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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是一片海

时间:2024-09-22    来源:馨文居    作者:杨遥  阅读:

  逶迤不绝的黄色山峁像篆刻着“贫穷”二字的巨大印章,盖在朱青车辆行驶的这块土地上。

  走了两三个小时,除了偶尔有辆大车驶过,或者农民开着三轮车突突响着落在后面,越来越远,几乎见不到人。天蓝得让人犯困。漫天的黄色中影影绰绰有些低矮的树木,呈着灰褐色,像继续在冬眠中还没有醒过来。

  2亿7千万年之前,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现在已经三月,还这么荒凉,什么都没有。

  朱青想起在北京,每次在地铁六号线看到电子屏幕上播放英模人物,总能看到骑着摩托车的乡村医生梁欣。他从出生到十几年行医,在这块土地上感觉荒凉、孤独吗?现在朱青行驶在大山黄色的褶皱里,像抛锚在无风的海面上。怪不得全国十四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吕梁山名列其中。

  正感越来越枯寂,荒凉的山洼处突兀出现一棵山桃花,红艳艳粉嘟嘟的盛开在干硬的黄土中,像妖娆的山魅。紧接着又是几棵,然后一坡。黄色的山峁刹那间好像被点燃了,一只鹰从车窗前的空中掠过。朱青想起多年前读王安忆的《黄土的儿子》,读到她去陕西拜访路遥,枯寂的旅途中遇到灿烂的山桃花被感动,他现在也被感动了。黄土上的天空格外的蓝,映衬得黄土愈加荒凉,而这娇嫩的桃花使这荒凉生动起来,那山坡上黑色的、褐色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在移动,原来是挖鱼鳞坑的植树人。再仔细看,先前那些灰褐色的树木边缘其实已经泛出了绿色,尽管淡,但确实是绿的,仿佛还在渐渐向中心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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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青这次来这儿,就是专门为了采访那位叫梁欣的乡村医生。望着黄土坡上的山桃花,他想象着这位黄土的儿子。

  车进县城,山崖下耸立的巨大纪念馆进入朱青眼帘,绿色的琉璃瓦屋顶与山脊齐平,拱起的屋脊好像还在往上生长,要超过山顶上的小松树。纪念馆前面是巨大的广场,水泥抹的路面发出湖泊一样蓝莹莹的光,一位老人在广场上放风筝,阳光拖着他的影子缓慢移动,像水面上漂着的一截木头。广场正北中央位置是一溜长长的台阶,足有几十级,将广场和建筑物连起来。

  继续前行,东征路、延安路……意外地没有堵车,大概因为不是高峰期,才下午四点多。进宾馆时,朱青望见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还有张黑色的人像。他想,古时候这样的东西一般贴在城门口和驿站门口。

  接下去进入采访,朱青先从外围开始,他觉得这样掌握的材料真实,容易把人写活。于是在医院、小区、学校、菜市场等许多地方,朱青与保安、炒栗子的 、卖大碗面的等不同的人搭讪,结果只要聊起梁欣,凡是知道的几乎都赞不绝口。

  他们说“人家梁欣才是白衣天使,多少村里的病人被他及时送到医院,救了一条命!”

  “他从我们这儿每年买好多东西,苹果啦、鸡蛋啦,就为看病人,那些人根本和他非亲非故。”

  “他们塬上那么多条老命,全靠他一个人看呢,他一走,那些人就活不成了。”

  ……

  说实话,这些年听到众人骂一个人时很多,包括一些英雄和模范,一致称赞一个人还很少见。朱青听到梁欣受到一致称赞,有些意外,决定去村里找梁欣。

  这些天转悠,无论走到哪里,那张贴着人像的告示总是进入他的视野。离开宾馆那天,朱青好奇心上来,想看看上面到底是什么。他凑过去,告示上的人像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模糊和褪色,字迹还算清楚:

  2018年3月14日上午九时许,我县吴有乡吴有村发生一起命案,一家三口被杀。经侦查发现,吴有村张小飞有重大作案嫌疑。

  张小飞,男,汉族,出生于1984年3月28日,身份证号:xxx,籍贯:吴有乡吴有村68号。特征:身高约167cm,体型偏胖。

  请发现线索者立即举报,奖励两万元现金。

  联系办案民警王警官,电话:xxx;贾警官,电话:xxx。

  特此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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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x县公安局

  二零一八年三月十四日

  吴有乡吴有村,朱青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就是梁欣那个村!

  他又认真瞧了瞧相片。犯罪嫌疑人眼睛聚焦前方,双唇紧闭,一看就是从身份证上扒来的照片。朱青甚至能想到拍这张照片时,摄影师喊,目光对准我这儿。头向左侧一下。下巴有点儿低。带点儿表情。笑一笑。可张小飞还是没有笑出来。

  还是苍茫的大山,仅仅过了几天时间,色泽却鲜亮了许多,暗褐色的植被蜕皮一样透出淡黄的绿意,山桃花开得更足,使那干硬的黄土像有了光,衬得天空更蓝。朱青想这样一天天变下去,再过2亿7千万年,这里是不是又会变成汪洋大海?

  远远望见一株老槐树矗立在路边,近了看见照壁上写着吴有村三个灰色大字。

  四五个灰扑扑的人坐在一根剥了皮的木头上晒太阳。朱青走近前问道:“请问梁欣家在这儿吗?”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却最年轻的光头男人站起来回答:“你是找华佗啊,以为你是找张小飞的。”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赶忙站起来,截断还要说话的光头说:“您找朱医生啊,他去县城里送病人了。”

  被打断话的光头不满意地说:“这几天来我们村的人都是找张小飞的,谁知道出来个二茬货。”

  老头还要抢话,朱青忙问:“梁欣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啊?他骑摩托到处给人看病,送了病人也许又出诊。”老头和光头同时说。

  “你找华佗不是看病吧?看你开的这车,说话的口音,一定是外地人。”光头抢先提问。

  “我是记者,来采访梁欣。”

  “哦,是采访扶贫,要不我先领你看看我们村真正的贫困户是什么样子?反正华佗一下也回不来。”光头说。

  “你就好自作主张,人家采访梁欣不能是别的?”老头质疑光头。

  朱青忙解释,“我确实是采访扶贫人物,朱医生是医疗扶贫的模范,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光头一下得意了,冲老头吐了吐舌头说:“你看你看,听上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老头生气地不再说话,光头领着朱青朝村里走去,他们踩在积满黄土的街道上,灰尘荡起朝村口这几个人掩去。

  “你说,1983年分地的时候,我们村一个人三亩就是三亩,同样的地,为啥三十多年过去,我成了‘暴发户’,那么多人成了贫困户?”光头问。

  “你能干呗,我看你头脑也很灵活。”朱青回答。

  “能干?我都干出毛病来了,腰椎间盘突出,血压高,动不动就头晕,现在我就怕自己突然得个脑溢血啥的,一下全完了。我们村的上一任村主任,儿子结婚那天突然得了脑溢血。他一死,儿子娶都没娶过,媳妇不跟他了。”光头连说了一大串话。

  “挣钱重要,身体更重要,得了病就啥也没了。”朱青说。

  “是啊!但我不羡慕贫困户,我老子啥也没给我留下,我凭两只手供孩子上了大学,盖了新房,只要肯干,不至于活得让国家接济。在村里,我这种人多。”紧接着光头话锋一转,“但我们就怕得病,一旦得个大病,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而要是成为贫困户,再得病也不怕了,国家全包。你看,我们村有贫困户换膝盖,在县医院住了24天,一共花费差不多5万块,她个人只出了1200块。按规定,贫困户县里看病不超出1000块。她多出1000的那200元,是目录外用药,不能报销。要不1000就够了。你是记者,就不能呼吁,让普通老百姓也享受这个待遇?”

