道的波士顿人,她很高兴我对波士顿周围的风景有浓厚的兴趣,瓦尔登湖也是她的骄傲。
从地图上大致找到瓦尔登湖的方向,我们便匆匆忙忙地出发了。布瑞克女士身穿短袖毛衣和花格短裙,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丝毫没有老态龙钟的感觉。她带我到城郊的租车公司,迅速办完手续,租了一辆道奇轿车,然后亲自驱车上路。
出波士顿城,高速公路两边皆是葱茏的森林和优雅的别墅。布瑞克教授告诉我,这里是美国历史最悠久、也最富庶的新英格兰地区,堪称美国的“精华”所在,房屋价格在全美名列前茅。由于地图的标志不是十分详细,一路上我们不停地问路。既向加油站和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工作人员询问,也向在路边休息的司机询问。然而,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瓦尔登湖和梭罗的名字,他们都抱歉地向我们摇头。布瑞克女士向我耸了耸肩,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美国!”
我想,梭罗和瓦尔登湖不为一般市民所知晓,倒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因为,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追求精神生活、关注灵魂成长的总是非常稀少的一部分人。大部分人都在寻求无休止的物资享受的道路上高歌猛进,他们会为了汽车和衣服的品牌而斤斤计较乃至忧心忡忡,却丝毫不理会精神世界的荒芜与苍白。梭罗和瓦尔登湖在一个半世纪以前是孤独的,在一个半世纪之后同样是孤独的。
路上,透过树林的间隙,我发现了好几处湖水的波光,但它们都不是瓦尔登湖。瓦尔登湖,你究竟在哪里呢?
几经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了指示瓦尔登湖方向的路标。布瑞克女士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我们在一个小小的停车场停好车,沿着指示牌的方向,绕过一个小山坡,瓦尔登湖逐渐撩开她那神秘的面纱,略带羞怯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她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辽阔,她被四周浓密的森林包裹着,宁静得像一块玉石。她也没有我想像中的那种惊心动魄之美,而像是一位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村姑,没有一点张狂之态。瓦尔登湖淡雅清秀的景色,也许无法取悦于那些看惯了大山大水的游客的眼光,她需要观察者心平静气地体味它内在的品质。对此,梭罗早有预料,他在《瓦尔登湖》中这样写道:“瓦尔登湖风光秀丽,但并不雄奇,不足称道。偶尔一去之人,没有隐居湖畔的人未必能领略到它的魅力。但这个湖以深邃和清澈而驰名远近,值得大书特书。”即便在附近地区,瓦尔登湖就大小而言也只能算“小妹妹”——她长约半英里,周边长一点七五英里,面积六十一点五英里,是一个松林和橡树林环抱滋润的、终年不涸的湖泊。更为神奇的是,湖泊的进水口和出水口并无踪迹可寻,湖水的上涨和退落皆缘于雨水和蒸发。
我来的时候,是下午时分,湖边的沙滩上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他们都穿着鲜艳的游泳衣,有的人甚至还扛着长长的舢板。经过一番交谈,我才知道许多人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对于瓦尔登湖的历史和梭罗的文章都不甚了解,而只是把这里当作周末游玩的一个方便之地而已。他们告诉我说,像瓦尔登湖这样的湖泊,在附近还有十几处,他们不理解我这个远方的游客为什么偏偏要到这个并非旅游胜地的地方来。
我没有向他们解释我与瓦尔登湖之间长达十余年的渊源,我默默地走向湖畔。一个半世纪之前,梭罗就曾在这片洁净的沙滩上漫步和沉思。一八二二年,年仅五岁的梭罗被家人带去探望住在瓦尔登湖附近的外祖母,他首次游览了瓦尔登湖,“那林地景色在很久一段时间内成了我许多美梦的帏幕。”这是梭罗第一次与瓦尔登湖结缘。一八四五年,恰好是美国独立日的那天,梭罗搬来这里住下,圆了童年的梦想。这片土地本来属于爱默生所有,一直都在关心和帮助梭罗的爱默生,让这位当时还不为人知的天才在这里修建自己的小木屋。这里与世隔绝的环境,适宜于养病和写作。
