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明时上岛,更寂静了。
这个生息在苏州古城西边几十公里处,在太湖众多岛屿中面积最大的西山岛,从远古时代以山的形态出生,接纳了人类,并赐予土地,山色和密林。
湖水从黄山脚下出发,一路奔腾。但到了这里,突地收敛其不羁,变得温文尔雅且澄净。俯下身子,你几乎看不出来它在流动,我在一片宁静中与它反复凝视。尼采说,若你凝视久了,一切事物将回报以凝视。
倘若以历史为背景,在太湖几千年诡谲的命运推演里,地势低凹的长江中下游一带,饱受洪水肆虐,良田房屋牲畜尽数被淹,民不聊生,浑浊的洪水把这里搅得天地怆茫。
历史的车轮驶进夏朝,大王尧派来大禹治水。禹不畏艰辛,跋山涉水一次又一次来到西山考察水情。经过无数个日夜整治,疏通,彻底消除了洪水之患。太湖一带从此风调雨顺,成为鱼米之乡。人们在西山岛东、南、西、北各建四座禹王庙,以此来纪念这位为天下百姓兴利除害,以公忘私的大禹。一千多年来,庙宇屡毁屡建,历经风雨但依然肃穆地展露着苍拙的面容。
我朝圣似的跪在堤岸上倾听,大地无声。听得久了,终于捕捉到从湖底隐隐传来的声息,像呼啸而过的飓风。我的双眼突然蒙上了薄雾,哒哒的金戈铁马声裹挟在千年前悲壮的挽歌中……
春秋时期,吴王夫差携爱妃西施曾在西山明月湾游玩赏月。那时的月色应该明亮如水,只是在美人眼里,藏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忧伤,随着湖水一直流向诸暨茓萝村。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王与王之间的恩怨,本是利益冲突,亦或是政治家之间的野心与游戏。而一介乡村女流,竟背负起家国复兴使命,被越王进献夫差,诱使夫差日日留恋美色,疏于朝政,懈怠其国力。
我很困惑,那是一个怎样奇怪的朝代?一个怎样怆然的君王?残破的家园,能否解得美人心里的几许悲凉?而关于一个女子的操守,抗争抑或荒诞,也只能留于后人去如何体谅。
历史的喧嚣还未散尽,后人已在君王与美人赏月的地方流连感叹。岁月流转,石公山上亦真亦假留有许多关于西施的遗迹,苏州百姓张开双臂接纳了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
山道弯弯,野草上滴落的露珠,像大地的眼睛。阳光开始浓稠,我租了一辆脚踩单车开始绕湖而行。一座座岛屿,隐隐绰绰,似远若近。茶座,书吧,民宿,农家乐遮隐在姹紫嫣红中。蹬了半天,太湖始终环绕着我,想摆脱也摆脱不了,似乎一路到天际,无尽头。
终于到达明月湾古村湖边。入眼便是伸向太湖几十米长的明月湾石桥,桥中有棵虬曲苍劲的樟树,寂灭苍然中隐隐透露出一种洞穿世事后的从容和安详。年轻的恋人欢笑着搂树合影,历史的痕迹在他们眼里逝去无声。我对着老树久久凝望,微风拂面,忽觉脸上有水,心里陡然一惊,莫非是美人芬芳的清泪?