  朱青刚想说国家这么大,全民“免费”医疗需要过程,马上觉得这样的大道理光头肯定知道,也不爱听,便说:“其实我们上班的工薪阶层也一样,得个癌症这样的大病,也会倾家荡产。所幸,国家实力在增强,一步步为老百姓着想,以前的贫困户哪会想到自己能享受到这么多政策,不光医疗,教育,住房,哪样能想到?咱们一边先自己好好奋斗,一边等政策的光辉普照大家吧。”

  “就是,村里那些贫困户一家四五口人,搬迁到县城的移民小区不用自己花一分钱。我每年辛辛苦苦攒一万,还得十几年呢!”光头话里带出了羡慕。

  所幸,走到了光头家,一看到自己房子,他自豪起来,指着说:“你看,这是我白手起家盖的,还行吧?”朱青抬头看,五间高大的贴着瓷砖的现浇房闪闪发光,玻璃擦得纤尘不染,屋子里面的窗台上几盆花开得正旺。院里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同样擦得干干净净,旁边是一大堆金黄色的玉米。

  朱青说:“这房子,这车,你怎么可能是贫困户?”

  光头羞涩起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说:“其实我的收入主要靠果树,我有30棵‘玉露香’。”

  “30棵玉露香能挂多少果,卖多少钱?”

  “一万多斤,三万多吧。”

  朱青要再问,光头却指着不远处几孔窑洞说:“看,看,那就是张小飞家。”

  “张小飞?被通缉的那个?”

  “唉,谁也想不到。去看看?你们记者不能光是写好人好事,也应该了解一下‘杀人犯’。”说到杀人犯时,光头的语调轻了许多。

  朱青感觉光头话里有话,便问:“你觉得梁欣怎样?”

  “华佗?谁能和他比,我们村我们县,可能全省全世界就这么一个人。村里许多命都靠他。不瞒你说,我的血压计还是他给我的,我和他说头晕,他给我检查了一下,妈呀,高压200多,我还去地里干活儿。他给了我个血压计,教我怎样量,告诫我按时吃药,千万不能这么高的时候去干活儿。我喝着药,搭对着慢慢降下来的,要不可能早死在地里了。”

  “哦!那张小飞呢?”

  “这是个可怜人,我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很乖,和我家老四是同学,经常一起玩。唉,那时不是因为穷,也不至于耽搁了老四。”

  “怎样耽搁了?”

  “没娶上媳妇呗!后来看见岁数越来越大,娶不上了,就花钱找了个四川的。结果结婚没一年,那女的就跑了,老四又想媳妇,又心疼钱,神经了。所以一说起小飞,我就想起老四。”

  “小飞是怎样?”朱青终于有了好奇心。

  “要不去他家里看看,就几步远。”光头建议。

  到了张小飞家,还没进院子,一股寒碜的气息就扑面而来。黄土坯墙倒了半截儿,倒塌处用拇指粗细的树杆扎的栅栏围起来,树杆上树皮一缕缕爆开,丝丝缕缕的纤维像破烂的衣服。

  正面是三孔没有箍石头的土窑,玻璃灰蒙蒙的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

  光头喊:“有人吗?”

  门帘掀开,出来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女人,她那头发不知道怎样剪的,短不说,乱糟糟堆在头上,像捧干草。她望着朱青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石头一般没有表情。

  光头说:“大姐,这是位记者,你把小飞的事和人家说说,或许能帮点儿啥忙。”

  女人的眼睛眨了眨,慢慢闪出一缕光。她面孔的肌肉松动起来,有些浮肿。接着快步朝朱青他们走来,腿一瘸一拐,走到他们跟前,紧紧抓住朱青的手,急切地说:“小飞是个好孩子,说啥你也得救救他。”朱青的手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抓住,甚至能感觉到鳞片一样的老茧。

  光头说:“慢点儿说,回屋子把小飞的事情慢慢和记者说。你的腿又疼了?”

  “大概又要变天了!梁欣那孩子刚给我开了药。”

  老人抓住手把朱青牵进屋子,说:“炕上坐!”然后手忙脚乱找杯子给我们倒水。

  朱青和光头同时说不用忙活了,说说小飞的事情。可老人兀自忙活着,找到杯子用水冲了冲,舀了两大勺黑糖放进去,满倒水才局促地站在他们面前。

  老人倒水的时候,朱青打量了下屋子,太简陋了!里面贴墙摆着一组老式立柜,玻璃里面嵌的还是十几年前的年画。柜子旁边是几口大缸,一溜挨过来是水瓮,水瓮挨着的是灶台。炕对面两张桌子,一张大概是橱柜,里面放着碗筷和小罐小瓶,上面是台老式电视机。另一张应该是书桌,放着几张报纸和字帖、墨汁。

  光头指着墙壁对朱青说:“你看,这都是小飞的奖状和他自己写的字。”

  朱青走到墙壁前,老人跟过来,“这是小飞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得的奖状,我一张也没有丢。”

  朱青一张张看过去,居然从一年级到高三,每年都有,有的年级还是好几张,这些奖状有的是“三好学生”,有的是“学习标兵”,有的是“期末考试第一名”,有的是“年级第三名”……一张挨一张占了一面墙。打量着这些奖状,朱青发现这个破旧的屋子有种别处没有的光彩,他对张小飞的印象有了些扭转。

  在这些发黄的奖状中间,有一副手写的楷书对联很是醒目,内容是李白《行路难》中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标准的赵体,字形趋扁方,笔画圆秀,间架方正,但整体不够自然,没有腾挪起伏起来。

  老人看见朱青盯着字看,叹息着说:“小飞没有考上大学,就迷上写字,地里的活儿不愿意干,每天就是写字。”

  “那他怎样生活呢?”朱青问。

  光头回答:“教几个小孩写书法,也给人刻碑。”

  “唉,小飞挣不回多少钱,可是很懂事,平时根本舍不得乱花钱,吃啥、穿啥也不讲究。说给他找个媳妇过日子吧,可是他还瞧不上一般女的,好点儿的人家又嫌咱穷。”老人的眼睛里有了泪花。

  “那他?”朱青不知道该如何问起那件凶杀案。

  老人明白他想问什么,自顾说起来,“那芳芳是个好女人,要是小飞一开始娶上她,是两个人的福气,可咱小飞哪有那个命?人家嫁了二狗,小飞喜欢上人家。我劝他找个别的女人,他不。恰好二狗被逮,判了十年,小飞以为机会来了,他说芳芳要和二狗离婚,非要和人家好。这不,一出来就捅下大篓子!”

