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扎得高高的马尾在风里晃荡,像春天里不断生长的柳条,真美啊,我的女孩。
01
这个夏天雨季绵长,我撑伞去接放学的小女儿。
雨水如网罩下来,寒气直往裤管里钻。小女孩好像天生不怕冷,拉着我说个不停:“妈妈,老师今天教我们画了小鸭子……”
“乖乖,我们回家再说。”我一把抱起她,小孩子身体弱,鞋子进水了就容易感冒,“你帮妈妈撑伞遮雨好吗?”
“好。”她答得极甜。
我抱着她走在撑伞的人潮里,但只是抬头的一瞬间,便瞥见一人的衣襟上别了两朵栀子,香气散在雨里,很淡很淡。
而后便与我,擦肩而过。
我忍不住努力往回望,寻找那个胸前别了两朵栀子的女人。
可大雨里,只有一把又一把的伞花从我眼前移过,红的、蓝的、黄的……但,哪个才是她呢?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生,我呆呆地愣在原地。
女儿许是被我吓到了,扯着我的衣袖直喊:“妈妈,我冷。”
我这才回过神来:“好,我们马上回家。”
这个夏天雨季漫长,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关于许天伊我从未忘却,只是她一直被我捂在了某个地方,一点一点硌得我生疼。
在湿漉漉的眼里,或在血淋淋的心上。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天伊。
02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这句话最初是十四岁的许天伊对我说的。那时我们还是两个初中女孩,新来的英文老师第一堂课教了我们三句英文谚语:“Less is more(少即是多)”“Practice makes perfect(熟能生巧)”和“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许天伊在那节课后,就在我的英文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铁歌。
我推推她的肩膀:“老师说,这是用来形容爱情的,我们不能这样用。”
她飞快地在我脸颊亲了一口,扬起下巴:“我就用了怎么样,我,许天伊,就是爱铁歌。”前桌男生听了后,转过来对我们做呕吐状。许天伊不以为意地搂着我,那模样,骄傲得像只小孔雀。
啊,对的,我的天伊在中学时代就是令人瞩目的孔雀少女啊。
初中三年,她常年占据着年级第一的位置,并且分数总是超过第二名两位数。同学们都羡慕她,老师们都爱她,她甚至拥有把校服裙子长度剪到膝盖上、请假不需要理由的特权。
每天晚上我和她一起骑车回家,我都在想,为什么这么好的天伊会愿意和灰扑扑的我做朋友呢?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她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声音散在风里:“因为铁歌连我的奶瓶都吃过,我早就把她当成另一个我啦。”
许天伊说得没错,我和她还真吃过同一个奶瓶。我们住同一个家属小区,我们的母亲都是人民医院的医生,在她们的少女时代,她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了——她们念同一所中学、大学,毕业后又入职同一家医院,甚至连她们的女儿也是同一天出生。许天伊曾抱着我说:“咱们这是祖传的姐妹情呢。”
托这“祖传的姐妹情”的福,我好多年的午饭都是在许天伊家里吃的。我爸妈都是医生,他们白班夜班倒个不停,根本来不及管我。许天伊的爸爸是个画家,虽然许阿姨说他就是个“闭家锁”,但“闭家锁”正好负责了我们两个孩子的伙食问题。
说到许叔叔,就不得不提他那个又厚又大的围裙——灰色的正面布满了油渍,黑色的反面布满了画渍。年幼的我曾观察过,许叔叔往往围着黑色那面的时候笑颜更多。但那时的我,并不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03
我和许天伊的第一次争吵出现在初三下学期。
从前“新来的英语老师”已经成了我们的班主任,她把一摞中考志愿表发给我们,让我们填下自己想去的高中。
发到我和许天伊这一排的时候,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看来你们这两个小apple得分隔两地了。”
我默默地写下“县一中”三个字,然后转头问许天伊:“你填的哪儿?”
她用手肘把那张纸遮住,没说话。
回去的路上,许天伊破天荒地对我保持了沉默,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问我:“铁歌,你有没有可能在一学期以内努力提高成绩,中考考上师大附中,或者……比师大附中差一点的三中也行?”
