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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大象

时间:2024-09-22    来源:馨文居    作者:佚名  阅读:

  1

  三年里找到的第五片丛林,从四川到贵州、湖北、粤西,一直往南,来到海南岛的时候队伍成员已经疲惫不堪。晚上行船,除了能呼吸到海风的腥味,感受到海水的浮力,四周黑漆漆的,看不见外面的风景。轮船抵达海口码头时已经凌晨一点多,队长没有给我们休息的时间,大巴载着我们往岛屿中部奔去。我在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段时间,坐我旁边的张丽丽在做文案。汽车越往前走摇晃得越厉害,我被晃醒了。张丽丽电脑屏幕的光有些刺眼,我拿起身前的矿泉水喝了两口,车厢里除了张丽丽敲键盘的声音还有几个频率不一的呼噜声。

  拉开窗帘看一眼窗外,没有路灯,偶尔看到有人家的地方发出一点光亮。我能感觉到汽车在往上爬。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是海南岛中部山地,大巴越往上爬颠簸得越剧烈,车里的人陆续醒了过来。我想抽烟,迫切需要一根烟缓解一下疲倦,但是在车上只能喝水、嚼口香糖。张丽丽是在写年终总结,有数据没有结论,有过程没有结果。三年前团队提交一个名为“寻找最早人类”的选题,选题通过,获得了三年的资金补助。按照选题策划,我们能在三年内通过实地考察找到最早的人类化石。根据土壤成分分析,过去200万年里中国的土地结构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更适合人类生存,中国很有可能是人类起源地,唯一的不足是缺少硬数据,我们需要远古人类化石,200万年前的人类化石。

  凌晨三点多,大巴剧烈地咆哮着、震动着,然后熄火了,司机说车坏了。我钻出车厢,海的气息已经没有了,只有山林的阴凉。风吹着路边的树林,深邃悠远的来自深山野林的回响缠绕耳际。车上的灯亮着,四周太幽深的缘故,灯光被黑暗侵蚀着。陆续有人从车里出来,司机和队长吴春明拿着修车工具围绕汽车转了两圈,无从下手,主要还是疲惫,手电筒的光不足以帮助他们找到汽车的毛病所在。我找一块石头坐下,点了一支烟。有风,烟烧得很快,没吸几口就烧完了。我把烟头碾灭,一点星火都没有留下。常年在山里活动,我对火十分敏感,生怕哪天自己一个烟头把山林给烧了。

  这一年我们吃了不少苦,遭遇的困境也越来越多,路上车坏了不是值得抱怨的事情,我们经历过远比这艰难的事。我们太需要解决经费问题了,但是没有成绩,谁也不会往科研项目投钱。每一次风来都会惊动树林里的鸟,南方鸟多,我能分辨出树林里都有什么鸟在啼叫,杜鹃、鹦鹉、鹧鸪、草媚、黄鹂、乌鸦。

  离开湖北的时候我饲养了三个多月的喜鹊在车顶跳来跳去,用脑袋撞车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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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吧,回山里去。”我对喜鹊挥挥手。

  汽车启动后喜鹊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追着汽车飞了好长一段路,最后在树叶中看不见了。我和喜鹊是在一个古墓前相识的,它从山里跟我出来,在身边飞来飞去。进山的时候喜鹊飞在前面,有时候我们在山里过夜,它就在帐篷四周飞来飞去。队伍里的人因为喜鹊的存在而欢乐轻松,他们口袋里总有几粒玉米,休息的时候用来逗喜鹊。我们四处漂泊,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除了带走数据和挖掘出来的文物,其他什么都不带走。看着喜鹊扇着翅膀追大巴,车上气氛十分凝重,队伍里唯一的女子张丽丽哭了半天。

  队长在车前叫唤,车是开不动了,我们要走路去营地。背上简单的行李,测量和挖掘工具得等到车修好以后才能带过去。走出车灯的光圈,身前就剩下安全帽上暗淡的光亮了,灯光晃来晃去,没有人讲话,前面偶尔飘来一阵烟雾,队伍里每个人都抽烟,抽烟是我们解困、解饿、解愁最好的方式。脚步声有些乱,距离营地还有十五公里。

  天边出现一圈红色的光,夜色不再是单调的黑,碎石路渐渐变得清晰,组员纷纷关掉了手电筒。接近天亮那段时间雾特别大,黏在皮肤上有点冷,露水从安全帽上滴下来。我们喜欢走这样的路,在漫漫长夜里,朝着不确定的目的地慢悠悠地走。张丽丽放慢脚步和我走在一起,她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包万宝路给我递了一支,她自己也点了一支。

  “薄荷味的。”

  “你怎么买到的?”

  “司机在加油站便利店给我买的。”

  我点了一支后又要了一支,把白色烟雾吸进鼻腔里久久不愿吐出来。

  渐渐闻到了水田的气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阴暗的巷子里有狗在狂吠。光把厚厚的云层穿透了,宛如被困在一个白炽灯里,四周浮起一股燥热。

  来到山下小村庄的时候机械表时针刚从阿拉伯数字6跳转到7。黑狗在楼房面前龇牙咧嘴不让我们上前,队长对着漆黑的房屋叫唤老陈。这个姓陈的老头是海南省文物局介绍给我们的,帮助我们解决食宿问题。老陈在山里住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出去过,对山上的环境熟悉,能给我们带路。老陈出现在门后的时候我们有些失望。他年纪太大了,头发斑白,驼背,行动不便。老陈笑着走出来,露出黑黄色的牙齿,把黑狗赶走后叫我们到屋里坐。

  房子是水泥地板,硬邦邦的,粘着无法清扫掉的黑泥和灰尘,石灰墙,墙下有泥土和霉菌留下的印迹,两张红木旧沙发。我们放下行李在沙发上坐下。老陈端来热开水,操着地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跟队长说话。一楼有厨房、厕所、客厅和老陈睡觉的房间;二楼住着老陈的儿媳妇;三楼有三个房间,是给我们安排的。队伍一共七个人,张丽丽占用一个小房间,我、队长和陈东睡一个房间,邓如海、钱友明、温国荣一个房间。其他人看见床就躺下了,我和队长来到天台观望四周的丛林。队长对这片丛林很满意,“这是我们最后要考察的地方了,树林里面肯定藏着我们要寻找的秘密。”

  天台的铁棚是为了遮挡风雨搭起来的,铁柱四周捆着几条铁链。队长有些兴奋,我也没有睡意,他叫我陪他到树林里去走一圈。来到楼下不见老陈的身影,大概到园子里去摘菜了。一个年轻妇女蹲在门口刷牙,她便是老陈的儿媳妇阿娇。她对我们点了点头,吐出嘴里的泡沫用清水漱口,指着树林说山里容易迷路,不能走太远。

  森林植被保持得很好,靠近村子的地方有一些小路,再往前走就是密林了。热带亚热带灌木丛,树木长得密,繁茂的树冠挡住了阳光,林子里阴森森的,冒着一股湿气。刺耳的蝉鸣以及鸟叫声能使人迷失方向,各种花草也能使人迷路。人的耳朵和眼睛没有太强的分辨能力,而且容易疲倦或自我欺骗。白的,蓝的,粉的,紫的,黄的,知名不知名的花挤满了树荫下的空间。队长推开藤蔓走在前面,“海拔500到700米,”他说,“再往山上走要去到海拔1000米,200万年前这个地方还不至于被海水淹没。”

