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夜,我竟忘了给母亲烧纸。夜半睡去,母亲竟来了,笑盈盈地看我,还带了好些从前我最爱吃的、穿的。我惊呼:“妈,你回来了?”扑过去抱她,她竟泥一样地化了。十多年过去,我不再为母亲流泪,因为我越来越相信灵魂的存在,母亲的“灵”其实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
十八年前,突然想要去看外面的世界,这一“去”就是万水千山。1995年夏天,眼看就要告别移民闯荡的万般辛苦,忧虑的母亲却在一个黎明前的暗夜闭上了她五十七岁的双眼。隔山隔海,我不能归去!一直牵挂我的母亲终不能等到那张绿色的通行证,更不能等到我那腹中的孙儿呱呱地落地。“子欲养,亲不在”,母亲的骤然逝去,成了我海外生命里不能抚平的痛。
人到中年,总是会想起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生命本是一个链条,一节一节下传,赶在时光的隧道里,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能往下而不是往上。恍然驻足,才发现血脉的承传却是一个逆反。如今每每照见镜子,分明就是母亲的轮廓,还有日日的吃饭穿衣,甚至说话和思想,都无时无刻地告诉我母亲与我同在。
母亲走后,我开始惧怕岁月,因为那棵曾经为我挡住死亡的树倒了,我的前面变得如此空旷。树虽然不在了,但那个坑还在,想要活下去的我就常常守护着这“坑”,思念着那大树底下枝枝蔓蔓的故事。很多年过去,终于明白,眼泪已不是怀念,高兴起来才是对母亲真正的纪念。一个大时代中的普通女人,母亲的一生虽短,但她从生命里汲取的快乐,其实比我多了太多。
母亲姓骆,生在陕西渭河北岸的一个骆家村。那个地方几千年风调雨顺,家家都有在外面上学工作的儿女。外公、外婆无子,就学着亲戚们努力地供母亲念书。母亲的一个堂姐,早年上的是有名的故市中学,那学校创办时李大钊都写过贺信,不少老师都是地下党,母亲的那位堂姐后来就去了延安。母亲因为年少,十岁就赶上了“解放”,后来考进了渭南城里的瑞泉中学,在那里遇见了我的父亲。
高中毕业时,父亲家境衰败,不得已到了陕西师大学数学,母亲则因为考作文“我的母亲”,通篇写自己的老母亲而只字不提“祖国”,被录取到西安体育学院扔铁饼。祸兮福兮,两个社会主义的螺丝钉竟然就顺利地结婚生子。
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是很多中国人告别青春的分水岭。对于一个女人,为妻、为母,更是人生的重要分界线。结婚后的母亲完全地改变了自己,从我有记忆开始,她的那双手除了讲课时留下的粉笔末,就是用来寻找食物和制作食物。母亲对于食物的热爱,至今想来甚至都有些悲壮的意味。
我每每想起母亲,首先想起的就是她身上那些与食物相关的味道,准确说就是厨房里的味道。那里面有碎肉的香,葱姜的香,米面的香,还有油烟的香,一起融在母亲的身上,窄小得只容一人转身的厨房,俨然就是母亲一生中醉心的战场。
都说儿时的岁月清苦,但我的记忆里却有许多好吃的记忆。也不知道母亲哪里学的本事,她会用石灰给我们腌松花蛋,那蛋真的变成松塔那样的棕色,上面长着一朵朵小花。夏天时母亲用西瓜瓤晒酱,红红的酱汁咸中有甜,比买的面酱还好吃。秋天来了,母亲到处搜集医院里挂吊针的瓶子,把过季的西红柿灌进那瓶子里存到冬天,待到大雪飘飘时给我们做西红柿鸡蛋汤。快到冬天,母亲在后院的墙根下挖一条沟,把萝卜白菜葱埋在地下等待春天。
小时候特别想吃肉,可是每人每月只能分配到四两肉,吃到嘴里的只有加了盐的碎油渣。最绝的是母亲能找来羊油,给我们夜里炸油条,还要趁热吃,否则腥味就受不了。母亲还能找来肉皮,熬成肉皮冻,撒上葱花和辣油,味道真是好。每当快过年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拜托她的学生多方打探乡下人哪里有猪头肉的下落,于是,我们家的厨房里就总能蹲着一个麻布包的大大的家伙。
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夜晚,炉子上炖着热水,红红的煤球里插着一根铁棍子,就看见母亲用那烧红的铁棍子烫猪头脸上的毛,再一次次地用开水清洗,最后放进大锅里煮,没多久,满屋就开始弥漫着油气里散出的肉腥腥的香。母亲做的猪头肉很特别,一定要煮到头骨散开,但并没有完全化掉,然后将骨头拣出,再将肉汤滤过,用布包紧了碎肉,压在瓷盆里,冻到窗外去。三十的晚上终于到了,就见母亲从外面抱回大瓷盆,将肉倒出,切成片,拌上葱花姜丝和浆汁佐料,装在盘中,然后从床头下摸出一瓶藏了很久的西凤酒,放在爸爸面前。
到了端午节,母亲不会包粽子,但能找来叶子和江米,再请来街坊邻居帮忙。印象里母亲的手在米水里泡得更加白胖,总也捏不好粽子,只好一次次拆了重新再包。终于全部包好了,夜里煮进锅里,母亲一次次去看水熬干了没有。直到早晨,我们拿出粽子,兴高采烈起来,看母亲却坐在沙发上歪着头睡着了。
那年月我和妹妹在西安城里念大学,每逢过节,大家都盼着我妈妈来,因为她总会带好吃的给我们。如果实在做不出好吃的,母亲就用猪油把面粉炒熟加盐,装在袋子里,留给我当“油茶”早点,难怪同学们说我的脸越来越圆了。记得那次送母亲上公共汽车回家,母亲告诉我:“听说广东早茶很好吃,等妈将来有机会尝尝。只要妈吃过了,就能给你做。”那些年,我就一直惦着要请妈去吃广东早茶,但到末了她也没能吃到她想象中的广东早茶。
八年“抗战”后回国,给母亲扫墓,黄昏的雨丝将青青的墓碑石板洗刷得尘土不染,上面竟然并列刻着母亲和父亲的名字。鬓发已苍的父亲遥望着绿色的山坡凝神痴想,蓦然回头问我:“你在美国可见到有猪头肉卖?”