我摇头:“我能考上县一中就谢天谢地了。”
说完,我看到许天伊的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她又气又急:“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想和她再聊聊,她却一脸要哭了的样子,对我扔下一句:“铁歌,你太不思进取了!”然后她就咚咚咚跑上楼了。
我站在原地,连上楼去拉她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承认我确实是不思进取,从小就是这样。她可以为了解出一道数学题废寝忘食,我却只会为电视剧和小说茶饭不思,她一直就是小孔雀啊,而我,我就是又懒又笨的大乌龟……
天上落起了雨,我妈下班了撑伞走回来,边走边骂:“这孩子怎么下雨了也不知道撑把伞。我跟你讲,你许阿姨说昨天有好几所市里的学校打电话过来让天伊去那边读书,你看看你……”
我一把甩开我妈的手往前走,大雨哗啦啦地往我身上浇,我妈还在我身后咆哮:“铁歌,你跑什么,能不能学学人家许天伊!”
许天伊,许天伊,你觉得许天伊那么好,你让人家当你女儿呗,我还想要人家那样浪漫温和的父母呢。但这些话,我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你看,你看,铁歌不仅又笨又懒,她甚至连顶句嘴的胆量都没有。
从那天后,我和许天伊就像达成了某种默契,她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她说话。但是我们还是会无声地一起去上学、放学,甚至我还是会去吃许叔叔做的午饭。
许叔叔是第一个发现我和天伊之间不对劲的人。
午后吃了饭,许叔叔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许天伊,把我们牵进了他的画室。画室有些凌乱,中间的画板上夹着一幅未干的油画——入目是浓重的、交织层叠的蓝。
满满一张纸都是蓝。那蓝上又像蒙了一层纱,辨不太清晰。
许叔叔说,这是海。他递给我和天伊一人一支画笔,笔上沾了白颜料:“画两只鸟吧。”
许天伊还好,她跟着许叔叔耳濡目染多少会画几笔,可我是真的一点也不会。我拿着画笔,不知从何下手。只有等许天伊画完后,我才在她旁边歪歪扭扭地描了坨鸟形的白色物体。
许叔叔笑着又添了几笔。只是几笔,那两只鸟便活了过来,不远不近地飞在这片蓝色的海上。
“大部分海鸟都是群居动物,他们会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南北迁徙。如果某只海鸟落单了,它可能就看不到明年的春天了。”许叔叔看看我,又看看许天伊,很温和地说,“我希望你们能彼此依靠,一起看第二年的春天,好吗?”
许天伊和我都没吱声。许叔叔帮我们把书包收拾好,拍拍我们的头,让我们赶紧去上课。
早春的风吹过来,暖里夹着寒。我想骑车走了,许天伊却忽然叫住我:“铁歌。”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双手套递给我。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把头偏向别处,语气有些别扭:“你不是要过生日了吗,我随便买的,你别误会啊,我就是看它季末清仓处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把手套接过来戴上,一把抱住她:“我的生日不就是你的生日嘛,感谢你还想着我,我的傲娇小孔雀。”
“说什么傲娇呢。”她红着脸推开我,然后跨上自行车往前骑。我也不甘示弱,踩上自行车,朝她追去。她扎得高高的马尾在风里晃荡,像春天里不断生长的柳条,真美啊,我的女孩。
04
大抵女孩们都这样,所有的误会与酸涩不过就是偶尔的一场雨,而雨会下,雨会停,我和许天伊无声的争吵也会在无声中消解,并和好如初。
在生日那天傍晚,我们一起躲到楼顶的天台上去,她指着非常遥远的那团橘黄彩霞对我说:“铁歌,你看到了吗?那边就是师大附中的方向。你说,怎么那边连黄昏都比我们这里更美啊。”
我摇头:“不知道。”
“铁歌,我想给你补课,可以吗?”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铁歌,我觉得你肯定可以用这最后一学期冲刺上三中的,真的,三中的分数线比附中更低一些。你努把力,说不定就可以了!如果你去了三中,那我就不去附中了,我要和你念一个学校……”
“好,我努力试试吧。”但我没说出口的是,天伊啊天伊,你口中的“低一些”的分数,其实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亿和两个亿的区别——都是遥不可及的数字。