  再往前就是峡谷,那里是我们想要去的地方,我们要去寻找断壁,通过分析岩层泥土的成分判断地质年代。我们没有再往前走,树林太深了,没有测量方向的仪器我们不敢保证不会在密林中迷失。“这次空手而归的话我们小组就会被解散,”队长坐在岩石上对我说,“事关重大,泥层中肯定有东西。”他顺手抓一把湿泥放到鼻尖前闻了闻,“只要找到迹象就能挖出东西,一定要精确分析数据,不能出差错。”

  树林里不时传来奇怪的叫声,如此开阔且完好的树林,野生动物自然不会少。树太高了,覆盖面积很大,风吹来的时候树冠上的水珠滴下来,打在花草上,噼噼啪啪的像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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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树林里出来,太阳已经高升,一股热流在空中流动。黑狗伸着舌头趴在门前,老陈坐在长板凳上抽烟,张丽丽举着手机四处寻找信号,其他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旧式长虹电视机中有画面在跳动。

  2

  “我活了六十多年,台风见过不少,从来没有见过海。”老陈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说。

  邓如海、张丽丽、陈东坐在不远处,前面是田野,枝叶赤黄的庄稼因为吸收不了太多阳光普遍消瘦。尚未天黑,夕阳在树林里,四周渐渐阴凉了。田野中有淡淡的雾气,正是这些水雾缠绕着水稻,使它们不能充分接触太阳光。田野四周零散分布着青砖房,村子有二十来户人家,因为分散在田野四周,彼此之间的来往有些疏远,仿佛这片稻田便是海洋,海的这边跟那边是遥不可及的航线。生在岛上却没有见过海,我们感到不可思议。

  “儿子三年前从山里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我经常梦见他,梦见他出海的时候被海水淹死了。不然怎么会那么久不回来呢?”老陈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怨恨,一年前他生了一场病,吃了半年中药也不见好转,身子垮掉了。儿媳妇把家里的重活都揽在身上,始终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家,她也去不了哪里,主要还是胆怯,生怕被海水淹死。

  “会不会有些遗憾?大爷,有没有想过去看看海。”陈东说,“我们的车明天就到了,等我们办完事,你和嫂子跟我们出去,看海,看够了再送你们回来。”

  老陈笑了笑,在他眼中海是很遥远的,没有陈东说得那般容易见到,“晕车,出不了远门。”

  “吃晕车药,睡一觉就到海口了,还可以坐船到广东去,坐飞机去一趟北京。”陈东说。大伙儿都知道他在开玩笑,我们的资金十分有限,如果再发掘不出内容,自己也只能坐火车回去。

  夕阳下沉,天空上的光由金色转为蓝色,再转为灰色。我站在屋后的小山坡上抽烟,不远处阿娇弯着腰给蔬菜浇水,她的影子十分纤细,后来被夜色吞没了。月亮升起来,树林里有点点的火光,有黑色的影子在树丛里一闪而过。我盯着黑色的影子,影子钻进幽深处再也没有出现。

  大巴是半夜两点多到的,我和队长听到车声就起床去开门,司机帮忙把道具搬下来后直接掉头走了,说是在我们工作期间去镇上帮忙拉客换一些经费。

  吃完早餐,队伍便要进山。天气很好,太阳蒸腾着大地,树林里冒着水汽,像翻滚的蒸汽机。老陈走不了远路,带路的是黑狗以及阿娇。阿娇手持一把镰刀,轻装上阵,我们背着各种测量工具。

  穿过稻田,有一段路种满了玉米,穿过玉米地开始爬山。“山上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去的,”阿娇说,“有些地方是邪乎的,有些地方是神圣的,邪乎的是千井洞,神圣的是荧光谷。”我问阿娇山上最危险的是什么。“树林,”她说,“不能在山上过夜,否则会出事。”

  对我们来说除了巨型野兽和毒蛇,其他亦真亦幻的事物对我们构不成伤害。我们在山里待的时间比大多数人都多,我们熟悉南方森林,正如熟悉自己的身体。

  进入树林以后太阳光被削弱,炙热感很快消散了,越往山里面走湿气越重。我们曾去过热带雨林做考察,怎样浩瀚的树林都不放在眼里,这个地方的神秘与阴郁使我们吃惊。

  阿娇说即便是本地人也很少到树林深处去,山里有鬼,她吓唬我们。我们是科研团队,鬼这种东西在我们眼中是不存在的。在前几个地方考察的时候,当地人都说山上有鬼,我们进山以后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是什么在作怪。

  我们进山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找峡谷断崖,分析岩石成分。沿着山溪往山里面走比在树林里行走要轻快。溪边是爬满青苔的石头,偶尔能看见天空,不时还能看见云。溪边最多的是长满刺的荆棘类植物,具体名字说不上来,它们从溪流两边覆盖过来,像巨大的帐篷,遮天蔽日。阿娇在前面用镰刀开路,脚下泥土松软,草丛里长满湿菌。荆棘勾住我们的衣服,像要把我们拉进杂草当中吞下去。我想到了雨林里的食人树。

  四周都是鸟和蝉的叫声,所有人都在低头走路,不愿说太多话,路是漫长的,说话耗费精神。中午时分我们在鹅卵石堆成的河滩上歇息,阿娇坐在岩石上哼着歌。河滩上有风,风是从北方来的,没有海的气息,我们距离海边有相当一段距离。阳光打在溪水上,河谷散发着各种颜色的光。张丽丽去溪边洗眼镜,把水泼到空中。烂漫的光朝树林里浮动,刚进入树荫就被树吸收了。

  “还要走多久才到断崖?”陈东问。其实我们对于路途不是特别在意,很多时候我们要在山里花好长一段时间来熟悉地形了解地貌,有时候还颗粒无收。

  “前面就是。”这个身体纤细皮肤黝黑的女人长着一双晶透的眼睛,这种晶透是山和水洗涤过后润养出来的。她没有提起过她和丈夫的事情。我们不清楚她丈夫是怎样的人,为何要出去,又为何不回来了。阿娇快三十岁了,脸上时常有少女般的笑容,或许因为不经常跟外地人接触,她表现得过于热情了。“我们再走一段路就不能往前走了。”阿娇坐在岩石上侧过身跟我们说。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再走就是荧光谷了。

  在接近荧光谷的地方有一处断崖,是保持完好且没有植被遮挡的断崖。岩层分布明显,像年糕一层叠着一层。钱友明和陈东负责攀岩取样本,我和队长考察四周的环境。最好能发现山洞,山洞是最好的庇所,世界上多处古人类留下的迹象便是在山洞和石壁上被发现的。

  荧光谷在不远处,被高大的灌木挡住了。阿娇眺望那片林海,树林静悄悄的,太阳开始偏西,白色的雾气从树冠下冒出来。我问阿娇在看什么。她对我摇摇头说,“荧光谷之所以神圣,是因为每到夜晚那里就会发出绿光。”

  阿娇说我们该回去了,天黑以后树林里很危险。采集岩石样本的工作尚未完成,陈东还挂在半空中,我们没打算马上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越来越暗,前面不远处果然有绿色的光冒出来,一条浅浅的光线在树冠与天空之间浮动。“那是什么?”队长问阿娇。

