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与惠施同游于濠水的桥梁之上。庄子说:“这里的鲦鱼上上下下、从容不迫地游着,这里的鱼儿是非常快乐的呀。”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从哪里或如何能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从哪里或者又如何能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呢?”
惠子说:“是的,我不是你,也就不能了解你知道你,那么你不是鱼,你也不可能知道鱼了解鱼,这个道理不是很完整很清晰地已经展现在这里了吗?”
庄子说:“让我们从头捋起:你问我,你哪里会知道鱼儿的快乐,你这样问,就是已经承认我是知道了鱼儿的快乐的了,知道了我知鱼,你才会问我从哪里知得鱼嘛。很简单,我就是从我们脚底下、从濠水之上知道的嘛。”
同游于濠上,同谈论鱼的快乐,这本身就够快乐的了;庄子的辩才,庄子的花言巧语,庄子的从来不会理屈词穷,是令人快活的。其实讲究一下白话文,“鱼之乐”也许应该译成“鱼儿的快活”,用快活一词比快乐更生动。
当惠子质疑庄子,说是你不是鱼,如何能知道鱼儿的快活呢?庄子显然有点急不择语,他立马用惠子的论据搞一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游戏,就是说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活呢?这样一来,可就进入了循环论证的怪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底下惠子完全可以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庄则可以继续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我不知鱼之乐?然后如此循环下去,以至于无穷。当然,这是诡辩。
其实当惠子说到我非子,故不知子,而子亦非鱼,固(自是、自然是、本来也就是)不知鱼之乐,而且是全矣(齐啦),庄子已被驳倒了。庄子所以能咸鱼翻身全靠死讹与诡辩。惠子讲你不是鱼就不一定能够知晓鱼儿的快活,这是假定物种的不同会成为相知的障碍。庄子匆匆中急不择语地用同样的论据回答,说是你不是我你也就不知道我,那就不仅物种不同是相知的障碍,个体不同也会不相知。反过来更证明了他的鱼乐说并无客观根据与判断真伪的可能,反过来证明了惠施说他非鱼,不知鱼之乐是无法驳倒的论断。
这时,庄子异军突起,说是请循其本,请溯其源。你问我怎么会知道鱼之乐。从哪里知道鱼之乐,说明你已经承认我知道了鱼之乐。此话本来无理,因为所谓知道鱼之乐是庄周自己宣布的,惠施不认同,才提出“安知”的质疑,这哪里是什么“既已知我知之而问我”呢,这明明是“不相信我知之而问我”嘛。好一个庄周,绝处求生,硬辩强求,先说是你知道我知道了鱼之乐了嘛。好一个庄周,嘴硬嘴快,直如变魔术一般,手疾眼快,先把惠施坐实,令惠施只剩下了翻眼的份儿,转瞬间着了庄周的魔术的招子,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落入了陷阱。
庄子这里的对答能说明庄的机敏利落,却不能说明他的在理。庄周的核心手法在于利用古汉语中“安”字的多义性,进行概念的偷换。安知,就是哪里会知道,从哪里知道,怎么会知道,如何能知道,岂能知道;用英语来说,就是“How couldyouknowthat……”这里的“哪里会知道”、“从哪里知道”,仍然是“如何可能知道”的意思,而不是“从何地何处知道的意思”。这是汉语“安”的含义宽泛的一个特点,安既是“哪里”,也是“如何”;既是“where”,同时又是“how”。而惠子说的安知,哪里知,正是如何可能知的意思而不是何处何地知的含义。正如那个关于没有学好英语的故事,说一个讲英语的人对一个华人说:“你太太真漂亮呀!”华人说:“哪里哪里。”翻译给翻成了“where, where”?即何处何处呢,当然只能闹笑话。这里的华人对于自己的妻子的形象的谦词“哪里哪里”,含义是“怎么会呢,不可能吧”之意。正是惠子质疑于庄周的。而庄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立马将惠施的话解释为何处何地知道了鱼之快活,并自搭台阶,自行滑落,说是我就是从这儿,濠水之上、桥梁之上知道的嘛。好一个巧舌利齿的庄周!