但许天伊像打了鸡血,天天催我学习,除了老师们布置的作业,她又给我买了两本练习册,每天下晚自习后,她还要为我补课到深夜。我有时会笑她 “你的嘴像开过光一样”,因为凡是许天伊跟我说“必考”的知识点,它真的就会出现在那周的周考试卷上……
不知道是不是许天伊这种“魔鬼训练”起了作用,总之我的成绩居然进了年级前一百名。
我妈为了表示谢意,挑了一个她和许阿姨都休假的日子,在家里设宴请客。吃饭的时候,她们两个老姐妹就开始怀旧,我妈说:“当年我和你许阿姨还指着对方的肚子说要定个娃娃亲,结果生下来,唷,俩丫头。”
我顺口就接:“俩丫头不好?像电视剧里那样义结金兰。”
许天伊看着我直笑,笑得眼睛都弯成小溪流。
我妈刮了下许阿姨的鼻子:“什么金兰,我看是冤家才对!她读书那会儿最爱和我比较了。什么都不想落后,连生小孩这事,明明比我晚怀上,非要赶着和我同时生,真是连这都不肯落在我后面。”
许阿姨也不服:“那哪能怪我,要怪也得怪我们家天伊太着急了。”
我妈叹口气:“比了大半辈子,在小孩上,我还是输给了你,你看你家天伊,再看看我们铁歌……”
我知道我妈又要念叨什么了,我赶紧搁下筷子,嘴里说着“吃饱了”,就拉着许天伊一起躲进卧室写作业,让这俩老姐妹继续怀旧去。
只是中途我出来给天伊接水的时候,我听到我妈说了句:“杜语,老许的小师妹是不是回国了?你可得……”
我妈看到我出来了,立刻止住了声,岔开话题让我给天伊泡咖啡喝。我边泡边想,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兴“师兄师妹”这种说法。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觉得遗憾,原来很多事情,早在我们忽略的某些瞬间里,就已经悄然苏醒。
05
2008年的夏天,全民庆祝奥运的到来,我也在这一年里升入高中。但在这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我却哪也没去,躲在家里看了一暑假的电视,从游泳比赛看到女子体操,甚至到最后,连个举重比赛都能把我看哭。
因为我中考成绩出来了,离三中是分数线只差三分。我九月开学还是只能去县一中报到。不过我妈倒是很开心,因为她原本觉得我连县一中都考不上……
许天伊考得好,拿了县状元,许叔叔为了奖励她,带着她从三亚玩到北京,玩了一个暑假。许天伊在走的那天清晨,来看过我,但当时我还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我也没开门见她,她就在阳台外大声喊:“铁歌,你不要难过,我还会和你在一起的。”
我把头捂在被子里,你怎么和我在一起?你都要去看师大附中的黄昏了,我们隔那么远,还怎么在一起?我翻个身,继续蒙头睡去。
但我没想到的是,等我去县一中报到的那天,许天伊居然站在闹哄哄的人群里冲我直挥手。
可能是三亚的阳光太毒,她黑了,也瘦了。
“你怎么在这儿?”
“来继续和你当同学啊。”她一把抱住我,“我觉得师大附中的黄昏也不过尔尔嘛,而且我还想多陪陪我爸妈呢,市里多远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但我听得不知不觉眼泪就湿了一脸,我把头搁在她肩上:“许天伊,你这个笨孔雀,你太笨了,你怎么可以不去师大附中呢……”
许天伊笑着替我把眼泪擦干,然后拉我一起去注册报到。负责报到的老师在听到许天伊的名字后,愣住:“你是今年的那个县中考状元?”
许天伊答得脆生生:“是啊。”
“你真要来我们学校读?”老师的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许天伊笑开来:“来都来了,您快帮我把信息给录入了呗。”
“录了学籍,就难改了哈。”
回去的路上,许天伊开始叽叽喳喳的,给我讲她旅游的趣事,又给我讲新的高中三年要怎么帮我把成绩给提起来。
我抬起手,朝她调皮地敬了个礼:“保证听您的指挥,朝着清华北大前进!”
“不,不去北大,我们要去清华!清华帅哥多!”
“好,清华就清华!”我挽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去。
我们在县里小小的游乐场疯玩了一整天,天全黑了才回去。我们并肩走在路上,小区里不知什么时候给路上铺了鹅卵石,挨挨挤挤的,把我们的脚硌得慌。
我拉着许天伊的手:“天伊,我怎么觉得,其实你还是去师大附中更好啊。”
许天伊小心翼翼地踩在鹅卵石上面:“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你那么优秀,而且你不是一直想去师大附中吗?我听说那里的重本率有百分之八十呢,但县一中可能连它重本人数的零头都没有。”
许天伊摆摆手:“哎呀,那些都不算什么,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我还就不信了,我在县一中就考不上清华了吗?”