  “树林里的精灵。”阿娇说。

  钱友明和陈东采集好岩石,阿娇带我们下山。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摸着溪边的石头往山下走,手电筒发出淡淡的光,我好几次踩到水里去,经过荆棘林的时候身上好几处被扎伤了,也不能停下来处理伤口。我一直在回想那道浮动的绿光,绿光下森林里奔驰的影子。

  回到村子,分散在田野四周的房屋发出灯光。上山途中不见了的黑狗出现在屋前,摇着尾巴低着头来迎接。老陈已经做好饭菜,长虹电视正播放一则新闻:

  7月4日下午5时45分,一头亚洲象从广州动物园逃出,至今下落不明。大象为三岁大的母象,重约两吨,性格温和,没有袭击人的行为。大象从铁笼逃走时动物园接近关门,游客稀少。管理人员说这头名叫“安娜”的大象刚从泰国运过来,还不熟悉动物园的环境,常在夜里嚎叫流眼泪。

  大象失踪以后动物园及公安展开了寻找大象的行动。据摄像头显示,大象从动物园南门出来,沿环市东路进入水荫路,最后消失在水荫直街。大象离开动物园的时候正值下班高峰期,人头涌动,给大象行走带来一定困难,因此大象在人群中站了十分钟左右才往人流较小的水荫路走去。公安来到水荫直街调查,路边店铺员工以及附近居民均表示不曾看见大象。大象在水荫直街消失至今尚未发生大象袭人事件,寻找工作仍在进行。本台将持续跟踪事件的发展,孤独的大象究竟去了哪里?敬请关注下一期晚间新闻。

  3

  打开窗也没有风吹过来,凉席上有汗印,看来要下雨。我从床上坐起来,找到拖鞋,到天台去抽烟。天台上有个黑影,我被吓了一跳,走近才发现是阿娇,我在她旁边坐下,点了一支烟,问她怎么不睡。

  她指着树林叫我往那边看,我看到远方的天空有一层绿色的漂浮物。

  “荧光谷后面就是千井洞,荧光谷拦住了千井洞那边的恶灵。”阿娇说。

  我问阿娇千井洞里的恶灵是什么。

  “野人。”她说。

  我感到震惊,野人只是传说,真正的野人从来没有被证实存在过。

  阿娇问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说是为了找历史证据。她有些不理解,沉思了一会儿说,“跟阿翔从山里出去还是不同的。”阿翔是她的丈夫。“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通常都是这里的人出去。”

  我问她村里人为什么要出去。她说,“还不是为了出去看看。阿翔说电视里看到的不知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不是真的。近两年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在海口找到工作就把家里人也接出去了,村里原本有四十多户人家,现在仅剩下二十来户,学校都快办不下去了,高年级的学生要去八公里外的小镇读书。”我问她为什么不跟他出去。她说,“只读过几年书,怕出去什么也不知道。”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厚,挡住了所有星光,没有风,我回到房间躺下不久雨便来了。落地扇剧烈地振动着,窗外的雨被风吹到我们身上。

  下雨天不进山,陈东在房间睡觉,钱友明和邓如海在一楼看成龙的电影。队长、我还有张丽丽到村子去闲逛。大雨已经过去,细雨洋洋洒洒。我们穿着旧雨衣走在碎石路上,房子之间相隔一段漫长的路,宛如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田野中央有一条溪流,大概是山上流出来的水汇成的,被田埂引流到整片盆地,然后在另一头进入另一片树林往外流走。河流总会流进大海的,但是大海离村子太远了。

  荒废的房子前堆满了湿漉漉的木柴,墙壁和屋顶长满了藤蔓,有些房子里甚至长出了一棵树,或者整栋楼被榕树包笼着。有人住的房子也很少看见人,小孩上学去了,偶尔看见有老人坐在屋檐下一边看雨一边做手工。

  学校是一座两层高的房子,教室前有一个水泥板篮球场,教室窗户好几块玻璃不见了。看见我们站在窗边,学生纷纷仰起头朝我们看过来。一共两个班,每个班十人左右,一个班级里面有年纪较大的学生,也有较小的。楼上是老师住的地方。头发斑白的老师正用地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教学生念鲁迅的文章《故乡》。老师走过来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们说只是过来看看。他看张丽丽戴着黑框眼镜,便请张丽丽给学生朗诵。张丽丽没有推辞,两个班级的学生挤到了一起听她朗诵。

  回到老陈家,队长径直走到三楼去做试验,把从岩壁上刮下来的粉末倒进试管里分解其中的组成元素。我坐在窗边抽烟,外面还在下雨。回来的路上队长接到一个电话,他假装信号不好,躲开我和张丽丽,独自走到水井边讲电话。

  “是不是北京来电话?”我问他。我曾听说研究院本打算召我们回去把我们项目组编入田野考察队的,是队长求着他们再给一年时间,一年后提交成果。

  “项目资金用完了,研究院不会再给我们资助,而且,十月份就要上交考察报告。”队长说,他抽着烟,晃了两下试管,试管中的土壤成分已经被化学药水分离。“别小看这个地方,”队长提起精神,“一个地方的重要性不能只看当下,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你脚下的沙漠是不是楼兰古国。我们要尽快开展工作,想办法到树林深处去,还要去荧光谷和千井洞,那边肯定有更多发现。”

  晚饭期间阿娇不在席上,老陈说她娘家有人去世了,她回去帮忙打理。电视上正在播放李连杰的电影《木乃伊3》。雪人在雪地上跳跃腾飞,庞大健壮的身体看上去十分有力量。我问老陈树林里有没有野人。大伙被我的问题吸引住了,其实我们在湖北和四川考察的时候就有听说过野人的传闻。我们没有见到过真正的野人,但依旧对野人的故事充满兴趣。

  “野人到村里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听到楼下鸡鸭乱叫,出门看见一个站立的身影提着血淋淋的鸡鸭往树林里面走。它浑身长着黑毛,我不敢叫住它,怕它报复,我一个人制服不了它。村里曾有人在树林里面走丢的,小孩和妇女都有,走丢了就回不来了。我年轻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到山里去,夜晚爬上巨大的岩石,周围点了四个火堆,在树林里一夜没有闭眼。黑影在杂草丛里穿梭,四周都是奇怪的叫声,好像进入了鬼穴。天亮以后那些东西才离开树林到千井洞那边去了。”

  “野人生活在千井洞,那里有大片的果树,岩壁上有无数个洞穴,一般人不敢进去。”老陈大口大口抽烟,考察队所有人都听得入神,电影悄悄播完了也没人换台。队长对信息有着极大的敏感度,他跷着二郎腿抽烟,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会去千井洞,”邓如海说,“世上没有传说,我们会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带个野人回来给你看看。”

  “我知道你们会去那里。”

  “许多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我们都去了,什么鬼怪我们都没有遇上。”陈东说,“搞科学的人身上都有一个光环,马克思主义光环。”

  老陈不懂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相信就会存在,不相信当然看不见。”

  张丽丽抓住老陈话中的破绽说,“既然不相信就看不见,这种不好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相信呢?你是想见到这些东西?”

