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7月1日,我走进杭州国货路4号一幢爬着绿植的小楼,成为杭州日报副刊部一名实习记者,那年我二十四岁。之前,我在复旦大学读作家班,出了第一本诗集《听任夜莺》。上作家班期间,我在上海《生活周刊》实习,回杭参加过两次杭报考试。
20世纪90年代初,杭报《西湖》副刊不失为文青向往之地,能在副刊上发表诗文,是一件光荣的事儿。我在副刊上,也发表过几首诗歌,责编是项冰如,我以为是一位女士,到副刊部工作后,才知是一位胖胖的中年男编辑。
那会儿副刊不缺编辑,缺的是记者,因为副刊正改版,提倡以副刊的手法写新闻。我的任务就是写副刊头条,不是单纯的新闻稿,文体不同,篇幅也较长。党报的副刊稿,不好写,既要中肯,也要有可读性、权威性。那个七月流火的夏天,我和另一位实习记者,写洪水,写高温,写交警,跑急诊室、妇产科、消费者协会,写“特丽雅”皮鞋,写华联商厦,忙得前脚打后脑勺,累得中暑挂盐水。我这人天生反骨,在家中是长女,也能吃苦。高中时,父母把我送农村借读,给班级学农田插秧、抬粪桶,我一样没落下,也没有城里女孩子的娇气。我想,粪桶我都抬过,写稿子怕啥,打小我语文就好。记得当时,副刊部有位编辑,个不高,爱跳舞,总是昂着头的样子,我们管他叫师傅。师傅领着我们采写通宵舞会、歌厅驻唱歌手,说,好记者得深入一线,跳舞K歌也是必修课。因此,等到跳完舞,K完歌,回家再熬夜写稿,实在是困得不行。高强度的工作,并没让我打退堂鼓,一篇篇稿子相继出炉,汗水换来了收获。1993年1月1日元旦,我正式成为副刊部一员。
《下午版》创刊后,我负责跑文学、美术线,除了给文化新闻部供稿,继续给副刊部供稿,办公地点搬到马路对面二楼,一个大开间,楼下是印刷厂、浴室,一群年轻人在印刷机声与油墨味中忙得热火朝天。20世纪90年代初,报纸少,记者也少,当记者虽吃香,但也蛮辛苦的。一来需笔头勤,稿子不过夜,当天采访,当天写稿,讲求一个时效。二来责任心也得强。有次,头儿派我去采访一台外地来杭州上演的木偶剧,看完演出,我像一只急着下蛋的母鸡,蹬着自行车赶往报社发稿。次日,稿子见报了,头儿把我叫去,问,昨天戏没看完?我说,看完了啊。头儿问,看到领导上台跟演员握手了么?我一愣,想,握手有啥好看的。头儿语重心长道,领导上台跟演员握了手,就得写上,因为握没握手规格不一样。我一听,感到真是不明觉厉。
那会儿,没电脑,没手机,兜里揣个BP机,算时髦了。写稿主要靠手,采访主要靠腿,异地采访么,主要靠传真。记得采访“1993深圳首届全国文稿拍卖”,那是我第一次异地采访。临近拍卖,情况突变,只许当地几家媒体入场,我在组委会人员帮助下,冒充礼仪小姐混入会场,采访到第一手资料,连夜写稿至通宵。次日一早,赶去邮局发传真,门还没开,南方的太阳已明晃晃照耀着大地。等到发完传真,想赶紧补个觉,编辑电话又追来,说传真纸上的字看不清楚,电话里再逐字逐句进行核对。
当记者也有风险。一次我奉命暗访“西湖一日游”,假扮外地人,在城站坐上一辆旅游大巴,跟了一整天,发现不少宰客现象,有损杭州声誉。稿子见报后,个别旅行社和灵隐一带的茶叶小贩,电话打到编辑部,扬言要打写这篇稿子的记者,编辑转告了我,我提心吊胆了好些天。
我在副刊部也做过“编辑”——编长篇连载,这个工作,是一位老编辑叫我做的,我做了有一年多:挑选适合党报刊载的书刊,进行缩写,一周三期。1992年冬,我偶然读到余华发在《收获》第6期上的《活着》,很激动,报告了编辑。编辑看了,也很激动,报告了头儿。头儿批准后,让我给《收获》编辑部打电话征求在报纸上连载的意见,连载结束稿费径寄杂志社转作者。
然后,我用一把半锈的张小泉剪刀、一瓶胶水、一支红蓝圆珠笔,开始了我光荣的“编辑生涯”,我干的纯属手工活儿:把小说从杂志上连根剪下,按每篇八百字左右进行缩写,再把缩写好的页面,用胶水黏在发稿单上,同时取上一个小标题。比如,“老人和老牛”“有了有庆”“抽干了有庆的血”“送掉凤霞”“想死,就怎么也活不了”等等,不一而足。许多地方,我不得不对余华的小说,给予不留情面地“斧正”,并且用红色圆珠笔,进行大胆“润色”,我在小说上又涂又抹,又勾又画,有的整段画上个大叉,给予删除。这项工作,我干得有板有眼,我相信《收获》的编辑都没我这么认真。然而,《活着》也不好编,一是余华的文字,很洗练,像河底的卵石,给我的“润色”增加了难度。二是故事太惨,而我泪点又低,读之难免泪目。常常是编的时候,泪一次目。校的时候,泪一次目。见报时,再泪一次目。以至于编辑部的人还以为我那会儿失恋了呢。
《活着》从1993年6月中旬起,在《杭州日报》上连载了近两个月,共三十期,读者反馈长篇连载版“好看起来了”,我感到很自豪,觉得特得意,好像《活着》是我写的似的。几年后当我采访碰到余华,忘了问他稿费有没有收到,也没提当初如何辛苦地将《活着》搬上《杭州日报》连载的事儿,我担心余华若是知道当年我那么粗暴地对待他的小说,没准会揍我。尽管如此,我依然想说,是余华的《活着》让我痛痛快快地当了一回副刊编辑。