  光头说:“咱也不是背后说人坏话,那二狗已经死了,那家伙真是啥坏做啥!死了没人可惜,是可惜了芳芳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和小飞,小飞这么多年,挣点儿钱都花到芳芳母女身上了。”

  老人抹起眼泪,边抹边说:“小飞一下子就跑了,他口袋里从来不装钱,咋活呀?无论发生啥事情,不要一个人承担呀,你们说是不是?全家人在一起,什么问题都会解决。你们能找到他的话,让他赶紧回来,我不信他敢伤几条人命。”

  朱青跟着心里难受,走到门口的书桌前,拿起卷了边的字帖,是《仇锷墓志铭》,上面沾满墨迹和指头印。旁边有张报纸,上面横着写了两个字,“吏”和“旱”。朱青瞧着不对劲儿,却一下想不出怎样不对劲儿。他问:“小飞写这字啥意思呢?”老人不认识字。光头插话说:“小飞练字竖着写,嫌写下一行时纸上的墨沾手,都是横着写。”朱青想起刚才瞧那副对联功底那么好,整体却不自然,明白了原因。他叹了口气,对老人说:“您保重身体,我们去梁欣医生家看看,有了小飞消息一定告您。”

  老人一瘸一拐把他们送出院子,走出老远,朱青返头,老人还在门口站着,看见他返头,朝他摆手,朱青赶忙也朝老人摆手,大声喊:“快回去吧,我们一定搁记着。”老人在门口依然不动。朱青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想起,刚才在老人家里,有种淡淡的墨香。

  走到老人听不到的地方时,光头说:“小飞怪可怜的,那个家你也看到了,本来挣不了几个钱,这些年都花到那娘母俩身上了,本希望能重新组合个家庭,没想到发生了这事情。”

  到梁欣诊所,远远就看见门口挂着画着红十字的木头牌子。光头说:“梁欣现在不光给我们吴有村看病,周边28个村的病人基本上他都管,挂个牌子人家来了好找。”走到近前,门锁着,光头说:“梁欣可能还没有回来,一会儿去他家看看。”“这不是他家吗?”朱青问。“这是他的诊所,前几年建移民新村,有人卖这窑洞,梁欣为了到北面几个村子看病方便,病人来拿药也方便,花了一万多,把它买下来,做了个诊所,为这事儿,他妻子和他还大吵了一架。人家别人都在城里买房子,他钱存不下多少,竟然到村里买窑洞。”

  朱青从门缝往里望了望,三孔窑洞都贴了瓷砖,中间那孔上面也挂着一块红十字木头牌子。院子里铺着一条石头小径,两边一面是花坛,一面种着棵梨树,花的枝干已经绿油油的,梨树含苞欲放。朱青想,村里还是比山上气温高些。

  他们穿过整个村子,到了南边,梁欣妻子在家,梁欣依然没有回来。问她梁欣啥时回来,女人回答:“说是送的个病人,送了应该回来了,谁知道又刮到哪里了?”

  光头介绍朱青的身份,梁欣妻子让他们进屋里等,朱青说:“你先忙吧,我下午再来。”

  出了梁欣家院子,时间还早,朱青说想在村子里再转转。光头问要不要他陪?朱青说不需要陪,随便转转就好。光头打着哈哈说,记者微服私访才能了解到真实情况,临走时叮嘱朱青多注意一下张小飞的情况。

  其实,不用光头再叮嘱,朱青对张小飞也有了好奇心,张小飞悲剧的根源应该和贫穷有关。

  像在医院、小区、学校、菜市场和人们搭讪一样,朱青在村子里和人们搭讪。快到中午时,关于张小飞的轮廓浮现出来。

  张小飞从小没了父亲,母亲没有再嫁人,一人把他带大。张小飞自幼敏感,自尊心很强,每次考试成绩都在他们班前五名。那时吴有村教育质量太差,国家也没开始实施九年制义务教育,他们那个班只有几个人考上初中,考上高中的只有两个,张小飞就是其中一个。上高中时他特别刻苦,同村那个和他同一间宿舍,上了三年高中,没在宿舍里见过他。学校规定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张小飞五点就起来去教室,而且去了一整天就待在教室里,除了吃饭。晚上下自习教室熄灯后,老师查教室,他躲在桌子下面打着手电筒学习,谁也不知道几点回来睡觉。他做了张时间表,几乎把每一分钟都利用起来,一天学习十六个小时。

  因为努力,张小飞的成绩相当好,在班里农村出来的学生中间,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老师还号召全校同学学习他。可惜快高考时,进入七月份,得了种奇怪的病,晚上睡不着。老师特意给他放了假,让他喝上安眠药睡觉,还是睡不好,几天时间,人就瘦了十几斤。高考时,他怕迟到,提前半个小时到了考点,没想到膀胱不听使唤,不断地有尿意。他把东西交给同学,上厕所,每次刚从里面出来,从同学手里接过东西,马上说又得上厕所,半小时大概上了十几趟。进考场时,他泪流满面地说完了!

  后来当然没考上。据说卷子上许多地方张小飞都空着没写,他后来说一往那些空白地方上写字,就感觉自己掉到悬崖下去了,所以不敢写。吴有村另一位倒考上了,当时成绩比张小飞差一大截儿,现在在大学当老师。要是当时张小飞家里有钱,他再补习一年,估计清华、北大都差不多,可惜家里再供不起他了。

  他和芳芳的关系,有的人说他上高中时芳芳就看上他了,答应他考上大学就嫁给他。也有的人说,芳芳是嫁到吴有村让张小飞帮着写对联时喜欢上他的。不管哪种说法,人们都觉得张小飞和芳芳是挺好的一对儿。张小飞这些年的心思都在芳芳身上,不仅不找别的女人,而且把挣下的钱都给她花了。而芳芳对张小飞也不错,人们经常看到她坐在门口给张小飞补衣服,纳鞋垫,买点儿肉啦啥的好吃的都给他留着。芳芳的孩子和张小飞很亲,除了不住在一起,他们差不多像一家人。谁也想不通芳芳为啥不和二狗离了婚嫁给张小飞。说起二狗来,人们都“呸”一声,自从他被逮捕,村里不丢东西了,也不再听说哪个大姑娘、小媳妇黑夜被欺负了,不清楚为啥才判他十年?

  对于杀人的事,人们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都觉得张小飞没那么大胆子。

  朱青出村子的时候,来时大槐树下坐着的那几个人不见了,几条狗在村口游荡,看见朱青也不叫,只是好奇地盯着他。朱青想,出来的主要任务是来采访梁欣,还没有见到梁欣。

  回到县城,刚到宾馆门口,听到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犬吠声。大门左侧贴着张新鲜的告示,朱青心里吃惊,以为又有新的刑事案件发生了。停下车望了望,还是抓捕张小飞的,但是新贴了一张,上面的胶水还没干。

  院子里足足有七八条大狼狗,一团团肌肉在油光发亮的皮毛下滚动。它们有的拴在树下,绕着树边转圈边吐着血红色的舌头吠叫。有的圈在钢筋做的笼子里,站起来前爪子搭在钢筋栅栏上似乎要冲出来。还有的被坐在敞开着车门的商务车里的警察拉着。看见朱青,它们嘴里都喷着沫子疯狂地尖叫。朱青迟疑地缩了下身子,有位武警吼了一下,所有的狗不叫了,它们乖乖趴下去,耷拉着耳朵,摇尾巴,涎水滴滴答答落在硬化的地面上,冒着一股腥气。

  进大厅的门柱上,也贴了张新告示,朱青不知道为啥要贴新告示。

  朱青不想人多的时候赶去吃饭,便打开笔记本电脑浏览这几天采访的内容,结果看着梁欣的事迹,脑子里却不断出现张小飞的事情。院子里大概不断有人进出,那些狗隔一会儿就狂叫,一条叫起来,所有的都跟着叫,此起彼伏很是壮观。朱青想起小时候晚上去邻村看电影,回来时,经过的村子只要一条狗叫起来,马上全村的都跟着叫,但这是白天,在县城。

  他下去吃饭时,大厅里人还不少,人们似乎都在议论凶杀案。据说有人看见张小飞骑着摩托车在县城里闪了一下,定位他的手机,扔在离县城不远的梨树林里,警察马上要几路出击大搜捕。几个警察坐了一桌,他们的狗一叫,有个警察就出去喝一声。