我还是不放心:“你是怎么说服许阿姨的?她不是一直想你……”
“许天伊。”
我话还没说完,许阿姨的声音就传过来了。她站在楼梯口看着我们。借着灯光,我能看到她阴沉的脸色。
“阿姨好。”我跟她打招呼,但她没理会,直接绕过我,拉着许天伊就往回走。
我瞬间就明白了,许天伊可能背着她妈妈偷偷改了中考志愿。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我们家住一楼,雨水敲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一直想着许天伊的事情,想到深夜都没能入睡。
等到睡意终于袭来的时候,又恍惚听到有人在敲我的窗户。我下床去拉开窗帘,许天伊用一双又红又肿的大眼睛望着我,我连忙从客厅里轻手轻脚地拿了把伞溜出去。
“你从阳台上翻进来的?”我问她。
“嗯。”
“怎么回事?”
“我妈把我赶出来了,她说她以后都不认我这个女儿了。”许天伊忍不住扑到我怀里,小声抽泣。
我叹口气,拍着她的背:“你不要怕,她肯定在说气话。”我把许天伊领回房间里去,找出我的睡衣给她换上。我不敢用吹风机,怕把我爸妈吵醒,于是就拿了干帕子,一点一点替她把头发擦干。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天已经微微泛着青白色了。
我们蜷缩在同一床被子下,她很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铁歌,你说,我妈现在是不是对我特失望?”
“不会的,你永远都是她的骄傲。”我搂着她,把剩下的半句咽回去——也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06
可能是因为淋了雨,许天伊第二天就发了高烧。在学校里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们刚绕操场跑了一圈,她就晕了过去,许阿姨在接到学校电话后匆匆赶了过来。等到许天伊痊愈后,她和许阿姨之间的关系也缓和了。就这样,许天伊真的留在了县一中。
我和许天伊仍像初中那样,我们一起骑车去上学,一起骑车回家。只是高中时间更紧了,学校食堂给我们安排了特定的午餐,还允许我们在教室午休。于是“闭家锁”先生就不用再管我们的伙食问题了,他可以安心搞创作。听说市里的画廊还经常邀请他去开会之类的,总之许叔叔的美术事业是做得风生水起。而我在许天伊的督促下,成绩也节节攀升,好像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好。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们家正包着饺子,我妈还数落我:“你包那么丑,过会儿你许阿姨他们过来吃饭,我都嫌丢人。”
我冲她翻了个白眼,正准备还嘴,我家的门就被敲得“砰砰”作响了。
我妈去开了门,是许天伊,她眼里还闪着泪花:“铁阿姨,你快去看看我妈吧,她晕倒了……”
我妈急了,手上的面粉都来不及擦,往许天伊家里跑:“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爸好像要和我妈离婚,我妈妈让我爸爸滚,爸爸走了,妈妈就在客厅里晕过去了……”
那是头一次我和许天伊在医院里迎接的新年,许阿姨没太大的问题,就是低血糖犯了。我妈在医院里守着,催我和许天伊早点回去。我走到外面卖烟花爆竹的地方,掏出我身上所有的钱,为许天伊买了一堆烟花和孔明灯。
孔明灯升上去的时候,我对许天伊说:“对这个许愿,许了就会灵。”
她闭上湿漉漉的眼,对着那盏升起的孔明灯虔诚地双手合十。
我不知道她许了什么愿,或许是关于学业,或许是关于许阿姨和许叔叔,但我许愿: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天伊。
07
可是没有用,孔明灯终究只是一盏灯而已,飘飘荡荡,我们不知道它最后会飘去哪里,也不知道它究竟对我们的愿望起了什么作用。
许叔叔在元宵节前回来了,那时是走亲戚的高峰,大约他们是还想在这些亲戚面前再撑一撑面子吧。
但到了年后,有好长一段时间的晚上,医院下班的点,我都能听见许家传来的激烈争吵声。再过些日子,差不多开学后,许家连争吵声也没有了。不知道是有人投诉了,还是他们已经疲惫到连吵都不想吵的地步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许叔叔是他来学校给许天伊办理住宿手续。许天伊跟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许叔叔想牵她的手,她却很微妙地避开了。我听到许叔叔在门外和班主任交谈:“她母亲医院的事情太忙了,我们实在是管不过来天伊,想想还是住在学校更好一些。”
我很想问他,那您呢?您不是“闭家锁”吗?许天伊迷茫而疲惫的眼神掠过我,我感觉心好像被谁捏住了一样,一抽一抽的,喘不过气。