  “就像你们找历史一样,都是死去的东西,你们找的是野人的骨头化石,我看见的是它们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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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来到晚间新闻,今天晚上我们将继续追踪大象“安娜”。自从大象迷失在城市的街道,时间已经过去两天。据广州市越秀区东山口一市民反映,5日凌晨4点左右他在房间附近听到了大象的叫声。公安在东山口各街道进行地毯式搜查,没有发现大象的影子。最近一次看见大象是通过正佳广场第4、5、8号摄像头观察到的。镜头里的大象比在动物园的时候更瘦了,肋骨突出,四腿无力,眼神十分忧郁。公安以及动物园管理人员抵达正佳广场的时候大象已经离开,询问路人大象离开的方向,均无人知晓。

  动物学家分析道,大象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对童年生活的地方有很深的感情。这头从动物园出走的名叫“安娜”的大象年幼时期生活在热带雨林与主人一家培养了深厚的感情,被贩卖至动物园以后长时间被关在笼子里导致孤独抑郁……

  时至今日,“安娜”没有给城市的交通带来麻烦,也没有造成人员伤害,它只是不停地游走、流浪。公安人员说城市没有大象的食物,大象很可能会困在街道上饿死,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先找到大象,把大象运回动物园治疗,再考虑是否将它送回热带雨林。

  4

  晚上又开始下雨,天台那块铁皮被雨点敲打着,那声音就在我的面前,仿佛雨点是打在我额头上的,然后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的声音。队长已经定了工作计划,明天早上,无论天空是否下雨,我们都必须进山。这片山林太大了,我们要在秋天到来之前挖出有价值的东西。

  早晨7点半左右,雨越下越大,我们在客厅吃早饭,行李已经准备好了,整整齐齐靠着墙。队长站在门口抽烟,他在等雨停。下雨天在山里行走是有风险的,特别是在山谷行走,一个山洪一次泥石流就会把所有人埋在山谷里。门外有小孩在说话。我看看时间,才发现是星期六。小孩光着脚,脚上沾满了黄泥,八九个人,只有三把旧雨伞,其中一个戴着草帽。来到门前的时候他们的头发都有点湿了,羞涩地推来推去,走廊上都是他们的脚印。

  “今天进山,”阿娇对他们说,“你们来干吗?”

  他们把目光放在我们身上,放在靠墙那些鼓鼓的背包上面。“他们进山做什么?”他们问阿娇。

  “去找野人。”阿娇没好气地说。

  “野人?你们找不到它们的,它们躲在山洞里。”

  “别多事,”阿娇说,“你们走吧。”

  “我们来找他们。”

  “找他们做什么?”

  “教我们念书。”

  阿娇侧身看了我们一眼,又回过头去跟小孩们说,“今天要进山。”

  “我跟你们进山吧,我知道野人在哪里,我还看见过野人呢。”戴草帽那个男孩说。

  阿娇给了他一个白眼,“你们就是一群野人,看看你们,鞋子不穿,衣服邋遢,学习又不好,不是野人是什么?”

  雨突然就变小了,风一阵一阵。我们背上行李上山,依旧是阿娇在前面带路。穿水鞋不好走路,所以她穿的还是解放鞋。树林里是草地,虽然没有泥泞感,脚底冰凉,我有一种惊心的疼痛感,那是长时间日晒雨淋留下的影子。

  行程有些缓慢,前天被我们推倒的草丛已经重新爬起来。雨被树叶挡住了,零星打在我们的雨衣上,脚踩在杂草上冒出来的都是水。下雨天是不能开展挖掘工作的,泥土沉甸甸的,而且挖出来的坑容易积水,也容易坍塌,即便挖出有价值的东西也会遭到破坏。我们来海南之前就知道这个季节岛上多雨,工作进展会受到阻碍。队长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在房子里等雨停,我们要保持高度的工作动力,否则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树林里湿度重,呼吸有点艰难。阿娇用镰刀在树上留下记号,作为一个本地人,在这片繁茂浩瀚的树林中也不敢保证不会迷路。队长跟阿娇说这次我们要去荧光谷。阿娇在前面停了下来,“去不了,”她说,“下了这么大的雨,荧光谷已经被水淹了,过不去。”

  我们来到溪边的时候原本冒出水面的石头都被混浊的山洪淹没了,路已经被毁,我们只能在树林里重新开路前进。这次进山我们去的地方要比前一次更深入到树林里面。树林里静悄悄的,下雨天鸟禽也懒得啼叫。草丛中有野兽走出来的小路,我们看到了野猪的粪便,还见到一些狼毛,野生狼在国家保护森林公园以外已算罕见。蕨草下面长满了菌类,有些草丛里还挂着新鲜的蛇皮。

  阿娇带我们爬上岛上最高峰,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峰,遥遥望去四周的树林都被雾雨笼罩着。“还要去荧光谷吗?”她问我们。“冒水雾的地方就是荧光谷,千井洞在荧光谷后面,没办法穿过荧光谷就去不了千井洞。”我们站在岩石上抽烟,队长望着烟雨蒙蒙的山谷久久不说话。

  “什么时候才能去荧光谷?”温国荣问阿娇,他是我们队伍里话最少的一个,平时负责挖掘和文物修复工作,他对工作的执迷可以跟队长相提并论。

  “雨停后一两天。山谷里溪水很急,两边都是锋利的岩石,下雨后路滑溜溜的,被水冲走就别想从荧光谷走出来了。”阿娇脸上有几颗水珠,被雨泡了一天的脸泛起一股白光。

  队长决定先在树林里面考察地形和植被情况,天黑前下山。考察工作是邓和钱友明的强项,张丽丽帮忙拍照和取样,队长带着陈东和温国荣分头去了解地形地貌。阿娇帮不上忙,扒开蕨草找菌菇。“你们没吃过这些东西吧?”她转过身问我。其实我们长期在山里生活,野菜野菌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有时候带到山里去的干粮吃完了,在山上找到什么就只能吃什么。

  我走到她身边帮她采野菌,草丛里有一股闷气,夹着泥土和腐烂的草根的气息,杂草上的水扑到了我脸上。我问阿娇有没有小孩。她从草丛里面钻出去,用坑里的水简单洗了一把野菌,“有,”她说,“四岁了,被阿翔带出去了。”

  “他把小孩带走了?”我问。

  “带到外面去了,说在山里没出息,在山里待下去以后会变成野人。”

  又是野人,我心想,来到这个山村我听得最多的就是野人。野人在当地人眼中肯定是某种不好的象征,至于她的丈夫极力想要摆脱野人的阴影。

  “你呢?”阿娇突然问我。

  我把手上的野菌递给她。“我还没结婚,当然没有小孩。”

  “你们来这里就为了找野人的尸骨?”她问。

  “我们在证明一些事情,关于整个民族,整个人类发展史的事情。”我看了她一眼,不知她懂不懂。我说,“目前为止,非洲被定义成人类的起源地。整个世界的人,最开始出现在非洲,大概是170万年前。我们项目小组的论题是‘中国才是人类的发源地’,我们的目标就是在国内找到200万年前的人类化石。远古时代人类没有交通工具,不可能从非洲走到世界各地。人类绝不是从一个地方发展出来的。200万年前海南岛已经从大陆分离出去了,所以,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只要在岛上找到人类化石就能推翻人类起源于非洲的观点。