当了副刊记者,因生性腼腆,碰到采访名家,心里时常打着鼓,不知如何开口提问。记得一次,我采访扮演“祝英台”的一位著名越剧演员,精神矍铄,红光满面,想到她还在为越剧事业奔走,十分感动,便敬重地问,您有七十多了吧?不料她脸色一变,责怪道,侬迭个小姑娘,问女士年龄是勿礼貌的!吓得我之后再也不敢打探女士年龄了。碰到不爱说话的主,我还得想法撬开他们的嘴。记得在湖州南浔采访莫言,这位当时在总参政治部服役的军人,刚从上海风尘仆仆赶到,他穿一身灰白棉袄,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板着。《江南》杂志编辑谢鲁渤向莫言介绍了我,莫言抬手指了指前方,说,抽水马桶好像坏了。果然,我们听到洗手间里传来不间断水声。我想,莫老师这是把我当服务员了,但也不好发作。我立即打电话找来服务员,修好了抽水马桶,莫言不再莫言,采访也就顺当了。后来,莫言为《下午版》写足球稿,将长篇新作《四十一炮》独家授予《每日商报》连载,我想,这跟我当年为他修好抽水马桶是分不开的。若是碰到韩美林那样侃侃而谈的采访对象,则是一种福气,韩老师性情中人,说到兴头上取出日记本,大声诵读刚写下的人生感悟。那些句子,简直比诗人还诗人,比哲学家还哲学家,做记者的只要奋笔疾书,记下那些闪光金句就行了。
新闻工作之余,我并未放弃我的文学梦,坚持写诗写散文。一天下班,编辑给我看一张审稿单,只见上面写着“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几字,“编委”栏内签着一个“冯”,这是我写乡村生活的一篇散文,那位编委叫冯振德。后来冯总英年早逝,令人痛心。我写了一篇文章《所有的人几乎心碎》,发在杭报副刊上,作为对冯总的纪念。
随着报业的发展,我在集团很多采编岗位工作过:每日商报、休闲杂志、E时代周报、都市消费、都市周报……我当过记者,也当过编辑,也分管过副刊,邀请名人名家开设专栏、举办雅集。随着时光的流逝,写作也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应该说,我是受益于曾经当副刊记者的经历的,让我接触到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为人为文,他们身上那种谦逊、诚恳、豁达的人生态度和对文学的敬畏之心,让我铭记并深受教益。
记得在三联书店采访汪曾祺先生,汪老给我题了字,得知我写诗,鼓励我不要急,生活会自然赐予。记得与谢冕先生相识于“西湖诗船”诗歌大赛,对我的诗歌创作多年来一直给予关心和鼓励。记得采访黄源先生90华诞,谈起过去,黄老对理想充满坚定的语气,依然振聋发聩。记得报道夏衍先生骨灰撒放仪式,在南星桥码头坐上“玉皇号”,录音机播放的不是哀乐,而是夏公生前喜爱的亨德尔的广板Largo,轻快而悠扬,这位钱塘江的儿子,生前立下遗嘱,将骨灰撒在钱塘江,活得洒脱,去得从容。记得在西湖国宾馆采访儿童文学作家陈伯吹先生,得知陈老就是《绿野仙踪》译者,我说我小学五年级时,用零花钱给自己买的第一本书就是《绿野仙踪》并深深迷恋这个故事,八十六岁高龄的陈老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记得冀汸先生住院期间,接受浙报资深记者刘慧采访时,拿着我的诗集《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100首》说,“只要有诗的日子,我总是开心无比”。记得采访为鲁迅小说《祝福》《阿Q正传》《狂人日记》创作大量木刻插图的艺术家赵延年,他说他的画是给普通人看的,无论怎样的人生境遇,都从未停止让手中的大平刀在木板上演奏“真正的人民艺术”所发出的快乐之音。记得莫言先生得知我上过作家班,说马尔克斯、海明威都当过记者,鼓励我不要放弃写作。记得和《文学报》徐春萍一起,在笕桥机场陪余华一起接史铁生,“轮椅作家”史铁生说,最初他以为写作是一种职业,又以为是一种光荣,再以为是一种信仰,现在他相信写作是一种命运……我也自然记得中国记协书记处王冬梅书记、中国记协国内部殷陆君主任、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范咏戈副会长、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王琴珍常务副秘书长等,代表“娘家人”参加了我的诗集分享会……这一切的一切,既是我与副刊的缘份,更是我与文学的缘份。
一转眼,在报社工作近三十二年,这三十二年,我走过了许多路,见识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也出了几本书。不久前,在报社内部平台,看到曾经写下的几十万文字,看到曾经为之付出心血的版面和报道,不免感叹光阴之迅捷,收获之沉甸。报人与作家,其实有着诸多契合,二者都是一种人生历练,都是面对世间万象的书写,都是对人性的剖析,这两个身份,如同一鸟两翼成就了我。我愿说,这更像是一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