后来许天伊才告诉我,其实住校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铁歌,我累了,我真的好累。你不知道,有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他们已经把家里能摔的东西全部摔完了。杯子、花瓶、小玻璃茶几。我们家现在,连碗都没有了。”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平静地叙述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那天我们没有一起回家,也没办法一起回家了。
许叔叔走的那天,动静很大,许阿姨的声音响彻整个小区。我甚至忍不住庆幸,幸好天伊不在,不必看到她妈妈如此失态。
“当年是你说的爱我,你说你是自愿的……”
“自愿?杜语,当年是你不愿留在昌言市,你说在那里还得从规培生做起,不如回县里,去了就进科室做正经医师。你不就是攀比吗,不就是觉得低了你那些同学一等吗?我恨死你了,如果不是你非要我跟着你搬到这个鬼地方来,我不至于几十年了还画不出像样的东西,我告诉你,这种日复一日、柴米油盐的烂日子我过够了,我真的受不了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看着在路灯下争吵的他们,忽然想到七个字:彩云易散琉璃碎。那是我幼时我最艳羡的家庭啊。
许叔叔走后,我跟着妈妈去探望许阿姨,她已经不允许我叫她“许阿姨”了,她哭着说:“我姓杜。”
我走进许叔叔的那间小画室,这里已经被砸得差不多了,我向杜阿姨要走了墙角那幅蓝色的画——当年我和许天伊在上面画了两只海鸟。
我把画挂在我的床头,每晚睡的时候,都忍不住想到在学校宿舍里的许天伊,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08
但随着许天伊住校时间越久,我越能感觉到我和她在慢慢被分离。
她上课的时候开始打瞌睡,甚至连考试都会睡着。老师有时抽她起来回答问题,她也像大梦初醒一样,茫然地望着黑板。我想找她谈谈,可她却总找各种借口避开我。她甚至连周末也不回家了。
开学一个月后,学校就开始分科、分班了。我问许天伊填的什么。她麻木地说:“理科。”我默默把志愿表也改成了理科。我想着,没关系,还有两年多,无论天伊现在多么艰难,我都会陪着她的。
但最后分班结果下来,许天伊被分去了文科班。我跑去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无波无澜地说:“班主任说这届文科尖子少,让我读文科拉一下升学率,就帮我把志愿改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这是违规的!”
“无所谓了,文理不都一样吗?”
我拉着她的手:“怎么会一样呢?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吗?一起考清华啊。”
听到“清华”两个字,她眼神闪了下,还是什么都没说。上课铃响了,她要去她的班上课了。我拉着她的手:“不行,天伊,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谈什么啊,不如来陪我谈谈。”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我感受到许天伊的胳膊明显僵住。我望过去,一个高高的男生朝我们走来,他没穿校服。
“蓝半城,给我滚远点。”许天伊冲他吼道。
“这就是你提到的那个傻妹妹?”蓝半城打量着我,笑着说,“长得还挺可爱的,你姐不跟你谈,哥哥跟你谈。”
“滚。”许天伊一身戾气,阴沉着脸,拉着我往前走。
身后的蓝半城笑得更开心了,冲我们大声喊:“许天伊,别忘了这周六,我们的约定。”
我被许天伊拉到学校的花坛旁边,这个季节的栀子花香气浓烈,竟让我有些眩晕之感。我对许天伊说:“别和那个人来往了,我听说他不是好人,一中很乱,这里什么人都有,我不希望你被带坏,天伊。”
“带坏?”许天伊反问我,“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我一时竟无语凝噎,我拉着她的手:“总之,别和那个蓝半城在一起,我听过他的事,他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被市里所有的学校退学退遍了,没有学校要他,他才来县一中的……”
“不用你管,回去上你的课吧。以后都别来找我了。”许天伊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
我有些想哭,其实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她,你是怎么认识蓝半城的?你和他周六有什么约定?你们会约在哪里?