湖水轻轻拍打着,高一声,低一声,怀抱着一大堆秘密,径自东流而去。
心头倏忽泛起一丝遗憾。
一个朝代的终结,或多或少会在民众心里留下凛然的震颤和难以化解的伤痛。只是聊以安慰的是山水还在,古迹还在,人的精气神似乎亦在。
我在山边草泽间徘徊,心绪不宁。一条小溪贴着花草幽幽地流淌,荧光闪闪似在寻找着什么。丛丛簇簇的树木,让你在绿的空间里,听着时间从空旷的苍穹,滴答、滴答,落下来——你尽有苍绿,却绿得这样盎然。这水一般蔓延的绿,仿佛与天地正在进行一场灵魂的对话。灵魂是什么?灵魂是不可知的,但一定是神性的。
烟水葱笼,将心底的郁闷消解得慈眉善目。风就是长满了绿意的水,站在时间之岸上,哗啦啦地吹。
我平稳着呼吸,不断用手去触摸那些参差不齐的绿色,山坡上,绿植是一行葳蕤的诗句。夏日、草籽、鸟鸣都是风的隐喻。在风的叙述中,历史的痕迹都熨帖在这里。古村,古码头,后晋时的罗汉寺,林屋洞摩崖石刻,春秋古迹“明月坡”、“断山亭”、“夕光洞”等,每一处古迹都是一部名著。它们被时间浸润而厚重,静默而疏旷。而太湖七十二峰首——缥缈峰,春熙堂花园,小三亚,沉思湾,禅意悠然的水月坞……似乎所有的美景也都堆涌在这里,让人禁不住惊叹。神态温和的“石公”巨石,施施然立于岁月深处,似在低吟“世人不信桃源记,谁知此是真桃源……”(明·张怡)。身在无间,心在桃源,文人的情怀与格局在这里裸呈。岁月幽微地睁开双眸,生命的暗示,在深荫翳日的剪影下揺曳。
恍惚间,一声脆鸣划破长空……时间之上,那些俯身的云朵懂得如何去倾听。又是一声……刹那间,此起彼伏,整个山林成了一个炫巧的舞台。即便是站在石公山西南,隐约可见天目山脉,神秘莫测。淼淼太湖,波光粼粼,也无此刻浩荡之感。
这是生命和自然联袂的欢畅,无数的奇迹将一座岛屿,一座山脉变成喧腾的世界。我仿佛又回到了现实,眼前还原隐藏在山水间拙朴的寺庙。温软的手指触摸着坚硬的墙壁,叩问着当年高僧海灯法师在此住持修炼长达10年的时间里,是如何将石公寺成为佛道两教漫长人生中的精神皈依点。
岁月慈悲,生命的本色渐渐流布于所有缝隙。他们在这里感悟人生,思索生命,这种持久的宗教信仰,使得石公山佛教文化非常兴盛。这个仅有十几公顷面积的石公山,一度拥有众多黄墙黛瓦,古朴肃穆的寺庙禅院,这些古老的建筑代表着苏州悠久的历史和文化遗产。
岁月之水被一种千年不灭的信仰所感化——当夜色降临,这“一汪”湖水才会在苍凉中吟诵成一首千年的长诗,成为对它最好的拜谒。
而太湖,终久会汇入黄埔江,奔腾于轰鸣的东海。
二
在西山岛,我只是一个过客。唯有幽深的明月湾古村,千百年来,依然在红尘内外。
此刻,霞光温和地映红了古村颓瘦的面容。一次次草衰风骤,一次次荒野开拓……在经轮与车轮的的重叠里,玄瓦,老井,石板街,木雕石刻隐没在安息般的青苔中。老墙上的藤蔓静静地往下垂,屋顶上的麻雀都飞走了,所有生灵仿佛达成了某种不需要言说的默契。
我奋力登上一处又高又陡的石阶,却依然无法与村口那棵姿态古拙的千年古樟平视。风呼呼地吹,它却不为所动,苍穹下像失去听力的老者。
这棵神秘的古树,诗人刘长卿赋予了它生命的长堤,我仿佛听到枝杆中液汁汨汨流淌的声音。它历经风雨,目睹悲欢离合,苟全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世人唯有透过浓郁的绿色,才能清晰地洞见在林荫路尽头,尘世的一隅,它慎重地露出了浅笑。我想,在这里,它一定圆满过什么。
没有真相,最好的诠释只有时间。
阳光落在青褐色的屋顶,悬空于檐下一丛月季,呼喊一样地绽放。檐下几只残破的陶罐里,也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开着。窄窄的小巷,斑驳的门庭,摇摇晃晃的小船,小而旧的寺庙,仿佛明月前身。这些又拙又老又真的风物,让“商山四皓”辞官云游天下后,最终选择留在西山岛隐居。据说江南四大才子对此地也是情有独钟,流连忘返。而位列明四家之首的沈周更是画尽了湖山诸景之胜……唐代白居易,宋代范仲淹,明代文徵明等人曾到此赏游,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章。众多历史文化名人的青睐,使得这座方圆七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岛,文化底气十足,魅力十足。千年前的华夏文明无处不在,似乎一不留神,就定格在山水草木,镌刻在青苔斑斑的石桥上。