  “文化人做的事,”阿娇说,“你们应该帮帮那些小家伙,不然有一天他们真的会变成野人。”她说的是村里的小孩。

  雨越下越大,剧烈敲打着我的雨衣,白茫茫一片,其他组员到四周去勘察了,只有我和阿娇在原地。树林里传来一阵声响,草丛跟着晃动起来,我以为是组员在那边工作,但是看不见人影。我往声音所在方向靠近,扒开草丛,雨溅起的水汽挡住了视线。我看到了脚印,光着脚的脚印深深印在淤泥里。当我走出草丛,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站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瘦小的身影在雨中影影绰绰。它似乎发现了我,朝前面的树林奔跑过去。我扒开杂草追上去。来到一片及腰的草林,影子消失了,我只听到它在草丛里跳跃的声音。我跟着那个声音跑过去,脚下的泥土松软,淤泥越来越深,跑了将近二十分钟,那个声音渐渐消失了,四周白茫茫一片。我站在草地里喘气,水汽随着我的呼吸进入鼻腔,呼吸格外沉重。我直起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身陷茫茫的草丛中。我跟着混浊的积水和倾斜的杂草往回走。天色暗了许多,乌云在天空堆积成山。我往树林里面走,不轻易改变方向,走了将近三十分钟还没看到熟悉的地方。一般人眼中丛林里草木都长一个模样,但对于长期在树林里作业的人来说草木都有不同的面孔,像地标建筑一样有其特殊姿态。这一次给我带来困扰的是雨,下雨的缘故我没有多留意来时的路。后来我听到草丛里传来声响,声音朝我奔来,当草丛被推开,阿娇出现在我面前。

  “你这样会迷路的,”她一边喘气一边斥责我,“你去追什么?”

  “野人,”我说,“我看到野人了,他向树林那边跑去了。”

  阿娇的脸色沉了下来,抓起我的手往树林外面走。我们回到队伍集中的地方,看不见其他组员,他们已经下山了。我们从细小的山路往山下走,阿娇一直抓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天完全暗下来了,雨比刚才小了一点,漆黑的丛林里传来阵阵虫鸣。走到一处空地前阿娇停了下来,她记不得回去的路了。我放下包袱,拿出手电筒往四周照了照,确实不是我们来时的路。我把灯光照在阿娇脸上,她脸色苍白,嘴唇一直在抖。

  “你冷吗?”我问她。她没有说话,眼睛依旧在四处探看。我从背包里掏出睡觉用的毯子裹在她身上。“只要是下山就不会错了,”我说,“我们先走到山下,再绕着山往村里走。”

  夜里山路特别难走,所幸山路并不陡峭。“不对,”阿娇突然停了下来,“再往下走我们可能会走到荧光谷,这时候荧光谷已经被水淹了,我们不能再往下走了。”

  回到较为空旷的岩石地,我说与其浪费精力找回去的路不如就地过一个晚上,天亮以后路就容易走了。她没有反对,我便搭起了帐篷。帐篷空间不大,两个人挤在里头,身上还是湿漉漉的,我把手电筒吊在帐篷上,阿娇抱着膝盖坐在灯光下。

  “阿翔走之前也说看到了野人,”阿娇背对着我说话。帐篷外面无数只昆虫冲撞着帆布,企图穿透帆布靠近灯光。山上吹起了大风,帐篷摇摇晃晃。我把雨衣脱下放在脚边,动作细微谨慎,不轻易惊动到她。“他说野人想把他拉到千井洞里去,他乘机挣脱逃了出来。自那以后他就格外痛恨野人,他带小孩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他怕野人下山来找他。”

  “野人真的会下山吗?”

  “会的,冬天山里没有吃的东西他们就下山偷牲口,咬断鸡鸭的脖子带上山。夜里听到响声也不敢出去,担心小孩被抓到山里去。”

  我想起两年前在湖北考察的时候听到的关于野人的故事,不过那不是真正的野人。五岁的小孩在山里走失后过着最原始的生活,吃野菜野果,生吞蛇蛙。十二年后从山里出来偷牲口,被当地人捉住了。他的父母认出他来并将他领回家,好多年过去他都说不了人话。

  “他也太无情了,”阿娇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微微的哭腔,“他做什么事都不问我的意见。我们从小就认识,村子就这么大,上趟山下个地都能碰见,但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五年前我被阿妈带到他家做了他的媳妇,住在一起也没说过什么话。他白天上山,夜里就跟我讲在山里找到的野人的踪迹”。阿娇叹了一口气,“从这里出去要走好长一段路,就算在镇上找摩托车,开摩托车也要两天才到海口,去三亚的话摩托车要走半个月,是这样吗?”

  “有没有想过出去?”我问阿娇。

  她犹豫了片刻,她沉思的时候眸光分散,五官朝下。“想过,”她说,“有时候梦见自己一个人离开,在一条没完没了向前延伸的公路上走,那条公路就好像西藏无人区的公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们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秋天吧,”我说,“我们要先找到化石。”

  风剧烈摇晃着帐篷,山里气温低,阿娇跟我背靠着背,我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想必她也是。她好几次都有所顾忌地动了动身体,无奈帐篷太小,没有太多伸展空间。我钻出帐篷透气,雨停了,风很大,山雾被吹开了,我往山下望去,遥遥中看到了灯光。我把阿娇从帐篷里拉出来指着灯光让她看,其实我们离村子已经不远了。

  “没想到我会在这么近的地方迷路。”阿娇说话的语气有些低落。

  回到老陈家的时候大伙已经吃过饭洗好澡坐在电视机前看晚间新闻了。电视台第一次对外展示镜头中的大象。那头亚洲象骨瘦如柴,行动极其缓慢。它在繁华的街道行走,行人对它熟视无睹,仿佛它只是一座雕像。

  大象频繁出现在广场和市场,用鼻子翻开垃圾桶找垃圾吃。大象受过训练,会跳简单的舞步,在垃圾桶里找到美味食物的时候会轻盈地跳舞。跳舞的时候没有愉悦感,只是类似得到奖赏而做出的条件反射。它每吃一口就做一次动作,样子十分滑稽。动物专家说大象已经病了,它屁股后面粘着黑色青苔状的粪便,吃进肚子里的垃圾伤害了它的肠胃。

  “它会死吗?”睡前我问队长。

  “大象?”