  吃完饭之后,朱青回房间休息,从窗口看到武警兵分几路,带着狼狗离开宾馆。

  整个中午,朱青没睡好觉,脑海里总出现狼狗扑到人身上撕咬的动作。他想张小飞会不会想到警察带着警犬搜捕他?如果想不到,那么很快就会被抓到。如果想到了,怎么办呢?蹚过一条河,把气息隔断。再然后呢?扒一辆大车,躲在车厢里被拉得越远越好,接下来隐姓埋名,悄悄打工度过下半生。或者,躲到深山老林里,像野人一样独自生活。他想到沿路经过的那些巨大山峁,许多上面还有废弃的窑洞,假如躲到中间的某一孔里面,应该很难被发现。为了安全,还可以走到更深的大山里,但那恐怕就住不上窑洞了,关键是怎样解决吃饭问题。

  下午闹钟响起的时候,朱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到窗口往外瞧。院子里没有狼狗,也看不到警察,他松了口气,决定再到吴有村。

  这时他想应该先给梁欣打个电话,问他下午在不在家?可是没有梁欣的电话,就是连上午陪他的光头的电话也没有留。朱青想还是碰碰运气吧,反正待在宾馆也没事干。

  再次到了吴有村,远远就看见大槐树下站着一群人,朱青心里咯噔一响。车开到跟前停下来,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光头,他嘻嘻笑着迎上来说:“估计你下午会来,警察刚走。梁欣还没有回来。”朱青还盼他说一下张小飞的消息,但光头没有说。朱青凭直觉,觉得没有找到张小飞,要不光头肯定要说出来。他松了口气,嘴上说:“我去梁欣家等等,先了解下他家里情况,或许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光头说:“好,直接去他家吧,诊室没人。”

  朱青到了梁欣家,有人正好一只手举着输液瓶出来上厕所。朱青心里一阵激动,梁欣回来了。但刚才光头明明说梁欣还没回来。他进了屋子,看到梁欣妻子穿着白大褂,想应该是她给病人输的液。

  朱青问:“梁医生还没有回来?”梁欣妻子说:“没啊,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朱青说:“可能手机没电了,我等等他。”

  朱青打量梁欣家,屋子里挂满闪闪发光的奖牌,“感动2016十大网络人物”“2016全国十大最美医生”“平凡英雄奖”“全国第六届道德模范”“中国好医生”“白求恩奖章获得者”……他想到张小飞家里那些泛黄的奖状,叹了口气。梁欣妻子大概听到了他的叹气声,赶忙说:“朱记者您坐,我这忙得也没顾上招呼您,你先喝杯茶。”边说边麻利地端过一杯茶和一个果盘,里面有瓜子、花生、奶糖。

  朱青问:“你也会输液?”

  梁欣妻子说:“我们是同学,一起上的卫校。”

  “那你们一毕业就回村开了诊所?”朱青问。

  “哪里呢!我们那会儿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毕业后都想留在大城市,就是在城市里找不下个正式工作,打个工也好。我们班许多同学在太原推销药,保底工资每月一千元。那个时候的一千元,也算个钱,一般公务员的工资也就是个三五百。我还跑了两三个月。”梁欣妻子说。

  “那你为啥回来了?”朱青问。

  “他回来了呗!不是他,我可能就在太原待住了。”梁欣妻子说。

  “你们那会儿是对象?”朱青问。

  “那时啥也不知道,只觉得他人好,对我也好。没想到他家里那么穷。当时我劝他,一起待在太原,挣钱容易,可他说他必须回去,不回去良心上过不去。他爹娘也说,你是乡亲们凑钱供出来的,要是不怕落个骂名,就不用回来。我们就回来了。”梁欣妻子看了看输液器说。

  “梁欣上学是乡亲们凑钱供出来的?”

  “可不!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我们上卫校那会儿是1996年,学费3000多元。我们家条件好些,亲戚们七借八借借够了。梁欣家没积蓄,七拼八凑,才凑了300多元,供不起,他就不指望念了。村里人知道了,跟他爸妈说,你家梁欣好不容易考上,让他念嘛,没钱大伙儿给凑。那个时候这个村里有一百多口人,人们三十、五十的凑,最后凑了3025元。把钱交给梁欣的时候,他们说,村里没有医生,你念好书了再回来。那会儿十五六岁,能懂什么?有学上就高兴。梁欣很痛快就答应了。”到了学校,梁欣一心想着已经答应乡亲们要回村里,根本就没想过留在太原。他又想到回了村里医生就他一个,病千般百样,得什么病都会看,学习特别认真,儿科、妇科、内科,能上的课什么都学,门门成绩优秀。我就是看他学得好,才注意上他。”梁欣妻子说着眼睛里出现了亮光。

  “那梁欣先回村开了诊所?”朱青问。

  “是啊,他先回来的。我过了两三个月回来的。”

  “是他忙得不行,把你叫回来的?”

  “哪里啊,他刚开了诊所,根本就没人来看。”

  这时输液的人插话了:“你们回来时太年轻了,又没啥经验,人们不敢找。”

  梁欣妻子接过话说:“我差不多是被骗回来的。梁欣那个家伙写信让我回来,说村里特别需要我们,他一个人干不了。我以为他一个人忙得顾不过来,砍了太原的工作就回来了。回来前两三天很热闹,后来才知道都是梁欣家亲戚,他怕我回来一看没人来看病再回太原去,托他家里亲戚们来看病。那些人根本就没啥病,聊上半天,拿点儿药就走了。后来我下定决心安心待下来才知道,基本没么人来看病。有时候一天能来一个,有时候三五天也没见一个病人。”梁欣妻子说着哈哈笑起来。

  “那你们怎么办呢?”朱青问。

  “我们俩琢磨,坐在家里等病人也不是办法,病人要能动,早去了乡镇卫生院,去了条件更好的地方,怎么可能找上我们?得出诊。我们以为只要出诊,问题就解决了。”

  “解决了没有?”

  “哪有那么容易呢?当时我们分了下工,我在家守着,梁欣出去。他想着只要诚心,口碑好了,自然会好转,就背上药箱出门。可是没人相信你的时候,就是找上门,人家病人也不让你看,怕你把病看坏,耽搁了。那个时候,连他爸妈也没有信心,他走到哪一家,他爸也跟着,他爸顾不上的时候,他妈跟着。他爸还要在旁边说,你能不能看了,看不了就让人家去县医院,别把人家耽搁了。为了多看病人,我们没少想办法,比如印传单在集市上散发,承诺24小时上门服务。该想的点子都想了。”

  “这就慢慢有了效果?”