然而,这样说是不是老王有点得理不让人,有点过于偏执,有点乘机卖弄非压庄老师一头不可了呢?请想想看,本章名为秋水,秋水宜人,两个学问家同游于濠梁之上,看到了白条鱼出出入入、上上下下,快乐欢愉,被秋天的大自然所感动,信口一说,鱼儿是何等地快活呀。有何不可?有何不妥?倒是惠施,没事找事,没茬找茬,意图用机锋压庄周一把。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庄周顺手抄起葫芦就是葫芦,抄起瓢儿就是瓢儿,一阵抵挡,一阵忽悠,哈哈一笑,至少没有当场认输,举起白旗,也就行了。这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啊,这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呀,这是同学少年或非少年——叫做同学中年、同学老年……风华正茂,或风华犹茂、风华未凋啊,老王又没有受到惠施的委托,惠施的那一套又从未引起老王的迷恋或敬意,何必那样起劲地驳斥庄周呢?让我们放庄周一马,共同欣赏这个千古佳话,这个秋水与知鱼的美丽而又糊涂的话题,共同欣赏濠上的秋天风光,共同欣赏名嘴斗嘴逗嘴的快乐吧。即使是嘴皮子的智慧,也比愚蠢更美好更可贵,更何况庄子的通盘智慧,硬是比惠子那一套强多了呢?是的,大智慧者也可能有借重耍嘴皮子的时候,而只会耍嘴皮子的人,是永远达不到大智慧的。这同样是鹰有时飞得与鸡一样低,但是鸡永远不可能飞得与鹰一样高。
如果编导生产一部以庄子为题的电视连续剧,《秋水》肯定是最美丽的一章,知道鱼的快活是美丽的,不知道鱼是否快乐而假设它们是快活的,也是美丽的。驳倒鱼儿不快活,或人们、包括我们无法断定鱼儿是否快活的断言也是美丽的。两个思想者斗嘴,凭空讨论一个鱼儿是否、即你是否能确知它们的是否快活,这也是美丽的。知、安知、乐、不乐,这本身就充满了灵性、充满了生活气息、充满了神性,因为它们无法用计算、实验、解剖、挖掘、考证与严格的逻辑论证来证明或证伪,它们是如此生活、如此世俗,又如此空灵而且神秘。似争非争,似议非议,似谈鱼与庄,非谈庄及鱼。
庄周与惠施在濠上讨论鱼儿的快乐,这比蒙娜丽莎的微笑更雍容,比李白的邀月饮酒更俏皮,比英国的爵士贵族还要高贵,比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诗)更挥洒自如,甚至于我要说,比宗教膜拜还要与天合一、与神合一、与圣合一,直达最高最全能最永远最根本的顶端。为什么要从濠上得知鱼儿的快活呢?为什么要有个什么途径、什么逻辑的依据去了解、去评估鱼儿是否快活呢?普天之下,普地之上,哪里的秋水不明洁?哪里的野生的鱼儿不快活?哪里的人士见秋水与白条鱼或别的品种的鱼而不赞美?哪里的辩论、机锋不有趣?它们互争高下而并无赢输。这就是生命的快活、天地的快活、自然的快活、大道的快活,这是先验的与不需要证明、不需要制图、不需要列出式子的知——论断。包括惠子能对庄子的鱼乐说提出可爱的质疑,这也是美丽的、空灵的、放松的与享受的。是为艺术而艺术、为快活而快活、为辩论而辩论,因而也是不需要论辩的,不需要结论与不必分胜负的。这是不争的快活,是永远的与绝对的对于秋水的享受啊!
老王说:秋江秋海,浩浩汤汤(读商),言道论天,一片汪洋。无内无外,宇宙玄黄。千姿千态,文理辞章。大小贵贱,苍苍茫茫。哀乐鱼我,熙熙攘攘。俯拾尽是,何必端详?纵横捭阖,势如流光。鹓雏腐鼠,神龟吉羊?讳穷求通,夫子主张。妙哉庄周,共舞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