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网络直播刚火起来的那阵儿,我也掺和了一把。倒不是说想当“网红”,去“带货”或“流量变现”,毕竟,对镜自照一下,咱这相貌,这年纪,加上这口“椒盐川普”,即使有美颜滤镜,在这“颜值当道”的潮流里,也毫无胜算。但一个新兴的传播方式,了解一下,没什么坏处。
我曾是个电视新闻工作者,用松下m3000摄像机拍过新闻,左手举灯,右肩扛机,背上还背着个录像包。故而,对“直播”这两个字,我是饱含敬畏的,因为这活儿在我印象中是高级而昂贵的,往回倒20年,直播可是省一级电视台才能干的业务。当年我所在的县电视台帮忙联系了一场“撤县设市”的仪式直播,请来省台唯一的直播车,付出的代价可是个天文数字。
“直播”这两个字对我的诱惑,显而易见。
但就像许多曾经不敢想象的事仿佛眨眼间就被手机搞定一样,我们这群从油灯时代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并且有望进入人工智能和元宇宙时代的长者,居然就看到了这样的奇迹——坐在家中,手机一架,就开始向世界直播。
从理论上讲,每一滴水都属于大海,但并不是所有属于大海的水滴都能被看到。
当我架好手机,觍着老脸,向茫茫比特世界发出信号的时候,我的小小直播间开始有人名晃动:“XX进入你的直播间, XX进入你的直播间……”直播间人数也从1变成2,再到30、40……
这确实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有一种“人在家中坐,客从远方来”的味道。
但很快,进来的人又匆匆走了。直播者需要有直观的、鲜明的特征才能被持续关注,而这恰好是我的弱项。于是,我的直播间人数从三位数降到两位数,直至落到个位数。
直播首秀惨淡收场,成绩非常丢人。
但这也激起了我的斗志。毕竟我也是干了半辈子传播行业的,干不过帅哥美女咱认了,但干不过用木炭画眉毛、用饮水机煮火锅的,真有点儿不服。
于是,我重整旗鼓,发挥特长,谈时事、讲作文,甚至介绍本地的民俗和美食,统统试过一遍,发现都不灵。任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然留不住人,更谈不上有人气。想想那时活跃在网络论坛和博客上的自己,也是有过千万级点击量和人气的ID,如今在这直播平台上,观看人数只能在十位甚至个位级徘徊,不由得想到那句话:“时代要抛弃你,连个招呼也不会打的。”
平心而论,我有点儿沮丧。知道自己会输,但输得这么惨,多少还是有点儿尴尬。
但是,就在我最感到失落的时候,有一个人,不仅不停给我点赞,点亮了“粉丝灯牌”,还发了5个价值1元的小红心。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的直播间里开天辟地般地有了“榜一大哥”。
二
之后的几天,“榜一大哥”总是在开播几分钟内就会出现,每次都会点亮小星星,但我问话他从不搭话,我只能一个人在那里尬聊。聊了三天之后,我终于搞清楚,这位“榜一大哥”,我唯一的忠实粉丝,是我的妈妈。她学着上网,注册账号,看直播,找到我的直播间,一直潜伏着,关注着我。
和许多宠溺自己孩子的妈妈一样,母亲对我直播的失败是不在意的。相反,听到儿子的声音,看到儿子的日常生活场景,于她而言,便是成功和胜利——她的老儿子在离她百里外的城市生活了三十几年,她对他的生活,只有散碎的远望和想象。而如今,在直播间里,我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甚至一惊一乍,都那么清晰,就像母子俩坐在一起,面对面地聊天。这在平时是不可多得的。
我从家乡出来打工这些年,一直被生活催着匆匆奔忙,给父母的印象就是“忙得很”,所以,每一次母亲给我打电话,从语气中我都能听出她的歉意和惴惴不安,她总觉得她的每一次通话都是一次对我的打扰。她知道她这个儿子并不像每次见面时表现出的那样令她放心,省城在她心目中就是一条大河,身处其中,不努力扑腾就要沉下去。所以,她觉得儿子很累,不想让自己的思念成为孩子负重的一部分,但又想念,只能满怀歉意地拨个电话,支吾半天,问问省城的天气,我说冷,她就嘱托多穿衣;我说热,她就说注意防晒,几乎忘了她的儿子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她的儿子也知道,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能听到孩子的声音,就像他自己平时出差,给女儿打电话问妈妈这几天好不好,搞得好像老婆没手机一样。所以,我的直播至少让她知道她的儿子当下是什么状态,也可以让她详细而生动地了解儿子的日常生活。这在平时是不大容易办到的。
三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妈成为我直播间里唯一的固定观众,每次直播,她都会第一时间上线并为我点赞。她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一个草台戏班的学徒给我送戏票,请我看他演的戏。那天晚上,他只有两句唱词,但演得分外认真,因为他知道,剧场的上百双眼晴中,有一双专属于自己。
在我直播的时候,我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之后的日子里,我每晚8点开始,给妈妈直播。我通常是一边直播,一边散步,带着她去看平时她很少看到的成都夜景,每晚一个方向,往北猛追湾,往南太古里,往西文殊坊,往东香香巷,都是些“网红打卡地”。我和她一路聊着家长里短,给她讲哪些是我日常喝茶的地方,哪些是买菜的地方,哪些是我女儿小时候荡秋千的地方,哪里有家巷巷面馆,味道跟她做的一样。
她就那样跟着我的镜头,一路乐呵呵地看着,听着,时不时插嘴问上一句。后来,她更加熟悉网络直播了,有时会反客为主,给我直播她的生活:要么是今天做了豆瓣或香肠,要么是今天在超市买到了优惠大米、酱油,要么是今天和舅舅、姨妈们去吃饭,再要么是老爸今天又做了什么令她生气的事……
起初还有些妄念,以为直播能让更多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看到我琐碎的生活,就像微信朋友圈那样。后来发现,直播间的朋友可没有微信朋友圈那么有耐心。聊来聊去,聊得最多的依然是我们母子。于是索性断了那份妄念,重归微信,每晚半小时到两小时不等,母亲做着家务或泡着脚,我画着画或健着身,互相陪着;她提醒我喝水,我提醒她吃药,相互端着常吃的小药片先干为敬;或突然想起久远的一些趣事,甚至童年听过的评书,讲得眉飞色舞,宛如回到白莲花般云朵下的谷堆边的那些往日岁月,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妈妈也很年轻,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不像之后的许多日子里,被岁月和成长隔绝,话语渐渐少了,甚至很久都不通信息。久去久来,我们无限失落地感叹往日美好的远逝……
但好在,有互联网,有了越来越便捷的传播方式,天涯若比邻成为唾手可得的现实,这是一件幸运的事,趁着亲人们还在,我们要好好珍惜。
我的直播间只有一个观众,我却乐此不疲,并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