  “可能是人们都看出了我们的诚意吧,慢慢叫的人就多起来。而且我们运气好,或者年轻时胆子大。那会儿村里有个叫张立山的老人,八十几岁了,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各种慢性病缠身,发了场高烧,40多度一直退不下来,还腹泻。家里送到医院,输了几天液不见好,就下了病危通知书,不给看了。家属把老人抬回家里,看着老人难受,他家儿子来找梁欣。他说的话我还记得,他说,梁欣,你给看一看,反正治好是好,治不好也就算了。我们当时没多想,正想找病人,梁欣想人家让试就试一试吧。为了消炎,把链霉素和青霉素都给打上,家里还有氧气,把氧气给他吸上。也不知道是老人身体坚强,求生欲望强,有自愈能力,还是确实对症下药,反正打了三天针,高烧症状退了,病给看好了,老人又活了十来年。从那开始,那个老人和他家里人见人就说梁欣了不得,医院里看不了的病他都能看好,一传十十传百,说梁欣这个后生能看好病的名声就传出去了。看的病人多了,人们才开始相信我们,一般的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不去外边看了。”

  “是啊。”输着液体的病人说:“梁大夫他们真不容易,那时候也不像现在有手机,谁家有病了,就是隔着沟吆喝。塬上的人大多也认识,就说,你是谁谁谁吧,给吴有村的梁欣捎个话,过来给我看个病。他们一得信,不管迟早,总会赶去。我们这儿,晴天还好,碰到雨雪天气,路特别难走,黄土塬上哪里有什么路,全凭梁欣胆子大。最开始那两年出诊,都是靠步行,看山跑死马,从一条沟翻到另一条沟,得老半天,还挑着那么重的药箱。”

  “我们总怕耽搁病人,有了情况就往过赶,可是有时早上叫了,可能要到中午,或者下午、晚上我们才能知道。要是急性发作的病,就容易耽搁。”梁欣妻子给朱青续了点水,接着说,“而且找我们看病的人越来越多,靠走路、骑自行车,每天看的病人有限,梁欣便从信用社贷了4000元,买了辆摩托。那会儿根本没钱,我们总是超前消费。”

  她这样一说,朱青和病人都笑了。朱青问:“骑上摩托好多了吧?”

  “快是快了,可是梁欣性子急,病人一打来电话,他恨不得马上飞过去,有时碰上雨雪天,路太难走,不摔跤时很少。”

  “没出过大事吧?”朱青问。

  “唉,有次有道土梁下挖了个大沟,他急着赶路,根本没看清,再说下着那么大的雨,谁能看清,他一下被射了出去,摔得骨折了,打了个石膏板,在家躺了半个月。开了诊所到现在,骑坏了7辆摩托。”梁欣妻子说。

  “人们都叫梁大夫马路天使,正拍这部电影呢!”输液的人说。

  “我在北京地铁站电子屏上见过梁大夫,骑着摩托。”朱青说。

  “呀!液体输完了。”梁欣妻子轻叫了一声,利索地拔了针头,让病人用棉球压一压针眼。病人穿好衣服后说:“现在找梁大夫看病的人多了去了,不光我们村,临近村,黄河对面陕西家也经常找他看病,而且他不仅给人看病,还能给牲口看了病。”

  梁欣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地方家家户户种地主要还是靠驴骡,驴骡是人们的一大笔财产,常有村民牵着牲口来询问,正好2016年县卫生局组织去左权学兽医,梁欣就去了,现在村里谁家驴啊牛啊羊啊,有个什么毛病,也能大概看一看。”

  “那你们怎么还要送病人去医院?”朱青很好奇。

  梁欣妻子说:“送病人到医院是常事,我们只是个卫校毕业,一般的病能看个差不多,大点儿的病就得让病人去医院。村里的人大多上了年纪,剩下的30多口人有些也是不怎么能动弹的老人,浑身都是毛病。儿女们出门在外,碰到这些事只能我们送他们去医院。而且村里人好多东西不懂,比如邻村有个女人子宫出血,头晕得不行,丈夫给梁欣打电话问询,以为忍一忍,睡一会儿就没事了,正好梁欣去了,一看这样的病情,得马上输血,动手术,让她赶快联系儿子,结果她儿子不在村里,丈夫不知道去了医院怎样办手续,梁欣就陪着一起送到县医院。还有些村里老人出门不多,又没经见过什么事儿,心里没底,得了病往医院跑,不知道该去找谁,住院手续也不会办,就不敢去医院。梁欣害怕病人耽搁,就陪他们去,有时候,县医院解决不了,还得陪着转院。”梁欣妻子又给朱青续了杯水,“现在社会宣传梁欣,找他的人更多了,人家说,梁欣你现在成了名人了,医生都认识你,你给帮着领到市里去看一看。他们认为认识个人,到了陌生地方,找人也方便,有个依靠。其实做医生的,不管你认不认识,病人来了都得收治。认识个人顶多态度上对你好一些,不可能因为你是村里的,没有关系,就不给你治。”

  “我们觉得还是让梁欣这娃子领着去踏实,好多医生那脸,问个话都懒的回答。”病人出门走了,又有人捂着腰进来。

  朱青赶紧告辞,说去村里转转,一会儿再过来看。

  梁欣妻子问:“你有梁欣电话吗?要不记下他电话,不用老来回跑。”朱青记下梁欣的电话后,把自己的号码也告给梁欣妻子,让梁欣回来告他一下。

  朱青与病人一前一后出了梁欣家门,他不知道往哪里去,犹疑了一下问:“你们村二狗家住哪边?”病人说:“被杀了的那家人?一直往东走,过两个巷子口,左拐看见门上贴封条的就是。”说完他补充一句:“他们家没人了。可怜两家人都完蛋了。”朱青说:“我不进去。”

  病人往西走回家去。朱青朝东走。一大块云过来,遮住太阳,巷子里顿时暗下来,朱青觉得有点儿冷。他忽然想,张小飞会不会躲到二狗家?他家是凶杀现场,警察肯定去过,又贴了封条,现在躲在那里应该最安全。但马上觉得不可能,警察刚来过,还带着狼狗,而且张小飞那样的人,不会有这么强大的心理,现在一定逃到哪个地方后悔自己做错了事。

  走过两个巷子口,左拐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褐色杨木门的门板上贴着道白色封条,就是这里了。朱青停住脚步。低矮的院墙上搁着一个没底的瓷盆,上面有几只蜗牛白色的壳。越过院墙,隐隐有些淡淡的血腥味飘过来。院子似乎被整理过,有块地方泥土的颜色格外深,大概是当初的一个案发现场。房子也是土窑,四孔。朱青格外瞧了一下门上的对联,很是工整,是在张小飞家看到的那种赵体,可是离得有些远,内容看不清楚。窑洞前面,东边是一棵梨树,含苞欲放。西边是几道菜畦,刚翻过,上面还有几堆黝黑的人工肥。朱青不敢确定那些菜畦是不是张小飞帮着翻过的,他感觉难受,顺着来路往回返,不知不觉却拐到了张小飞家。

  张小飞妈正巧出门倒泔水,看到朱青愣了一下,马上过来抓住他的手臂说:“朱记者进家吧!”朱青忙说:“不了。”张小飞妈问:“你说小飞还有救吗?刚才警察带着警犬来过,我家小飞可是从小怕狗哇!他连狗都怕,你说他怎么敢杀人呢!”朱青望着老人头顶乱糟糟的白发说:“等等吧,事情总会水落石出。”他害怕老人再问他,赶忙离开。

  然后,朱青走到梁欣的门诊前。门上依然挂着锁子。正巧有个病人也来找梁欣,看到朱青问:“你也找梁大夫?”朱青点点头。来人问:“你哪里不舒服?我头痛死了,像钻进条虫子。”朱青尴尬回答:“我不是看病。”“哦!”那人拖长声调仿佛明白了什么。然后他大声说:“咱们去他家,可能在那儿。”朱青想告诉他自己刚从梁欣家出来,还给他妻子留了电话,但没有说,跟着那个人一起往梁欣家走。

  这时,天空阴云的面积更大了,而且越压越低,屋子、街道、树木顿时昏暗下来,有风吹来,夹带着泥土的腥味。“靠!要下雨了。”那个人说。“是啊,要下雨了。”朱青说。

  刚到梁欣家门口,一道雪白的闪电哗啦劈下来,把周围照得清清楚楚。梁欣媳妇正忙着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与朱青一起来的人问:“梁欣医生在不在?”他媳妇回答:“还没有回来。”她把衣服抱在一起,看见朱青,有些担心地说:“打他电话关机了,马上就要下雨,也不知道回家?”朱青说:“没事儿,也许手机没电了,可能在路上。”说完话,豆大的雨点掉下来。朱青忙说:“再电话联系吧!”