此刻,柔软的心,足以承载一个人一生的过往。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沉浸在对古村的亲近里,模模糊糊地想象着它的前世今生。从而牵引着我的目光,在它的周身逡巡,盘根错节的古树似乎也在期待着什么。我端坐其身,与脚下的土地静静对唔。人类在这里从新石器时代进化到锄头、铁锹、再到机械工具。在这里耕耘播种,制造了人间烟火,哭声与欢笑,苦难与抗争……遥想着在它身体上长出第一座,第二座茅草屋时……时间的窼穴又将它们夷为一堆又一堆的废墟。岁月深不可测,仿佛一夜之间,又孕育出无数青砖灰瓦的老屋,石桥水井……种子破土,果树开花,鱼虾繁洐……一切沉重,但都有了完满的结局,万物在大地重逢。
我看到旧时光在隐隐呈现,岁月的迷宫让思维变得有些惊悸。但这一方土地有着深沉旷古的宁静,在邈远的时间里,宠辱不惊。
三
正是杨梅成熟季节,山路边不时遇到皮肤黝黑的大爷阿婆挑着一担担刚采摘下的杨梅,上面覆着几片葱绿的树叶,色彩的强烈对比,衬得杨梅越发鲜艳欲滴,让人忍不住直咽口水。他们并不像其他地方的小商小贩一样,急不可待地向顾客兜售。六月的阳光烤得路面泛起白光,他们用手背遮着日头,耐心地回答着路人问询价格,额头滚着汗珠,脸上始终舒展着笑容,绝无半点买卖不成的烦躁。
向西南继续行进,视野一下开阔。茫茫太湖看不到一只飞鸟,湛蓝的天空纯净得让人浮想联翩。慢悠悠地踩着单车穿过路边居民区,鳞次栉比又内涵十足的店铺名字让我印象深刻,文学意识真是张扬得不动声色又激越强大。右转时,堤边罕然出现一块块整齐划一青幽幽的稻田,风吹稻穗簌簌作响。泼天的热浪中,几个老人光脚弯腰正在田里拔草,偶尔传来几声笑语。薄漾漾的一层水没过他们脚背,每向前跨一步,田里便踩出一个凹坑,浊水轻轻地颤栗,泛起白亮的光。田坎边一些道不出名字的野草已经发皱、打褶,一见之下感觉心里平添几分烦热。
这一片土地,是以怎样旷达的胸怀,滋润着他们的身心?赋予他们面对生活乐观的心态。碌碌凡尘,攘攘俗世,他们怎么守得住内心的祥和与宁静。
堤岸长得好像无尽头,单车踩得两腿酸疼。索性丢车步行,坡边尽是硕果累累的杨梅树,我摘下杨梅,立刻丢进嘴里,汁水满溢,酸酸甜甜,吃得呲牙咧嘴但根本停不下来,轰鸣的热浪似乎也悄然消弭了。
四周阗寂无声,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注视着眼前的风景,好山好水焕发出一种丰硕辽阔之美。畅销国内外的时令水果,饮誉中外的“太湖三宝”(银鱼、白虾、梅鲚),生态禀赋的自然环境,深厚疗远的历史文化,独特的地理位置,西山岛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吸引着五湖四海的游客慕名而来,我终于深深体会了万物生生不息的伟大和劳动者躬耕的坚韧与顽强。
在石公山,古树是活化石,亦是明月湾古村的标志。在古樟园有两株高耸苍劲的镇园樟树,一株栽于元代,另一株栽种于宋代。仰起头,天空低到每一片叶子仿佛都能抚摸它的高度。一千多年的历史,我听到了隐匿在岁月深处的娓娓诉说,那是在跌宕沧桑的尘烟里岿然不动的坚守。它们见证了古村的千年历史,承载着时空的变迁,蕴藏着文明的记忆,而吴越之间的烽火狼烟则永远湮灭于历史深处。
湖风拂面,西山岛像一块碧玉般飘浮在太湖一隅。此刻,灰鸟正捞着水中倒影,溢出粼粼微波。花朵颤抖,树枝攀缘而上,清香幽幽,满街浮动,小桥流水人家无一例外披上金色的光芒,生活的喧嚣消失,宁静中诞生的是满脸皱褶里淡淡的满足。
朝暮年年,那些途经的岁月,辗转的风景容纳着我们的悲喜。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出生,又从这里出发,流浪在远方……
千转百回,最终又回归故里。
“你走在就要遗忘的土地上。偶尔听到远处声声叠唱。”(切斯拉夫·米沃什《忘却》)
乡音未改,河流名字依旧,田野依然在身后伸展,而脚下的这条山道已被他们踩踏得殷实风光,将这座岛屿,流转得日新月异,气象万千!
我从西山满载而归,好像要把整个岛屿掏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