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抬起一个小屁股对我说是个儿子。如果有力气的话,我想告诉他男女无所谓。快让我下手术台吧。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儿子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但当时是笑不出来的。当时他是哇哇哭。我是有气无力,我想着肚子剖开后总得给我缝上,于是孩子抱出去让大家欢喜。我开始算医生给我缝了几针,算到第七针我开始绝望,也许没尽头了,我得让人当成个破布袋这么永远缝下去。
在11年后的一个夜晚我突然清晰地想起11年前的那个下午。换言之,11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根本不会想到11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和孩子他爸扔下孩子自个学习跑到街上优哉地散步。我和孩子他爸平均每步60厘米。街边发廊走出个小伙子,半大不小,顶着个鸡窝似的头发,还五颜六色,牛仔裤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我偷偷说你儿子要是敢这样,我非得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不可。孩子他爸说再一脚踢出去。说着,前面有个男孩背影,高大挺拔,我们急忙快走几步,赶到人家前面去瞄了一下,五官端正呀。对着手机温和亲切地说着什么,传说中的阳光男孩就是这样了。我又偷偷说你儿子要是能这样就太好了。孩子他爸说会的会的。我们都笑了,着什么急呀,儿子才11岁。可他是怎么一下子就11岁了呢。突然有点糊涂了,我好像昨天才刚从产床上起来。
还好布袋也有缝完的时候,我像伤痕累累的英雄一样疲倦躺着,让丈夫去看孩子是否健全,或者健全过头,多长出一个指头什么的。还好,一切美好。头发密而黑,耳坠是老辈人所说的有福相的长而肥厚,像涨发的木耳。
这个散步的夜清冷得很,照相馆的老板跟以往每个夜晚一样,在门口拉起了二胡。丈夫说他没拉开,没拉好,可是于我的耳朵已是盛宴。他拉的是黛玉葬花。泪眼纷飞的那段,把一条冬夜的街整得凄凄然。可是因为想着若干年后的儿子,我的心温软得可以拧成任何形状的麻花。黛玉在一本书里笑嗔怒悲,为身世不幸为岁月无情为落花的红消香断愁满怀泪暗洒。我比黛玉或其他一些人幸福多了。首先我活在真实的空气里,其次我身体健康,再次我只关心儿子为什么早上起来又咳嗽了,对花花草草采取任其自然的态度。我和很多人一样麻木又世俗地快乐着。所以我走不进黛玉的世界。二胡声渐渐远了,黛玉也哀怨地瞅着我们越走越远,走进一片阴暗中。
这段路有的灯坏了,老不来修。我怕黑,怕突然窜出一只老鼠。身后射来幽光,我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一脚一脚,风从脖子路过。黑色是一种不可言语的秘密,不可探知的掩盖,夜是黑色的杰出代表,特别是在没光束撑腰的情况下。小时候的儿子也曾如此惧怕黑色。总是设想黑暗深处躲着大灰狼或大妖怪。大人的鼓励也不管用,让他手里拿着武器也不管用,非得有人和他一起进去。除了怕黑,他还怕大灰狼,看有关大灰狼的木偶剧时,必须有人陪看。临睡前,他总是要我讲大灰狼和他的故事。故事的框架基本锁定这么个模式:大灰狼要吃掉小白兔、小山羊或小猪时,儿子便从天而降,扮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大灰狼或逃或降,获救的小动物便和英雄一起载歌载舞。这种天方夜谭儿子总也听不够,每次听总像第一次一样快乐。他对大灰狼既恨又怕,但他只怕卡通化的狼,红眼尖牙大尾巴,加上唬人的配音,对真正的大灰狼倒无动于衷,那关在动物园里笼子里的狼,在他看来与狗的分别不大,甚至没有区别。
拐角处真的冒出一只狗,脱了毛的,影子有点仓皇。孩子他爸攥一下我的手示意,我的惊吓便打了折扣。就像小时候如果大人要是表现出怯懦、可怜,四岁的儿子个人英雄主义就抬头了,把你揽在他小小的怀里,在你背上象征性地拍两下,以示安慰,并声明他会保护你。
身边一个男孩子吃着玉米棒蹭过去,说蹭,是因为他错误地估计了我们肩膀间的距离,男孩子十来岁,胖,以圆为显著特征。他走过去,带着玉米香。我说如果儿子长成这样……孩子他爸说也踢出门去。我一听,先踢一脚过去。