  “是。”

  “不知道,没人找得到它,它很可能会死。”

  5

  天亮的时候开始下雨,我醒来看见队长坐在窗前抽烟,他眼睛红红的,晚上没有睡好。我坐到他身边,也点了一支烟,两个人望着窗外的雨一句话也没说。进不了山了,雨季还有很长,这雨大概要下到九月。

  去年九月我们在清远市一个山城里,那时也没完没了地下雨。白天我们冒雨进山,晚上在旅馆打牌娱乐。有天晚上钱友明说去楼下买烟,出去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在他的房间坐了一个晚上,天亮才出去找他。山城不大,只有几条街道。几个人分头去找,烟铺、酒商以及钱友明喜欢去的舞厅找遍了,就是没有找到他。傍晚回到旅馆,队长一怒之下把桌子推翻了。队长知道钱友明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他是躲起来了。考察工作开展两年来,一无所获。队长把他憋了两年的委屈一下子骂了出来。我和其他人坐在钱友明的床上抽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收拾地上的东西。十一点多的时候队长把烟掐灭突然站起来摔门而去。我们知道钱友明的家在广东,只是没想到他会悄悄回去。第二天早上我们到楼下吃早饭的时候看见队长和钱友明疲惫不堪地从车里下来径直走回各自的房间。后来钱友明跟我们说,他回到家里,三岁的儿子一直在躲他,不敢看他,不敢叫他。他被队长拽着走的时候小孩在屋里一个劲地哭。队长也是有家庭有小孩的人,只是三年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听到大巴鸣笛,我和队长把烟掐灭下楼去。老陈撑着雨伞给司机遮雨,车身溅满了泥土。“在上次那个地方车陷在泥洼里差点没爬出来。”司机把香烟丢在地上,迫不及待回屋里喝了一碗粥。他从镇上带回来一台DVD,好几张光碟。

  我们把阿娇家里的电视机以及司机带回来的DVD抬到村小学去,给学生放电影。第一场电影是《超凡蜘蛛侠》,第二场是《侏罗纪公园3》。小孩围成一个圈,屏气凝神面对着屏幕。

  电影结束后我们在教室里跟学生玩,他们张牙舞爪扮演恐龙或者蜘蛛侠在桌椅间跑来跑去。几个女孩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问我外面的男孩都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面对这个问题哭笑不得,说:“善良的女孩。”

  “不用学习好吗?”

  “学习好当然更好。”

  “不用长得好看吗?”

  “这个没那么重要。”

  “不用会干活吗?”

  “会干活对家庭好。”

  她们叫我弯腰,然后靠近我耳边细声跟我说阿娇喜欢我。

  搬电视机回老陈家的时候我跟队长并排走。“如果雨季要到九月才结束,我们就真的完蛋了”他说。

  禾草被水淹了,只剩下叶尖露出水面。树林上空有黑色的鸟啊啊地叫,队长咳嗽起来,声音跟那鸟叫声相似。

  “生病了?”我问他。

  “下雨天就会这样,空气中水分太重对肺不好。”

  “我看是抽烟的缘故。”我们不能没有香烟,我知道。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重新连接电视机和信号接收器,没有找回原来的电视频道。我有些着急,冒雨到天台上转动铁棚上的信号接收器,转动一下就问楼下的人有没有收到画面。厚厚的乌云里有电光。雨点砸在我脸上,脸麻麻的,好像被人打了耳光。我举着信号接收器东走走西走走,心里焦急又万般无奈,站在天台上单手举着信号接收器,降落到铝皮筒状物上的很可能不是信号波而是雷电。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张丽丽拿着毛巾跑上来,站在铁棚门口跟我说晚间新闻时间已经过了。

  6

  几乎每个早晨都下雨,有时候雨会下到傍晚,这样的天气持续了一个多月。队长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喉咙痒,得随身带着水瓶。他夜里睡不着,怕打扰我们睡觉有时候强忍着不咳出声音,有时候干脆在楼下椅子上坐到天亮。他愁得厉害,黑眼圈越来越深,眼睛周围的皱纹更密了,白头发从黑发中钻出来。我们叫他去小镇医院看看病,他摇头说雨停了就没事了,可这雨似乎要下到世界末日到来那天。

  农忙时期,小孩帮家里人拯救长时间被水淹没的庄稼。稻谷收成少得可怜,村民们身前挂着木盆把稻谷捋下来。我们白天帮忙干农活,晚上带小孩到教室去看电影、玩游戏、讲故事。我再也没有收到那头在城市走失的亚洲象的消息。

  司机第二次回来的时候从车里拿出一袋东西交到队长手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药。我们不清楚队长病情如何,他也不跟我们说,夜色降临和白日将至的时候他咳得最厉害,那时他就会悄悄地从抽屉里拿药出来服用。

  有天傍晚,我在门口水井旁洗菜,邓从稻田的另一边慢腾腾走回来。原本蹲在门口抽烟的温国荣看见邓走过来时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把烟头掷在地上对邓说,“你回来做什么?”

  我吃了一惊,认识温以来他不曾对其他人发过脾气。邓站着愣了一会儿,低头就往屋里走。更晚一点的时候张丽丽、陈东和钱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小男孩。晚上钱和张丽丽都在和两个小男孩玩。我留意着温国荣的神色,他不停地抽烟,独自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言不发。

  两个小男孩缠着钱玩到夜深才回房睡觉。屋里刚安静下来雨就到了。温国荣突然走进房间,叫我到楼下开会。

  我来到楼下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了,队长坐在角落抽烟,大家的脸色都有点严肃。“我觉得这个会很有必要。”温国荣说,他批评队伍最近心态懒散,都在做跟工作无关的事情。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从来不知道他会说这么多话。“我们不是来扶贫的,我们不能把时间花在照顾老人和小孩上面。我们有宏大的目标,我们有伟大的理想。”

  “下雨天进不了山,难道干坐着等雨停?”邓心里有些怒火。

  温国荣因为激动浑身发抖,“坐着想办法总好过四处游荡,要想着你要做的事情,你才能保持工作热情。”

  “三年过去了你想到什么办法?还不如去关心一下村里的老人和小孩。”

  “那不是我们的工作,这些工作自会有人来做,你是这个项目组的成员就应该为项目组服务。”

  “你家里有小孩吗?你懂什么是感情吗?”钱参与到争论当中。

  持续到凌晨两点,大伙才安静下来。屋里弥漫着烟雾,张丽丽擦了好几次眼泪,眼睛红红的。我和队长全程没有说话,队长第一个离开客厅上楼去了,我走在他身后。上楼的时候我看见老陈和阿娇的房间里有灯光,来到三楼的时候看见跟钱睡一个房间的两个小男孩愣愣地站在房间门口。

  8月20日,夜幕刚刚降临台风就来了。我们吃完饭坐在大厅抽烟,风吹得天台上的铁棚咣咣响。天花板上的吊扇把我们吐出来的烟雾旋转成一个涡旋,涡旋像一朵云在桌面和天花板之间扭摆。再晚一些的时候开始下雨。我们对单调的雨声厌烦不已,只顾着抽烟,没人说话。停电以后老陈一只手拈着蜡烛底部,一只手护着烛火从房间慢腾腾走出来。他小心翼翼,宛如捧着一捧即将流逝的水。

  风像一块布扑过来,雨越下越大,外面黑漆漆一片,连山的影子都看不见。随着“哐”一声,楼上的铁棚响得厉害。我们戴着安全帽点亮安全帽上的灯往楼上走。铁棚的两根柱子断了,信号接收器不知被风甩到哪里去了,另外两根铁柱以及四条铁链还跟铁棚粘在一起。铁棚的一角拍打着水泥板,外面风大雨大。正当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另外两根铁柱也断了,铁棚浮在空中被四条铁链拉扯着。阿娇拉住一条铁链,试图把铁棚拉下来捆紧,可是铁棚根本拉不回来。

  “把铁锁解开,”队长说,“不然整个楼顶都会被风掀起来。”老陈拿来绳子让我们捆住腰,我和陈东匍匐到天台,用老陈给的钥匙去解锁。铁链绷得紧紧的,锁不好开。风吹雨打,身体轻飘飘的,只要我站起来,风就会将我托起,像那块蓝色的铁皮一样。费了大半个钟头,锁终于解开了,铁棚被掀起甩到屋后竹林里去的时候铁链从我的额前甩过,差点在我脸上抽一鞭子。

