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父亲在多重原因下,热血冲动,申请下放,带着我们四兄弟回到一无所有的豫东老家,是他人生败走麦城的开端,那么回到故乡将下放的全部安置费用又都投掷在借屋开办的临时诊所,便成了他命运之舟在豫东触礁搁浅第一个回合的败绩。且父亲的这次郑州之行必然成了他人到中年,事业走向彻底幻灭的终场。
父亲找到了他们同学,说明来意后,他同学一声沉重的叹息,便把父亲半年多来,命运折腾功败垂成划了个带有强烈讽刺意味的句号。他那位河南省爱国卫生委员会最高长官的同学告诉父亲,“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决策已被中央否定,即刻就会在已按此决策施行的地方强令终止,这一决策和行动是一条危害至极的“资本主义道路”。没有政策的许可,父亲原本回豫东老家办医疗诊所,想为家乡父老的生命健康尽一份赤子之心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资金困难,药品短缺在强大的政策约束下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父亲的这趟郑州之行铩羽而归,他从长沙贸然回故乡豫东开诊所的美梦便彻底破灭了。
父亲是在夜色朦胧之中悄悄地回到张君白村的,他捶胸泣血的神情吓坏了母亲,让母亲陷入了彻底绝望。如果说当初母亲极力反对父亲回豫东老家更多担心的是怕我们几兄弟回老家不服水土,生活不习惯,而并未在父亲开办诊所上有过怀疑的话,那么,父亲带来诊所马上就会被政策取缔,从此父亲只能下地干活了,从今往后不能行医看病了,这才是让母亲彻底绝望的关键因素。父亲半辈子从事的是医疗事业,在长沙他连菜都不会种,现在要和社员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下地干农活,父亲能受得了?何况还要靠父亲下地干农活才能挣工分换回我们一家的口粮,这更是比登天都难的事。 当时夜半母亲的幽咽,我是第一个感知了的。有什么办法,我溜下床,陪母亲垂泪,听父亲叹息。怎么办呢,把所剩的药品用完,能看几个病人就看几个病人吧,父亲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但父亲从郑州回来的第三天,他的诊所就被取缔了,所剩不多的药品和看病的所有器械都被公社来人收缴一空。
豫东的五黄六月,正是火热的麦收季节。父亲虽在十六岁前在河南有过生活,但那是发黄水之前,何况那时父亲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又是爷爷指望他能“五子登科”走出家门,光耀门楣的少年学生,自然就没让他下过地的。那时爷爷治家有方,家里开着油坊,请着长短工,家境殷实小康也着实不需要父亲下地。所以,年近五十的父亲在外兜兜转转半个世纪,终又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老家,要“挂甲屯田”了。
1962年那时节,豫东农村的生活可用四个字概括,“苦不堪言”。从前豫东那肥沃的土地已被蒋介石开掘的滔天黄水深埋在三丈多深的地底下了,代之是黄沙淤集,覆盖在上面沉积两三丈左右的盐碱沙土地。贫瘠荒芜,不长庄稼,靠天收成且收成微薄。这里被人们称作为黄泛区,因收成微薄,黄泛区的老百姓尽管辛劳困苦,一年到头都在过着苦日子。那年月这里白天只有在炎炎烈日,风卷沙尘下辛勤劳作的人们,夜里只有家家户户一盏闪着昏黄光亮的煤油灯。即使是一盏煤油灯,家境稍殷实点的还能照上煤油的马灯,而大多数人家就用一只破碗盛半碗煤油,油里放一根棉的或草纸搓卷的灯芯照明。一家人共享着这个破碗似的灯盏,夜里吃完溜的剩锅饼喝完一碗糊涂后,大人就催老人和小孩子上床睡觉了。