  去开车的时候,朱青看见光头和一帮人从村口跑回来,雨点越来越密集,砸在泥土中出现一个个小坑,泥土的腥味儿越来越重,又一道闪电落下。朱青想,大雨过后,警犬搜寻人受不受影响?

  回程的途中,闪电不断在山巅盘绕,但雨越来越小,还没到县城,雨已经停了。乌云褪去,天渐渐亮起来。几处路口挤满人,家长等待接放学后的孩子。

  朱青回到宾馆,打开电视,每个台下边都打着一行字幕。寒流来袭,气温下降8—10℃,各级各部门做好防寒准备,尤其要注意果树的防寒工作。气温下降8—10℃,朱青打了个哆嗦。

  傍晚时分,院子里有了狗叫,警犬回来了。朱青渴望知道结果,提前到了餐厅。果然有人在议论今天的搜捕情况,警察一无所获。朱青想来这儿已经几天了,得赶紧采访完梁欣回去。他掏出手机,拨梁欣妻子给他的电话,手机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范围之内。朱青想,梁欣怎么还没有回去?他有些焦灼不安。

  警犬一回来,院子里又和昨天一样热闹,一条狗叫,马上其他所有的狗都跟着叫。越叫,朱青心里越不踏实,隔一会儿就给梁欣拨一下电话,每次都是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范围之内。

  到了晚上十点钟。朱青觉得没法儿睡觉,决定再去梁欣家瞧瞧。一到院子里发动车,所有的狗都异口同声大叫。一位武警出来呵斥,狗不叫了。他看朱青,朱青说:“我去看位医生,他一整天联系不上。”武警瞧了朱青一眼,返回屋里。朱青感觉有些冷。

  一出城,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车辆和行人,夜空中点缀着几颗寂寥的星星。朱青想寒流可能来了,打开空调。

  快到吴有村时,附近的田野里出现一堆一堆的火光,火光中夹杂着浓烟,农民们点火为果树御寒。整个村子里却黑乎乎的,像在共同做一个巨大的梦。朱青心里有些慌。这时一条狗叫起来,接着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中,朱青感觉到安全了,他把车停在村口,走进去。

  村子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除了狗叫声,没有别的声音。然后,狗叫声也渐渐弱下去,大概它们知道朱青没有恶意。

  朱青径直往梁欣家走。快到他家门口时,看到梁欣家院子里有光,心里一亮。走到近前,发现二门已经关上,屋子挂上了窗帘,只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灯。朱青有些忐忑,他想梁欣可能还没有回来,他妻子在等他,或者他回来了,正给手机充电,准备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能办什么?等了几秒钟,屋子里有人出来,朱青赶忙离开门口。

  然后朱青往张小飞家走。这时狗已经不叫,但天气好像更冷。朱青想,寒流肯定到了。他缩了缩身子,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想千万别感冒。

  张小飞家里也亮着灯,但没有拉窗帘。隔着玻璃,看见张小飞妈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望着前方,应该是看电视,因为有电视上的声音传出来,但她明显心不在焉,仿佛在等什么。昏黄的灯光下,白天见过的屋子里好像更加寒碜,那些破旧的家具像又旧了几十年,而奖状与墙壁完全融为了一体,根本看不到昔日的辉煌,只有那条幅白得有些显眼。朱青想起上面的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心里隐隐有些刺痛。

  在村里转了一圈,朱青冷得直打哆嗦,他想还是回宾馆吧,明天一早看情况。

  走出村子的时候,朱青回头望了望,那两家人家屋子隐在黑暗中,整个村子黑乎乎的,好像睡着了。

  夜里,朱青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见不停地下雨,先是县城的街道上积满了水,然后水漫进屋子,他想站起来跑,身子动不了。院子里的那些警犬泡在水里面,不断地挣扎。水漫过屋子。无数条巨大的黄色水流从山顶涌进山谷,那些屹立了2亿7千万年的黄土山峁纷纷倒塌。雨下啊下啊,黄色的水流慢慢变清,后来变成了蓝色的,大海一样。忽然朱青醒过来。2亿7千万年前这里是大海,海那么大,那是不是整个吕梁山以前都是汪洋大海,光这个县,那肯定不是海,是海的话,它和哪里相连?一想到这个问题,朱青想起看过许多地方资料,都谈到多少多少万年前是海,那它们周边的地方那时候是啥呢?还是都是海?

  朱青想来想去,睡不着了,看表才三点多。打开白天的录音,听光头、张小飞妈、梁欣妻子的录音。听完一遍,天还不亮,又打开电视。许多台没有节目,屏幕上一片雪花,而仅有的几个台,上面都打着一行关于寒流降临的字幕。看着这些字幕,朱青感觉房间里越来越冷。

  好不容易,院子里有了狗叫声,一声,两声,一大群声音响起来。朱青从来没有觉得狗叫声这样悦耳,他拿起手机拨梁欣电话,还是打不通。

  朱青想,再等等吧,时间还早,才五点半,或许梁欣还没起床。这时院子里有了保安开大门的声音,送菜的小贩与做饭的大师傅交谈,有人响亮地咳嗽,吐出积压了一晚上的痰。

  朱青打开淋浴,热水淋在身上暖和了一些。擦干净身体后,他每隔十分钟给梁欣拨一次电话,他期望某次电话拨打之后,忽然能接通,但一次也没有打通。

  七点钟开自助餐,朱青六点五十五去了餐厅。第一个打上饭,匆匆吃了几口,发动车,往吴有村走。路上打电话,还是不通。

  一进村,迎面碰见了打着呵欠走来的光头等几个人。

  朱青停下车打招呼:“这么早啊?”

  “昨天来寒流,在地里点了一夜火。”

  “效果怎样?”

  光头情绪有些低落地摇摇头说:“还不知道,过几天才能看出来,今年可能遭灾了。还没找到梁大夫?”

  朱青说:“再去看看。”

  到了梁欣家门口,梁欣妻子收拾整齐正准备出门。一夜没见,女人眼睛通红,皮肤像失去了过多的水分,变得蜡黄,整个人好像也矮了几分。

  一看她这样子,朱青问:“梁欣还没回来?”“没回来,”女人愁眉苦脸地说:“我问过他往医院送的那家人了,梁欣帮人家办好住院手续就走了,当时大概上午十点半,还拿出住院缴费单让我看。快一天一夜了,想去报警,怕人家派出所的没有上班,又好像人失踪超过多长时间才能立案。”朱青说:“我和你一起去。”说完,他抱着侥幸的心态又拨了梁欣的电话一次。没想到一拨就通了,朱青赶忙惊奇地把电话递给梁欣妻子说:“电话打通了。”

  “喂”,梁欣妻子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您好,请问您是谁?”梁欣接到陌生号码,没有听出是妻子的声音。

  梁欣妻子没有回答自己是谁,却带着担心和怒气问:“你怎么一夜不回家,也不打个电话?”

  梁欣听出是妻子的声音了,“我马上回去,最多十分钟。”说完就挂了电话。

  听到梁欣马上要回来,梁欣妻子放心了,嘀咕着说:“我先给他做点饭。朱记者您一起吃点?”