  没有了铁棚,雨直接落在屋里,屋里的东西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地板湿漉漉的。我们换了一身衣服回到一楼大厅。蜡烛刚点着就被风吹灭了,我们干脆坐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队长在黑暗中不时咳嗽一下。为了不让队长的咳嗽声显得过于寂寥,钱友明和陈东找老陈说话,问老陈山上的情况。

  老陈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年轻时候在山里遇见的野兽,村子里流传的各种鬼怪故事,这些事情多数发生在千井洞附近。“很少有人敢接近那块地方,”老陈说,“那里地形非常陡峭,满山都是锋利的岩石,还有一条湍急的溪流从山上俯冲下来。草丛里有洞穴,也不知是不是野人挖的陷阱。早上从村里出发,经过荧光谷到达千井洞天就黑了,天黑以后掉进洞里就很难活着出来了。山洞里有很多图案,听说是野人在上面画的。”

  听到石壁上的图案,所有人都提高了注意力。野人是不会画画的,连制造工具都不会,这些图案很可能是远古人类留下来的。队长不再咳嗽了,担心打断老陈说话。

  “你怎么不早说岩壁上有图案?”张丽丽问老陈。

  “那都是听来的,没人真正到千井洞深处去过,我也不敢确定岩壁上是不是真的有图案。”老陈解释道。

  “有图案就说明那里曾经住过人,”队长说,“那里肯定可以找到有用的信息,不管这些壁画是不是200万年前留下来的,只要发现新的古人类遗址就能做好文章。”

  “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了,雨季要到九月份才结束。”张丽丽说。

  “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去千井洞?”队长问老陈。

  “没有,只有这一条路。”

  风扑到屋里来,带着雨雾,大雨冲刷着门前那块水泥地板,尚未晒干的用油纸盖起来堆在门外的稻谷大概已经长苗了。沉默让人不知所措,队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天在树林里我看到了野人,”我说,“我就是去追那个野人才迷了路。树林里有野人是不是说明路没有被水淹?不然野人是出不来的。”我在黑暗中寻找阿娇,希望她开口说荧光谷没有被水淹没,但是她没有开口。

  我听到椅子发出来的呻吟,大概是有人挪动了身子,我们在等队长说话。他在权衡我说的话,我提供的信息到底值不值得我们往山上跑一趟。

  “跑一趟也不要紧,”队长说,“总比坐以待毙好,早点回房休息,台风一过我们就进山。”

  7

  雨大概是凌晨时分停的,天亮以后只有风在呼啸。我们背上行李进山,还带了防御武器。我们不想跟野人交锋,也不希望在野人发起袭击的时候毫无还手之力。

  经过村小学的时候我们看见教学楼发生了倾斜,墙上有一条裂缝。这里没有具体的寒暑假时间,学生干完农活就得回学校学习,我想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害怕成为野人。教室外面有几个学生在打扫卫生。校长在修墙上的裂缝,往裂缝里面塞水泥。学生走出来跟我们打招呼,我们没有停下来,阿娇也没有。

  山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大片树木,好些大树被拦腰折断。溪流没有想象中那样湍急,树林是一个庞大的蓄水库。台风的尾巴卷着山里的白雾在树林里乱窜。这次我们没有在树林逗留,直奔荧光谷。中午休息的时候阿娇坐在我对面,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给山里的学生上课。我犹豫了一下,“我很愿意。”我说,“但是教学不是我的强项,只要我们把信息传出去,会有更好的人来支教的。”她低下头去喝水,眼睛里透露着失落。我想起学校里的小女孩悄悄跟我说的那些话,有点难为情。

  松树林里杂草不多,地上都是松针,路也好走。土壤贫瘠的缘故,松树生长得奇形怪状。树上偶尔有松鼠或者鸟在跳跃。这片松林太大了,仿佛永远走不出去。在路上我们遇到了好几条蛇,老鼠也见了几次,长时间下雨它们的洞穴被水淹没了。老鼠浑身湿漉漉的,有些甚至连毛都脱光了,从山路边窜出来的时候样子十分狼狈。

  “我总觉得不对劲,”在松林里兜兜转转快两个小时后温国荣停下来说,“我们没有走出这片松林,现在又回到原地了。”他指着一棵松树树干上的泥巴说,“那是我涂上去的。”

  阿娇脸色煞白,“我们可能迷路了,”她说,“树林里容易迷路,这么深的地方我也没来几回。”她从腰间拿出一把大头刀,开始在松树上面留记号。魔鬼一般狰狞的松树被砍出伤口以后树林一下子被打开了,走出松树林我们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翻越一座由千千万万花岗岩堆成的石山的时候,张丽丽来到我身边跟我说阿娇刚才是故意在松林里兜圈,“她知道我们去了千井洞之后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她不想我们走。”

  “但是我们迟早要走的。”我说。花岗岩上爬满了苔藓,脚下不稳,手指需要深深探入石头间的缝隙。苔藓中有许多蜈蚣,爬到手背上,细小密集的脚移动得很快。

  尽管没有雨,山路还是走得艰难。天黑之前我们来到了荧光谷。所谓的荧光谷是一条狭长的沟壑,沟壑里是沼泽,沼泽里长满了绿色的植被。队长让我们在树林前露宿,对面就是千井洞。

  我们在沼泽边生了一堆火,自从来到海岛,身体从来没有这般干爽舒服过。天上出现了月亮,月光慢慢降落,落在峡谷的绿色植被上,植被竟发出了荧光。我们走过去张望这些绿色的植物,阿娇把手伸出去,仿佛能抓到浮动的绿光。这些光就是村里人心中的神圣护罩,那不过是水草上面的绿粉反射月光造成的。

  阿娇望着翡翠般的峡谷发呆,大伙回帐篷休息以后她突然捂住脸低声哽咽起来。“你说我要不要出去找他们?”她问我。

  我把她搂在肩膀上,她突然慌张起来,推开我,只顾着擦眼泪。

  “你找不到他们的,”我说,“出了这个村要经过好几个小镇,然后才是海口,过了琼州海峡是广东,广东北边呢?在城里找一头大象都找不到,更何况你要找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

  我回到帐篷里躺下,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了大象的叫声。我马上睁开眼侧着耳朵细听,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峡谷里的荧光透过帆布映进帐篷。我钻出帐篷走到外面,已经是后半夜,月光偏向树林,峡谷里的光也暗了许多。我望着漆黑的树林,企图在黑暗中找到大象的身影。其他人已经睡了,我在帐篷前点一支烟,有些焦虑。我听到的确实是大象的叫声。

  天亮以后树林里白茫茫一片,队长最先从帐篷里出来,他迫不及待点了一支烟,看到我身前的烟头,问我是不是没有睡好。

  “你有没有听到大象的叫声,我问他。

  他摇摇头,轻声咳了起来,用手掌捂住嘴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听到了,”我说,“但是我看不见它。”

  “这里没有大象,”他说,“我经常梦见自己在岩洞里找到一颗人类头骨化石,每次醒来都空虚得不知所措,你跟我一样。”