无事的男人或闲人也上床拥被靠在床头,拿着旱烟袋锅,一明一灭地抽着自己揉搓的烟叶,想着地里的活计和家中的铺排,沉默安静。偶尔又会对家人发声,安排第二天的农活和家事。还有许多的农户因烧锅做饭柴草的短缺,中午就把剩锅饼或剩红薯埋在已熄灭但仍有火星余热的灶膛灰烬中。到晚上干活回来,从井里提摆一小木桶井水,扒开灶里焐着的锅饼,吹吹打打裹在锅饼上的灶灰,就着一瓢凉井水,啃完一个半凉半温的锅饼,算是吃完一顿晚饭。
耕田种地就更别奢望什么农业机械化了。犁地耕田,下种耘垄全靠人和骡子驴和牛来完成。生产队的田地,除集体养畜的这些牲口外,还会有些犁耙耜耘的铁木工具。但播种,锄草,收割等农具就必须家庭自备了。所以麦子黄熟之前,生产队要碾打麦场,农户人家就要磨镰刀,磨麦铲,为麦收做准备。我们家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劳动阵仗,全都是陌生的,但再陌生也要准备好镰刀和麦铲吧。还要买几只柳条编织的箩斗,因为麦收季节,学校放农忙假,大点的学生要和大人们一样下地割麦铲麦,小点的学生就要拾麦穗或在收割完的麦地里跟在大人身后点播玉米种子。大人用平锄在前面刨一个坑,小孩就在大人身后往坑里点播三五粒玉米种,大人遂把前面刨坑的泥土再顺势盖在身后小孩点播的玉米种子上。总之,除不能劳动的老人和幼儿,人人上阵,家家出动,忙忙碌为麦收。 麦收时节,一般情况下一家子凡能下地的,清晨鸡叫三更就要下地忙碌。天气不等人啦,不趁几个响晴天赶快收割打场,让麦粒儿尽早归仓是不行的。那时黄泛区一年就种两茬庄稼,而麦子从头年阴历八月播种,来年五月收割,几乎在地里生长了八个多月,而且这是细粮。要保证抢在好的天气下,让本来就只能每亩收获百把斤的小麦,颗粒归仓才能够保证除交公粮外,每人能分到几十斤的麦子。而每人一年能分到这几十斤的麦子可是天大的事,要将这些金贵的麦子留作三生两节走亲串戚能够吃上几口的细粮,要留做老人幼小和孕妇能够在身体羸弱和嗷嗷待哺时吃上的几口白面。所以必须趁晴天加紧抢收,晾晒碾场脱粒。
但是豫东麦收季节的天气往往又难遂人愿,搞不好一场暴雨铺天盖地,叫人猝不及防。好端端即将到手的麦子,被雨一淋发热焐烂,糟蹋了粮食不说,一年到头辛勤劳作,苦等了大半年,指望吃几口白面细粮的希望全都泡了汤,这能不叫人悲天怆地吗。所以在豫东的庄户人家,往往把麦收季节叫着“龙口夺粮”。家家户户人人个个能不重视,能等闲视之吗。 麦收的那段日子,全村人可以说是倾巢出动的。除留一个做饭的和不能下地的老人和幼小之外,早饭中饭几乎都是要送到田间地头场院仓库去吃的。而且那几日为了督促人们抓紧麦收,生产队可以让社员提前预支点新打下的麦子,尽可能掺和着杂粮把锅饼面条做得稍微可口一点,稍许丰足一点,好让辛苦劳作的大人小孩吃饱一点。
回到豫东老家的第一个麦收季节展现在我眼前的劳动景象远比我这一辈子看过影视剧目中的麦收景象要更加真切生动感人而记忆深刻。从唐代大诗人白居易那首悲切悯农,感人至深的《观刈麦》诗中,似可大致窥见黄泛区麦收季节的大致情景。“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那么一千多年后之,豫东的麦收场景,可否呈现的仍是诗人笔下那紧张繁忙而又有着浓郁悲情的色彩呢?还是让我笨拙的文笔还原一下黄泛区那令人难忘又辛苦奔忙却有可能收获无望的场景吧。