  朱青忙说自己吃过了。

  不一会儿,听到了摩托的马达声。梁欣妻子迎出门去,朱青也跟着出去。一位穿着深灰色衬衫、灰白裤子,头发乱糟糟的人骑着摩托跑过来,近了,看见皮鞋上满是泥。朱青对着想了想六号线电子屏上的人物,简直一模一样。

  车一停稳,梁欣妻子就急忙问:“没吃了吧?”

  “吃了,今天早上吃得很好。”

  “在哪儿吃的,这么早?”梁欣妻子问了一句,不等回答就指着朱青说:“这是朱记者,等你一天了。”

  “朱记者好!”梁欣忙过来和朱青握手。

  朱青握着他的手,感觉和以前握过的哪个医生的手也不一样,梁欣的手没他们那么绵软,可以说十分粗糙,骨节也很大。他呼吸的时候,冒出一股酒气,眼睛里布满血丝。朱青猜测他昨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进了屋子,梁欣给朱青倒茶的时候手抖。朱青想他是不是太累了?便说:“要不您先睡上一觉,我下午再来?”

  梁欣端着杯子过来,“没事儿,我洗把脸就好。”说着往盆里倒了瓢凉水,把脸埋进去,大概过了三五十秒,他抬起头来,用毛巾只是擦了擦眼睛部位,脸上带着的水珠往下掉,但看起来精神多了。

  梁欣妻子问:“你昨天到底去哪儿了,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打你电话也打不通!”

  “昨天我去看张良老汉去了,没想到碰上了张小飞。”梁欣回答。

  “啊!”梁欣妻子与朱青不约而同惊叫了一声。

  “昨天把病人送到医院办好手续,一看时间还早,才十点半,没事儿干,就说看看张良老汉去吧。”梁欣说着望了望朱青补充道,“张良老汉是海子上的。”“离我们这儿五里远的一个自然村。”梁欣妻子补充。“那个村以前有百八十口人,后来越走越少,前几年只剩下二三十口人,精准扶贫的时候,移民搬迁,张良说啥也不走,说快死的人了,不想动,死了就埋在那块黄土上。别人都搬迁了,村里只剩下他一个85岁的老汉。”梁欣说,“万一有个灾灾病病,说句不好听的,死了也没人知道。我隔段时间去看看他。”

  “到了张良老汉家,院门、房门都开着,我有些奇怪,他腿脚不太灵便,一般很少出来,门基本都闭着。但我没多想,就闯了进去,一下看到了张小飞。”

  “啊!他?”梁欣妻子惊呼。

  “小飞一看到我,脸上马上变得没有半点血色,霍地站起来。我想警察到处在找他,刚才听到我的摩托声他为啥没藏起来?也许他听出是我,知道不会伤他,或者想藏但根本没地方藏,张良老汉家就那两间破窑,连个柜子啥的都没有。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我也肯定变成了死人脸,因为那时胸口发闷,脑袋涨得满满的像要爆炸。几分钟时间,感觉过了很长。不是张良老汉说话,我们都愣在那儿不知道会发生啥事?幸亏张良老汉说,你们这是咋回事,都坐呀!站着干吗?我想张良老汉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快我判断张小飞不会伤我,我们俩从小是同学,他家谁有了病都找我看,我几乎没算过钱,也从来没见他欺负过人。但心里肯定还是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便照着张良老汉的吩咐慢慢坐下来,因为不踏实,只把半个屁股蛋子坐在炕沿上。这时张小飞也慢慢坐下来。我才发现他的眼镜破了,用透明胶带胡乱粘着,但透过破碎的镜片,他的目光发虚,到处乱飘,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腿好像在发抖。我怕刺激他,便故意不看他,坐下来和张良老汉说话,但心里忐忑不安。我盼张小飞这时赶快溜走,又想他要是悄悄溜出去,骑着我的摩托跑了,该怎么办?或者他问我要钱跑路,给还是不给?”

  梁欣叙述起当时的紧张场面,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梁欣妻子说:“没事就好。”

  “后来呢?”朱青问。

  “因为心里不踏实,想赶快离开。草草问了张良老汉几句,发现他挺好的,只是些老年人常有的慢性病,便给他留了些治感冒、发烧、拉肚子的常用药,以防万一,我就赶紧告辞。这时张良老汉要下地送我,他说村里只剩他一人后,多亏我和小飞不时来看他,要不死了也没人知道。我一怔,才知道小飞也常来这里。出门的时候,我低声提醒了小飞一句,说警察带着警犬到处在找你。”

  “没想到小飞听到这句话,突然扑通跪倒地上,抓住我的手,大声痛哭着说,梁哥你告诉我咋办?”

  “当时一下把我问懵了。听说小飞杀了人后,我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接着就是觉得完了,那时我想人不能冲动,要不后悔也晚了。没想到小飞真的问我,我回答不了。但看着他那害怕、痛苦、悔恨的样子,觉得很难受。几天时间没见,小飞已经没了人样,头发胡子又脏又长,衣服靠近大腿那儿蹭破一块儿,大概是在哪儿摔了一跤。关键是他的眼睛,不像咱们正常人的,空荡荡的好像里面啥也没有,而抓我的手,不停地出汗,弄得我的手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那你咋办?”朱青问。

  “还是张良老汉解了围,他说你们这到底咋回事,不能好好说话吗?这句话一下点醒了我,我想应该先把事情了解清楚,看能帮点什么忙,帮不上小飞的忙,帮他妈点儿也好呀。我想起病人找我看病,同样是头疼、乏力,有的只是得了感冒,有的是高血压,有的是脑供血不足,还有的可能患了癌症。有些病我根本治不了,但我一定要把病了解清楚,根据症状给他们些药。有的吃了就好了,有的吃了之后,自己身体免疫力、抵抗力激发出来了,病往好转,甚至是些奇怪的病也能好了。对那些看不好的,我帮着家属帮他们把病人送到大医院,也算尽力了。我于是问小飞吃饭没有?小飞点点头,又摇摇头,一看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我就说不管怎样,先好好吃一顿吧。我想古时候枪毙人还给吃顿送行饭呢,小飞的事先搞清楚再说。这时张良老汉也说,有什么事,先填饱肚子。就是这个时候,我关了手机。”梁欣望着妻子和朱青说。

  “为啥要关手机呢?”妻子问。

  梁欣说:“为了让小飞放心吃顿饭呗。我把手机关了,放到炕头他能看见的地方。骑着摩托去附近买了两瓶红盖汾酒,一斤猪头肉,一只烧鸡,半斤花生米,两斤挂面。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焖好了大米,还炒了两盘菜。我给三人倒上酒,我和小飞都是满杯。小飞咚一口就喝了一杯,紧接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咕咚一口喝完。喝了两杯,大概四两酒,小飞突然大声对张良老汉说,大爷,我对不起你,我杀人了,以后不能来看你了。张良老汉听到这句话,根本不相信,还骂了小飞一句,让他不要胡说。但很快反应过来,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因为这时小飞明显喝高了,控制不住自己,故作没事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我真的杀人了,我把二狗他们杀了!说完怕我们不相信,一连重复了两次。他的舌头不听他的使唤,像在模仿别人说话。我记得特别清楚。”

  “一瞬间,我们都不动了,然后过了一会儿,张良老汉突然粗暴地推搡着小飞说,你快跑呀,呆在这儿干啥,被抓住要枪毙的!小飞的泪终于忍不住,他像小孩一样抱着头,惊恐地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大声问,往哪儿跑呢?怎样跑?这时我奇怪地发现,平时与我差不多高的小飞好像骤然间缩小了许多,而且继续往小缩。他抱着头那痛苦的样子让我们也想哭。”

  梁欣妻子忍不住说:“现在能跑到哪儿呢?到处是监控摄像头,坐汽车火车飞机、住旅店还要身份证。那些贪污犯那么有钱,跑到国外一个个还被抓回来,张小飞能跑到哪儿去?”