但我都没问了,因为我知道问了她也不会说。我太了解我的天伊了,她只是被困住了,被许叔叔和杜阿姨的事情困住了。她的双脚被捕兽器夹住了,她一定很疼很疼。
“等一下。”我摘下旁边的两朵栀子花,插在她校服衬衫左胸的口袋中。
她没说什么,也没摘下花,转身就走了。
天伊,我希望你永远洁白如初,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我开始关注许天伊的动向,暗地观察她的动向。久而久之,我发现她和蓝半城的关系好像没有很亲近,准确地说,她和谁都不亲近,她就像这座学校里的透明人,不和任何人来往。
周六学校要补课,我等下课铃一响,就往许天伊他们班的方向望,果然她等同学们都走完了才出门。我一路蹑手蹑脚地跟在她的后面。穿过长长的大桥,穿过阴暗的小巷,直到抵达一栋居民楼下。
蓝半城从楼上走下来,他手里拿着一只玻璃瓶,有透明的液体在其中晃荡。他把瓶子递给许天伊:“那女人就住这楼上。”
“嗯,”许天伊把瓶子打开,“你这东西纯不纯?”
“我从我爸工厂的实验室里拿的,纯不纯我也不知道。”
蓝半城,透明的液体,还有她口中的“那个女人”……我的直觉告诉我,许天伊要去做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我朝她跑过去:“天伊,你要干什么?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她可能是被我吓到了,手里的盖子掉到了地上。
她说:“不用你管,这是我们家的事情。”
“天伊,不要做不好的事。”
我朝她伸出手,想让她把瓶子给我,她却把瓶子往蓝半城手里递。蓝半城也害怕,推推搡搡间,很奇怪,一切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瓶没了盖子的液体,不知怎么就洒到了许天伊身上、手臂上……
许天伊惨痛的叫声传过来,那一刻,我的世界轰然崩塌。
09
后来我才知道,许叔叔和许阿姨离婚后,就去找他回国的小师妹了。【离婚后再在一起,应该不涉及小三的敏感了?】
而蓝半城,他一直在追求天伊,作为追求的砝码,他帮天伊找到了小师妹和许叔叔在这座县城里临时的居所,包括那瓶液体,其实是天伊要他带来的强酸,她是真的恨透了那栋居民楼上住着的那个“小师妹”。
所幸蓝半城没有真的带强酸来,他只是带了一些低浓度的化学试剂帮天伊吓唬一下那位小师妹。我的天伊没有生命危险,但她身上还是被烧伤了。
我去看过她,但她并没有见我。
我妈说,天伊是在怨她。是我妈最先发现许叔叔和小师妹在一起了,并拍下了照,发给了杜阿姨。杜阿姨和我妈比较了半辈子,后面那么失态地和许叔叔纠缠,一半是因为心碎,还有一半是觉得羞耻。
原来友情都是有正面和背面的,正面是暖光,背面则遍布阴暗的浮尘。就像杜阿姨和我妈,就像许天伊和我。我和妈妈破坏了她们搭建了二十年的爱的城堡,小师妹是原罪,而我和妈妈,则残忍地打开了这只潘多拉魔盒。
许天伊很快就转学了,杜阿姨带她搬离了这座城市,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开始变得安静,扎高高的马尾,也会为了解出一道数学题废寝忘食。渐渐地,我也成了这所学校的年级第一,甚至也能比第二名的分数高出两位数。
蓝半城说我把自己活成了天伊的模样。已经没有学校愿意收留他了,他打算出国,他走之前对我说,他是真喜欢过天伊,我不关心,这是他们的故事,与我和天伊的爱不一样,也毫不相关。
后来我勤勤恳恳地学习,我妈也越来越开心,她仿佛忘记了那两个叫杜语和许天伊的女人,她还偷偷把我床头那幅蓝色的画藏了起来。我们的生活静得像死水,唯一泛起的微澜是我高考失利,与清华失之交臂。我去了北方的另一所大学,北方的冬天只下雪、不下雨,夏天甚至没什么栀子花。我还有了新的闺密,而且不止一个,也会和她们睡同一床被子、在夜里说悄悄话。但我们都知道,成年人的友情,其实早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我曾有两次感受到天伊可能在我身边。一次是我结婚时,一次是我的女儿百岁宴时,那两次,我都收到了一束洁白的栀子花。但如今,那两束花早已烂在了瓶中,风一吹,它们花叶的尸体就会翻个面儿。
天伊,如果你看到了这篇文章,请你一定要联系我,我想告诉你:我爱你,并且我一直在想你,很想很想,想和你一起看第二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