月挂中天,子夜时分。村子里磨镰砺铲的霍霍之声和厨灶间嗤啦嗤啦的拉风箱声,渐渐响起,响声惊醒了屋前老榆树上一群栖息的鸟儿,喳喳地叫着,以为黎明已到来。灶膛里态熊燃烧的火光映着女人和男人忽长忽短晃动着的忙碌身影和孩子们揉着惺忪睡眼的瞌睡模样。女人正一边用手沾着黑色瓦盆里的凉水,一边用沾着凉水的手拾起一个个冒着腾腾热气的黄黑色的锅饼。然后她迅速包好锅饼,提上一大瓦壶打好的热糊涂,将几只碗和一大包饼放进箩斗中。男人便瓮声瓮气地催促着女人和孩子们,快走吧,趁月光明亮赶紧把那洼里的麦子铲倒梱好,天亮好装车送到场院去晾晒。于是一家子提镰扛铲,挽筐拎浆,悉悉唆唆,慌忙上路,月亮也在天上跟随他们的脚步穿过云层,定格在幽深的碧空中。
“快点,铁蛋你从那垄开始,姐从这垄出发,看咱姐俩谁先铲到地头。”
“咦,铁蛋他娘你别把糊涂弄霍啦,放下馍筐,你跟铁蛋后边打麦梱,我随咱妞打麦梱。爹,你老就用桑杈装架子车吧!赶紧哩,你听那边,长生家早早都干一阵啦!”
“中!”
“中,甭吁嗬啦,干吧!”
“爹,娘,俺咋看不清哪儿掉麦穗啦呢,恁叫俺拾麦穗,拾啥嘞?”
“这孩咋就恁哒不中用,恁跟着恁爷,他装车撒的麦穗你咋就看不见哩,看不见爬头子开,滚!”
“他爹恁咋啦,咩睡醒?一说话就怪难听呢,正哒,你瞅着地下掉的麦穗啦,咱孩才多大点,都给你薅了起来?孩,恁先打个盹,等会儿能看清恁爷撒的麦穗再捡吧!” 黎明,曙光初照,豫东平原千里麦田金光闪耀,麦浪翻涌。田间人头晃动,前面的人“嚓嚓嚓”一垄垄小麦便随着他挥动的麦铲镰刀纷纷倒伏在垄上。紧接着身后的人弯腰一搂,再抽出几束麦秆分开两头一扎,将搂在一起的麦秆一梱,立马麦穗朝上的麦个子便梱好了。再接着他身后的人便用桑杈对准梱好的麦个子一扠,然后将杈把立在地下,左右手一扶,那被扠起的麦梱便被他高高扠起朝地中间平放的架子车一码,稳稳当当一架子车的麦个子就码得整整齐齐了。于是那托着架子车的人将车把前勾着的绳子朝车顶的麦个子一甩绳,那绳也就稳稳被他甩在了架子车后尾,那人绕到车后尾,将绳子死劲一勒,再把绳子往车尾中间的钩子上一系,一车的麦个子就装好了。架车的人便托起架子车的两幅车辕拉着一车麦个子就朝打麦的场院飞快地跑去。收割、捆扎、装车、运送环环相扣,衔接紧密有序。架子车一走,拾麦穗的娃儿们便弯腰拾起撒落的麦穗放进手挎的篮子里箩斗中。
打麦的场院依然一派繁忙。碾场的把式牵着套上笼头鞍鞯的马儿,拉着巨大的碌碡碾压着晾晒的麦秸麦穗,他一边吆喝着飞快跑的马儿,一边自己退着身子也随那马在兜圈子。场院的另一边已碾压好的一堆小麦正由两个穿着白色粗布背心的汉子用木杨锨转着圈的扬尘筛土。他们身后是一个老汉用宽大的扫帚在麦堆上扫着麦秸和没脱净的麦穗。
场院另一边已扬好的麦粒堆有几个妇女分别用柳条簸箕簸着麦粒,为净麦作最后的处理。然后她们把净好的表粒装进麻袋,扎紧袋口后,再由光着脊背的汉子扛起一袋袋的小麦装仓入库。于是这一番又一番的操作后,麦子就算收成归仓了。
豫东的麦收季节,突然而至的一场暴雨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晴朗了几天后的一场连阴雨天。那些即将待收割麦子还都站立在地头,或收割好并打好梱的麦个子在地头等待装车,或摊晒在场院的麦子等着碾压,或碾压好的麦子等着杨尘入库,这时候连阴雨天一来,人们就只能看着到手的麦子,被雨淋着,或烧坏,或发霉。总之从成熟的那个日子开始,人们就揪着紧张的心,悬着期盼的念头祈祷着老天爷垂怜辛劳苦累了大半年的百姓,千万别变天下雨,千万朗朗晴天,千万十天半个月日高风清。