  “是没办法跑,小飞也讲了,”梁欣说:“他发现杀了人之后,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拿上手机怕被警察定位,便扔了手机跑。开始想到县城去坐车,跑得越远越好。快到县城时,又觉得坐车很容易被抓住,便返了回来。路上又想到警察可能用警犬找他,便在县城边上一个偏僻的澡堂子里洗了个澡,偷了人家两件衣服偷偷跑出来。寻了个没人的废窑躲了几天,快饿死了,想到张良老汉这儿基本没人来,又离村子那么近,警察应该想不到他会躲到这儿,便跑来打算搞点儿钱再逃。没想到,刚进门,我来了。他看到我在张良老汉这儿大大方方的样子,想到自己以前来了这儿多么从容,现在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忽然不想跑了。”

  “啊!那他不跑怎么办?”梁欣妻子问。

  “我们当时没这样想,小飞一说不跑了,我们也觉得跑关键是没个跑处,跑出去也是吃苦。记起小飞好几天没有吃饭了,让他多吃点儿饭。小飞一吃饭,人好像恢复了正常,他讲逃跑这几天,那些习以为常的山啦、树啦、石头啦不知道咋回事看起来那么大,就在村口看见狗都觉得比他大。他这样一说,我们更觉得逃跑没意思,便不住地劝他多吃。”

  梁欣讲到这里,朱青想到来时路上,看到的山峁、天空、纪念馆、广场都那么大,不仅觉得人真是太渺小了,他想到沧海桑田,仔细看梁欣。

  梁欣讲了半天,大概累了,打了个呵欠,眼睛里血丝一缕一缕的。

  朱青想应该让梁欣睡会儿。

  没想到梁欣说:“小飞开始大口吃饭,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就像看到病重的人大口吃饭,病情会好转一样。小飞吃饱饭,用手抹了下嘴,对我说,梁哥,你有没有啥药,给我点儿,让我吃上痛快地死了就行,我谁也不拖累。”

  本来梁欣一说出松了口气,朱青跟着觉得一阵轻松,但想到小飞要药自杀,他又紧张起来,想梁欣给小飞药的话,他也犯了罪。梁欣妻子抢先问:“你没给他吧?”

  “没有,再说我哪有那种药呢,有也不敢给。我便认真地问小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不是大家想的那样。自从二狗从监狱里回来,小飞没有去过芳芳家一次,他等他们离婚之后,好好和芳芳过日子。因为二狗当年被判刑后,芳芳提出要和他离婚,二狗威胁说她要是敢离,出来后把芳芳和孩子都杀了,而如果暂时不离,让他在监狱里舒服了,他一出狱就离婚。小飞和芳芳相信了他的话,隔段时间给他送钱、送烟,整整等了十年。

  那天,小飞在村口遇到二狗,二狗让他晚上去他家里。小飞其实不想去,因为他心里怕二狗,但为了芳芳和以后,他又不得不去,去的时候,因为害怕,他兜里藏了把刀子。

  芳芳事先不知道他要去,看到他时,眼睛里闪出一道惊喜的目光,但转眼间变成了惊恐。小飞看见她的一只眼睛青紫,知道肯定是挨打了,又心疼又害怕。

  孩子看见小飞,亲热地喊了声叔叔。芳芳马上拉住他。

  芳芳伸出胳膊时,袖子滑上去,露出很大一块淤青。

  二狗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指着对面的椅子让小飞坐下。小飞不想坐,他感觉这样面对面坐着,好像电影里警察审判罪犯,但他没有办法,只好坐下。坐下后,发现他这把椅子比二狗坐的那把椅子矮一截儿。他以前经常来芳芳家,清清楚楚知道她家的椅子高低都一样。低头望了一下,他坐的这把椅子四条腿都被锯了一截儿,然后他看见桌子上放着把弹簧刀,心里激灵了一下。

  果然,二狗开口就问小飞,这十年睡了他老婆多少次?

  小飞一听这话知道今天没好事。

  这时芳芳嘀咕了一句,瞎说什么!

  二狗站起来,打了芳芳一记耳光。

  那一耳光好像打在小飞脸上,他感觉自己窝囊极了。

  孩子马上就哭了,抱住二狗的腿说,别打我妈妈。

  二狗一脚把孩子踢开,继续问小飞,睡了几百次?

  小飞说,没。但他心里特别慌乱,这些年,他们也亲热过几次,但绝对只有几次。

  二狗听到这样回答,走到小飞身旁,杵着领口把他拽起来,在他脸上打了一拳。小飞的眼镜马上被打飞了。

  二狗说,他在牢里每次一拿到东西,就想小飞在睡他老婆,恨不得杀了他。他说,你说咋办?一年一万,比嫖女人都便宜。一、二、三、四、五……他边说边一连结结实实打了小飞十拳。当时小飞根本没有感觉到疼,只是觉得害怕。

  十万!他对小飞说给他十万就算完事。

  小飞一听完这句话,头就炸了,二狗不仅说话不算话,还敲诈他。他抓起桌子上的一只碗向二狗摔去。二狗一躲,碗打在孩子头上,他一声都没吭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芳芳扑到孩子身上,很快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然后她向小飞扑了过来。这时小飞看见二狗拿起桌子上的那把弹簧刀,他吓坏了,掏出兜里的刀子朝前捅去,噗地一声就插进了二狗的身子,他没想到人皮这么不结实,隔着衣服这么容易就插了进去。然后他看见二狗的弹簧刀一歪,捅在芳芳身上。小飞拔出刀子,继续朝二狗身上捅去。他感觉自己完全疯了。

  “原来是这样!”

  “是啊,小飞杀了人逃跑时,带走了自己那把刀子。”

  梁欣说:“昨天真怪,小飞讲到这里,天就开始打雷。朱记者,你觉得这样子算不算过失杀人和正当防卫?”梁欣问。

  朱青想起昨天在梁欣家门口遇到的闪电,他说“可能算吧。毕竟二狗先对小飞动的手。”

  “我和张良老汉觉得应该是。我怕小飞见了警察说不清楚,他可是没有证人啊!就让他把发生过的事清清楚楚写下来。小飞手抖的不能写,我就让他说,我写。小飞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不时重复或忘掉细节,我们不停地改。昨天晚上真冷啊!”说着,梁欣掏出三张摁着手印的纸让朱青看。

  这三张纸密密麻麻写满字,中间有许多插进去的话,补充的话,删掉的话,每个这样的地方,都摁着一个鲜红的手印,整张纸看起来红通通一片,像染了血。

  梁欣说:“我打算拿着这张纸让村里的人签名,联名保一下小飞。”

  “那你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梁欣妻子嗔怒道。

  “这,怎么打呢?没办法说。”梁欣摊了摊手,苦笑着回答。

  “现在小飞呢?”朱青问。

  “他想见见他妈。我把他送回家了。一会儿他要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不是减刑吗?他一个人害怕,我陪他去。”梁欣说着,瞧了瞧表,“哎呀,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找他,”

  梁欣推着摩托车掉头的时候,朱青看见他鞋上都是干了的泥点子,想起他送病人去医院的事情。

  离开梁欣家,朱青到宾馆退了房,经过广场时,十几个大妈在跳广场舞。旁边停着辆大巴旅游车,一群人沿着汉白玉台阶缓缓往上走,纪念馆门口一行人在排队。朱青想,从前这里是一片海。

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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