路过药店,我们进去买了维生素片。出了药店,我们拐进面包坊,付款的时候发现药店的小姑娘多找了我们十块钱。急忙转回药店,众人疑惑地看着我们。一边表示感谢,一边眼线锁定我们,仿佛我们是稀有动物。收银员涨红了脸。刚出大门,听得后面的店长在狠批收银员。孩子他爸问我说:
“我们算做了好事还是办了坏事?”也许收银员会因工作失误而被扣薪,如果是试用期就更糟了。对方做错了事,我们帮着弥补,仅此而已。可是事情经不起细分析,我们瞻前顾后。终于感觉我们让小事越滚越大,不就是十块钱嘛,我们完全可以买蛋糕吃掉,还会津津有味,因为是白吃。当然,如果儿子在场的话,不管什么后果,我们是一定要把钱还回去的,做个榜样,起个模范带头作用。至于事情产生什么连锁反应我们就不考虑了。关键是要做给孩子看。成人想的和做的有时没办法达到一致,却要求孩子必须一致。比如我们偷懒,却批评孩子懒惰;我们歪在床上看电视,却叮嘱孩子必须“坐如钟”,有模有样:我们随手丢了烟头,却要孩子把香蕉皮捏在手上,看见垃圾筒才扔:我们闯红灯,却告诉孩子红灯必须停,绿灯才可行;我们忘了承诺,一句忙就可以抵消,却要求孩子诚实守信……儿子越大,我就越觉得自己的渺小。不知不觉间,他的个子就窜上来了,到我的腰间了,到第一个纽扣了,到肩膀了,到鼻子了。过程仿佛是很缓慢绵长又仿佛是一瞬间。还记得第一次到广播电台录音时,他才上一年级,看着大段的稿子,很多字不认识,很多词不明白意思,还不会断句,他掉了泪。大人鼓励他,并陪他查字典,教他一句一句练,后来竟然拿下来了,顺利通过了。后来他胆子就大些了,也有信心了,站在镜头前也自如发挥了。成长是无形的,只能通过这些有形的小事慢慢浮雕般凹凸出来。
我们一路讨论孩子的未来,这是父母百说不厌的,尽管有时想得有点离奇不着边际,尽管落脚点都是希望他平安健康快乐。我们把他的将来说出百般花样来,并参照着路人点评,有时笑得打跌。旁人一看。这对夫妻真是和谐万分,谁也不知道他们不是在谈情说爱。而是把若干年后的儿子当成舌头,在嘴里翻腾跳跃。
就在我们讲得起劲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小伙子,还有一个姑娘,他们手牵手,肩并肩,头靠头,窃窃私语。都是长相和穿着都顺眼的那种,擦身而过后,我不禁回头再看,孩子他爸敲了一下我的头:“看什么看,你儿子还早着呢?”
回到家,儿子正在看《水浒传》原著。不知道他为什么感兴趣,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最近一直向我发问,什么花荣的外号,鲁智深的武器,宋江的下场,一口气能说出五十多个水浒英雄的姓名和浑号。我后悔当初看了《红楼梦》,没看《水浒传》,以至让他小人得志般地哼哼。我说你偷吃糖了吧。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嘴里有淡淡的椰子糖的味道残留。也不懂消灭证据,比如刷刷牙。可是他也做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事后洋洋得意地宣扬,比如偷偷补了钉子扯破的裤子,比如偷吃榨菜偷吃雪糕。我们只有暗自叹气,又得摆出见怪不怪的样,好像一切尽在大人掌握中,不要以为你能搞什么鬼。至今我搞不清他为什么要吃榨菜,还得背着我们。孩子他爸说你再吃零食,会胖的,我们刚才在街上看见一个男孩子,胖得没脖子了,你要是敢胖成那样……他停顿了一下,我赶紧说你要是那样,我们依然爱你。儿子看着爸爸说真的?我瞪了孩子他爸一眼。孩子他爸说是的。我说不过你最好锻炼身体,不要吃太多零食,胖得没脖子总是不好。儿子过来一个临睡前的拥抱。我依稀闻到奶味和爽身粉的味道,那属于婴儿时期的气息。突然鼻子一酸。我的儿子呀,无论什么时候,在我心里,你永远没有长大,还是11年前刚见到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岁月是最辛苦的行者,但她永远不会停下来歇息,因为她知道有时钟的滴答漫步,有光阴在风中的流淌,生活才能鲜活、跳跃、精彩。流动的水永远洁净,流动的云霞变幻莫测。有花落有花开有风息有风起有哭有笑有期待。我不怕自己老去。我愿用岁月刻出的皱纹换儿子青春的笑容,而且,我想我不必着急。就这么慢慢等待。昨天的每一天都是陈酿刚掀开的那一刹那。明天的每一天都是稻谷成熟时弯下来的那一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