上年纪的老人口里念着:“日头落,乌云涨,半夜听雨声;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天上乌云盖,大雨来得快;云行东,雨无终,云行西,雨凄凄。”他们手搭凉篷观云看天辨晴雨,如同晴天的卫士,时刻提醒麦收的人们。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连阴雨天一来,人们也只能看着麦子在凄风苦雨中,霉烂变质,颗粒无收。
我们回到豫东老家碰上的第一个麦收季节虽辛苦辗转,劳累哀伤,但结局仍是颗粒无收。刚开始的几天,南风送爽,麦海耀金,丰收在望。尽管我们一家都不事农耕,但父亲的诊所被取缔,下地劳作便成了华山一条道。父亲被派去梱麦个子,四姐姐去挥镰割麦,我和弟弟们挎着篮筐跟着一大群孩子捡拾麦穗。五黄六月天,炎炎烈日灼皮烧泡,疾荡的旱风,吹燋脸面,撕裂嘴唇,麦子地里蒸腾的暑气,让你大汗淋漓,睁不开双眼。
父亲要弯腰梱扎麦个子,因此他的颈肩背部一个个如鸡蛋大的水泡,此消彼长,没有好过,他不能穿上衣,只好裸露赤背拢麦梱麦。两只手掌被磨得满是血泡,肚皮胸腔被扎得血迹斑斑。然而父亲不敢叫苦,不敢声张,他知道叫苦声张也无济于事。没有了诊所,不能看病行医,只能当个庄稼汉。即便种庄稼要赴汤蹈火,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的儿女们所遭遇的境况比之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四姐尽管先于我们回到的豫东,但她以为是让她回老家小住一阵的,所以她几乎没下过地。这头一天割麦就被镰刀砍了左腿,几见筋骨,即刻败下阵来。我们兄弟几个提篮捡穗,一上午下来,捡拾的麦穗合在一起,还不抵别人家一个五岁的小妮儿捡得多。母亲在家中勉强做的锅饼糊涂虽不好吃,但对于虽无收获,却饥肠辘辘的我们仍属美味佳肴。 与我们短兵相接的第一个麦收季节,就在我们再艰难也要咬牙坚持的第五天,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便宣告结束了。当我们还来不及庆幸我们终于可以歇息一下,一场又一场连绵的阴雨告诉我们,我们正面交锋的第一个麦收季节,它以颗粒无收宣告了我们回到豫东老家遭逢的第一个自然灾害。
连绵阴雨天,只能整天缩在家中床上的我们一家,在唉声叹气中打发着我们不服水土的日子。拉肚子吃不下东西,日渐消瘦。而这时远在长沙的张姨托姐姐写信催母亲回长沙落实上门做保姆的事情。父亲于是托三伯冒雨将母亲用马车送到扶沟,搭上汽车到许昌再换乘绿皮慢车经武昌转车去了长沙。我们兄弟四个都是第一次离开母亲,那种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的场景至今都从未曾在我脑海中消失过。
而那时我甚至天真地想,回豫东老家也许只会是一段短暂的时光吧,父亲经此诊所被取缔,麦收被晒得肩背长水泡脱皮之后,难不成不想方设法重新回到长沙,回到电力学院,继续从事他已干了半辈子的医疗事业。及至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一想法是痴人说梦,是异想天开。回到豫东的第一个麦收季节,只是刚刚拉开了我们在豫东苦难生活的序幕,更艰难更长远的豫东苦难正悄然步入我们生命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