  “不一样。”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确实不一样,我可以在这里找到化石,而你在这里注定是找不到大象的。”

  大伙陆续从帐篷里钻出来,阿娇的帐篷依旧静悄悄的。我去她的帐篷前叫她,没有回应,拉开布帘发现她不在里面。我跟大伙说阿娇不见了。队长看了帐篷一眼,发现该带的东西都带走了,“她可能回去了。”他有点生气,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继续说,“反正前面就是千井洞了,没有她带路我们也能过去。”

  阿娇的不辞而别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她是不是也听到了大象的声音?她去找大象了?我跟在队伍后面踩着水草越过沼泽。荧光谷和千井洞之间还有一片广阔的榕树林。穿过榕树林路变得好走了,到处是岩石。

  队长突然停了下来,“走不动了。”他说,他嘴唇发白,汗水从额头滑到下巴。天上没有太阳,树林里面也感觉不到闷热,我们有些疑惑,但只好停下来休息,队长掏出香烟来抽,望着山沟里的果树沉思。我们才走了两个小时的路,刚进入爬山最好的状态,从队长的状况来看,他确实走不动了,不是疲惫,是两腿发软没有力气。他对前面的路产生了怀疑,或者是恐惧,他吐了好几口白烟,又点了一支,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其他人看他这个样子纷纷卸下背包,掏烟出来抽。树林里有各种奇怪的叫声,肉眼看得见的水雾飘到天上形成云,台风带不走所有的乌云,我们不能依靠台风来缩短雨季。

  温国荣走到队长面前,问他要不要紧,“再不走可能又要下雨。”

  队长拍拍小腿想要站起来,“还是没有力气,”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颤抖,“再坐一会儿。”

  风吹着身前的树林。繁茂的树丛如波涛起伏,如奔腾的象群。我又回想起那头名叫“安娜”的亚洲象,从它走失那天算起,时间已经过去47天。我总觉得它已经死了,死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我在梦里听到的则是它临死前发出的呻吟。我站起来,面对着浩瀚的树林,仿佛置身城市中央。我便是城市里在各条马路上奔波的人,我被困在里头了,只能通过摄像头来辨别方向,我只走单行线,我埋头苦干,我没有看见大象从身边走过。大象的呻吟在讽刺我。

  “不管结果如何,”队长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神思,“今天过去后我都尊重大家的意见,你们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这三年过得不容易,是轰动世界还是虚度,答案就在前面。成功的话功劳都是大家的,失败的话责任在我。”队长深深吸一口烟,吐出来,挎上背包站了起来,“我们走完这段路。”

  千井洞是一座低矮的石山,上面有好几个漆黑的洞穴。我们在石山对面停下,用望远镜观望山上的动静,担心遇到野人。张丽丽托着相机,拍了几张照片。观察了半个小时,队长下令到石山上面去。石山不高,有点陡峭,岩壁上长满了苔藓,脚下一滑很有可能就跌到山下去了。

  我们爬到山洞前,往里面探望。山洞很深,有一股闷气冒出来,像是有动物居住在里面。我们找到了一些黑色的毛发,张丽丽收集起来装进样品袋里了。没有花太多精力我们就找到了老陈所说的图案,这些图案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岩石的纹理。队长有些着急,咳嗽声在洞里回荡。他举着猎枪一步步往山洞里面走,一边让张丽丽把这些图案拍下来。

  洞穴里传来一阵嘶叫,我们慌忙举起手中的武器,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山洞里走。队长站在最前面,他朝黑暗处开了一枪。我们听到一阵痛叫声。队长上了一发子弹,对着黑暗处又是一枪,痛叫声再一次传了过来。我们将手电筒往黑暗中照去,看见地上躺着一堆黑色的东西。它还在呼吸,剧烈地喘着粗气。走近才发现是一只大猩猩,张丽丽马上蹲下去给大猩猩堵住流血的伤口,大猩猩没有撑多久就死了。

  从洞穴里出来,我们大口大口喘气。队长掏出香烟抽了一口,他手抖得特别厉害。不远处的岩石上几头大猩猩拿着树枝在岩石上划来划去,它们不是在画画,而是刮石头上面的磷。这些磷有味道,对它们的身体有好处。我们在洞穴前坐了下来,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万万没想到我们这一趟同样是一无所获。这片树林没有远古人类化石,也没有野人。

  “我们回去就散了吧。”队长突然开口说。岩石上的猩猩听到声音马上警惕起来,呜呜呜地叫着。“你们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来我的团队,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应该去做更有前景的事,我耽误了你们。”

  我们没有说话,三年就这样过去了,寻找最伟大历史的热情在这段时间内慢慢消减,最后陷在无止境的绝望里。张丽丽哭了起来。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我们本可以在三年的丛林考察中找到更多其他领域的信息,但是我们眼中只有化石。

  “就这样回去不是怕被人笑话,我该为你们争取点东西。”队长将烟头碾灭,拿起一把小刀重新走进山洞。过了好长时间,他满手是血,手里提着一块毛茸茸的东西,他把山洞里那只大猩猩的皮毛剥下来了。他走到我们面前脱下衣服,弯腰挖了几把泥土涂在身上,披上大猩猩的皮毛,手拿着石头摆出一副在岩石上面画画的模样。他对张丽丽说,“来,给我拍照,不要拍脸,尽可能拍背影,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他企图制造野人画画的新闻来给我们骗一点项目回报。我们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他骂张丽丽,叫她别哭,叫她拿起相机给他拍照。张丽丽哭得更加厉害了。队长站了起来,把大猩猩的皮毛扔在地上,脸色十分难看。

  我们又在山上过了一夜,第二天走了一天山路回到老陈家。我问老陈阿娇去了哪里。他指了指我们来时的路说,“走了,去找她的男人和小孩了。”

  晚上队长打电话给司机,让他第二天来接我们。收拾好行李后我们帮老陈把楼上的铁棚重新盖好,信号接收器也找回来了,信号接收器装上后只能搜到一个卫星频道。

  第二天早晨,大巴还没到,老陈急匆匆从外面跑回来,说教学楼被风吹倒了,老师和学生都被埋在里头。我们赶过去的时候教学楼已经变成一堆废墟,大人们哭着喊着扑到砖瓦堆上去挖掘。有两个小孩被救出来了,满身都是尘土,坐在一边用毛巾捂着伤口。我们马上加入到救援当中。教学楼是用泥砖和青砖砌成的,楼顶是水泥板,没有房梁,也没有水泥立柱。困难不在于搬砖头,而是搬那张巨大的虽然断裂但还有钢筋连在一起的水泥板。

  救援工作持续到傍晚,被埋在废墟里的人都找到了,活下来的、死去的都被挖了出来。大巴来到学校前面的空地上,司机已经把我们的行李搬到车上去。队长问村主任要不要把受伤的小孩送到小镇医院去。村主任说,“活下来的都没受到太严重的伤。”他将一张黄色的纸递给队长,拜托队长交给小镇政府。

  我们没有多停留。老陈站在路边朝我们挥手,汽车发动以后原本还在休息的小孩也走出来跟我们挥手。汽车缓缓离开,车内鸦雀无声。村主任的那张纸从前面递过来,经过好几个人的手来到我面前。黄纸上有几行用圆珠笔写出来的歪斜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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