忽然,天上下起了小雨,这是我到美国遇到的第一场雨。也许是瓦尔登湖故意要与我捉迷藏吧,或者她要向我展示在雨中更具魅力的一面。孩子们呼喊着、奔跑着躲雨,我却依然沿着岸边漫步。这雨水来自于瓦尔登湖,有一种香草的味道。雨水在湖面溅出点点波纹,像是一双双看不见的手在弹奏钢琴。远处的风景模糊了,雨幕和轻烟让湖对面的森林成为一幅中国式的水墨画。我还是借用梭罗的文字来描述我所看到的一切吧:
湖岸千曲百回,毫不单调。我用心灵之窗扫视着:两岸是纵横交错的深水湾,北岸更为陡峭雄伟,南岸犹如精美的扇贝,玲珑剔透,一个岬角连着一个岬角,让人感到中间会有一些人类从未涉足的小湖湾。湖边,群山耸峙。从这个山中小湖的湖中心放眼望去,山景如此令人目眩心驰,湖山清奇超凡。森林倒映湖面,湖水不仅使近景犹如仙山琼阁,而且湖岸蜿蜒曲折,形成一条洒脱明快的轮廓线。
如今,湖岸经过几次整修,自然的原生态已经受到了一些伤害,湖岸的曲折迂回逐渐变得平缓而柔和。因此,景色比起梭罗的时代来也许略有欠缺。这大约是人类文明发展所带来的必然的丧失吧。
我也是一个在湖边长大的孩子,来到瓦尔登湖,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久别的家乡。跟梭罗一样,我亲近湖泊甚于亲近海洋和河流。海洋过于浩瀚,让人产生深刻的无力感,海洋是严厉的祖父,而不是亲密的朋友;河流则过于漫长,让人产生浓重的虚无感,难怪孔子在河边感叹说:“逝者如斯乎!”而湖泊就像能给你带来安慰的朋友,它不炫耀自己的力量,只是默默地、温情地拥抱你。梭罗把瓦尔登湖比喻为“大地的眸子”,他说:
一个湖是自然风光中最美妙、生动的所在。它是大地的眸子,凝望着它的人可反省自我天性的深度。湖畔所生树木是睫毛一般的镶边,而四周苍翠的群山和峰峦叠嶂是它浓密突出的眉毛。
是的,瓦尔登湖不仅是大地的眸子,而且还是心灵的眸子。只有到了这里,你才能毫无遮掩地面对自己的精神世界喃喃自语;只有到了这里,你才能放下傲慢之心在大自然面前真诚地祈祷和忏悔。
梭罗是一个隐者,更是一个劳动者。他记录下了靠自己耕种所得的每一笔收入——大豆、土豆和干草,除去工具和日用品的基本开支,他还有八美元的盈余。然而,梭罗又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农夫,他同时坚守着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文立场。他离世而不弃世,他孤独而不忧愤。梭罗参加了在瓦尔登湖畔召开的废奴协会的集会,他公开支持以武装起义反抗暴政的约翰·布朗,他还因为政府延续奴隶制而拒绝支付几年的人头税。他因此而被捕入狱。在他的姑姑替他缴纳了税款之后,他还是拒绝出狱,最后被强行赶了出去。由这段遭遇,梭罗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论文——《论公民的不服从》。
在梭罗心目中,瓦尔登湖比一个帝国更重要,而他自己也比一个国王和总统更重要。这不是自恋,这是自尊。梭罗十分蔑视诸如“爱国主义”之类蛊惑愚民的说辞,他骄傲地宣称:
每个人都是自己王国的国王,与这个王国相比,沙皇帝国也不过是一个卑微小国,犹如冰天雪地中的小雪团。可是,有的人就是不自尊自重,却妄谈爱国,为了维护少数人的利益,却要大多数人献身。他们喜爱上了他们将来的葬身之地,却漠不关心那使他们的躯体重新具有生命的精神。爱国仅仅是他们大脑的凭空之想。
梭罗所信仰的“爱国主义”,是建立在对每一茬庄稼和每一波湖水的珍爱的基础上,也是建立在对每一位朋友和每一位黑奴的关爱的基础上。他才是真正的爱国者。
令人遗憾的是,梭罗倡导的“简朴生活”的方式,并没有为今天大部分的美国人所接受,今天的美国人正走在一条越来越奢侈浪费的道路上。但是,梭罗所强调的个人的独特性不可抹杀、个人的自由不可剥夺的思想,却成为美国人思考一切问题的起点,也成为美国社会活力的源泉。美国人都是先爱自己再爱国家的,他们不承认存在着某种高于个人利益的国家利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梭罗生活在每个美国人中间,他的思想成为“美国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瓦尔登湖,梭罗发现了上帝的大能,也发现了生命的价值,他找到了一种“心灵探险”的生活方式。瓦尔登湖是梭罗的朋友,也是梭罗的导师。我能理解梭罗对瓦尔登湖如此的赞美:“在我见过的特异个性之物中,或许瓦尔登湖最为奇崛,它一直坚持着自身的纯洁。许多人被喻做瓦尔登湖,但当之无愧者不多。”在梭罗的眼里、在梭罗的心中,瓦尔登湖充满了人性的光辉。的确,世界上再没有比瓦尔登湖更好的朋友和更好的导师了,几乎所有梭罗的朋友和导师们都被瓦尔登湖所折服,包括爱默生、霍桑和惠特曼这些文坛巨子。“瓦尔登”得名于一位印第安老妇的名字,但它却超越了单一的时间和空间。梭罗写道:
或许上溯到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之时,那个春天的早晨,瓦尔登湖已经存在于天地之间,甚至可能就是那个早晨,随着飘拂而来的细雾和习习南风,撒落下一阵金色的春雨,打破了宁静的湖面……就是那个时刻,瓦尔登湖涨落起伏,湖水变得晶莹,呈现各样光泽,拥有这一角天空,成就了举世无双的瓦尔登湖,它是天上露珠的升腾之处。
我在湖边也发现了各种飞鸟和游鱼,它们骄傲地向人类展示着它们的自由。它们的先辈曾经陪伴过漫步的梭罗吧?我也愿意化作飞鸟和游鱼,长久地生活在这里。可以说,没有瓦尔登湖就没有梭罗;同样的道理,没有梭罗也就没有瓦尔登湖。梭罗与瓦尔登湖之间的依存关系,乃是人类与自然融和的一个典范。梭罗曾经说过:
谁知道呢?在多少部已经遗失的部落英雄史诗中,瓦尔登湖是他们的喀斯塔里亚灵感之泉。人类最早的黄金时代,又有多少山林水水泽的仙女在这里嬉戏?这是康科德桂冠上最璀璨的一颗钻石。
正是有了梭罗的这些文字,小小的瓦尔登湖才得以成为美国文学的圣地和美国精神的家园。
从湖边的一条小径走入森林数百米,在一个小山坡上,有一间按照原样复制的梭罗的小木屋。木屋外的林地上铺满了金色的树叶。这间所谓的“小木屋”,比我想像的还要小,大约只有十多平方米的见方,里面放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几乎就没有什么空地了。这是我看到过的最为简朴的“名人故居”。梭罗在笔记中这样写道:
我正独居于一处小木屋里。小木屋就在这片森林中,距任何邻居都有一英里之遥。它是我亲手所建的,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镇,瓦尔登湖的湖畔。我全凭自己的双手劳作,来自谋生路。我在此居住了两年零两个月。
在这间小屋里没有任何一件奢侈品,但却拥有最宝贵的精神财富。爱默生曾经到这里来与梭罗彻夜长谈,他们思想的火花燃烧得比壁炉里的柴禾还要旺盛。梭罗的雕像就在树林中,他的容貌正如霍桑的形容“带着大部分原始的天性”、“丑陋、堕落、长鼻、怪声怪调,举止尽管彬彬有礼,总带有点粗俗的乡村野气”。而恰恰正是这种“乡村野气”,使之超拔于虚伪的时代和孱弱的文人之上。
我在小木屋书桌上的一册签名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仔细翻了翻厚厚几十页的签名,没有找到一个中国同胞的名字。中国读者当中喜欢《瓦尔登湖》的人不少,却少有人到此一游。也许来到美国的中国人,要么忙碌于学业,要么专著于商务,要么为生计而奔忙,要么为绿卡而忧愁,难得有心情和时间来这里安顿自己的灵魂。
离小木屋不远的地方还有一间书屋,出售各种与瓦尔登湖和梭罗有关的书籍和画册,以及各种各样的纪念品。在诸多版本的梭罗的作品当中,有一种印刷得精妙绝伦的《瓦尔登湖》,像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版本,每一幅拙朴的插图都让我爱不释手。本来想买一本作为给妻子的礼物,但想到在美国还有漫长的行程,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后来我才为自己的放弃而后悔。里面一个小房间,是一个小型画展,有一位画家在此居住多年,画下了数百幅关于瓦尔登湖的油画。看来,这位画家与梭罗一样,是瓦尔登湖的知音。天才需要知音,绝美的风景同样需要知音。可惜我只能匆匆来去,不能在这里住下来,收获文学和艺术的灵感。
回去的路上,小雨逐渐下成了瓢泼大雨。布瑞克教授比我还要高兴,因为她实现了一位远方的客人的梦想。在浓密的雨幕中,高速公路两边的房屋和树林宛如神话中的琼楼玉宇。老太太把车开得飞快,大声向我讲述着她数年前在北京的感受。而我则轻轻地闭上眼睛,让瓦尔登湖的风景重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