想念母亲除了“吃”,还有“穿”。怎么记忆中的小时候就没有穿过商店里卖的衣服,老是看见母亲在床上裁裁剪剪。那时候买布是要布票的,母亲似乎总在为“布”发愁。但母亲颇有神通,常常托人从上海买回那种不要布票的花色绵绸,做成夏天的裙子或冬天棉袄上的罩衣。有时布料不够,母亲就把自己年轻时的衣裙咬牙裁掉。
最有趣的是当初我们家的好邻居就是百货大楼里卖布的,母亲就常常拉着我去柜台上看她,其实是想看看有没有那种裁剩下的不要布票的布头。家里的布头攒多了,母亲就给我们做各式的短衣短裤,再剩下的布头她还会做成更小的衣服,送给那些刚刚生了孩子的人。永远记得那一天,母亲正在做饭,百货大楼的阿姨托人捎话说有布头,妈妈就交代我看好炉子,结果我自做主张地烧油,一把浇在右手掌,最后的结果是母亲痛心我半年不能上学,我的心痛却是为了买那治烧伤的獾油花了母亲多少买布的钱。
母亲去世时听说前来吊唁的人流排队到马路上,认识母亲的人太多,除了她的学生,楼上楼下,楼前楼后,几乎都吃过母亲做的饺子或煎饼。还有远近的邻舍,但凡年轻的,家里都有母亲送的婴儿服。
有年春夏,我在西北大学筹办西安市高校的研究生大联欢,想叫母亲做一件“五四”女学生穿的那种宽袖上衣。母亲苦思冥想,说实在做不了。我出门寻觅,找不到那种月白色的布料,就买了一块雪青色的化纤布来代替。母亲真是愁死了,那晚我就像个宪兵,站在母亲身后,逼她下剪子。也不知道改了多少次,那件衣服终于做成了。凌晨母亲送我出门,眼里满是红丝,笑得一脸皱纹,向我这个催命鬼挥手。
那个雪青色的小褂,随我漂洋过海,如今还挂在我的衣橱里。虽然永远都不会再穿,但喜欢一次次看它,抚摸它,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小小的衣橱间,没有光亮,我盘腿坐在当中,当年的那种便宜的化纤质料在我的手里发热发烫,我仿佛又看见母亲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妈,只要这衣服在,你就永远与我同在!”
俗话“母女连心”,我跟母亲真的就有神奇。记得是大学毕业,母亲奖赏一次远游,就近选了川府成都。玩到最后,决定去看峨嵋。那天行至山腰,前方的郁郁葱葱便是猴林,果然就遇着一群猴子,正挡住我的去路。偏偏周围无人,我只好擦着路边慢走。快接近猴子时,只见那猴王冲上来,一把抓住我胸前的照相机,感觉就是大白日遇见了歹徒抢匪,我大叫“救命啊!”惊魂中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待一群人跑近,最前面的那个竟然是我的母亲!原来是母亲放我入川,告别后坐卧不宁,忽然心动到四川来会女儿。可叹八十年代初家中少有电话,更没见过手机,母亲就只身到了成都,凭着感应,掐算我可能上了峨眉山。再到了山底,才知道峨眉山路有三条,又是掐算着选了一条路来迎我,一路不断呼叫,果真就撞见了我。要不说峨嵋是仙山呢!
仙山早已远去,时光如水不再。人生最大的痛,其实是“失去”。所以母亲并不“痛”,她做完了自己能够做的所有,真正“痛”的却是活着的我们。想想今天的我,虽然不再需要穷尽黄泉地寻找食物,不再需要处心积虑地积攒布票,贴身的手机叫我不再有任何的思念,日夜陪伴的电脑甚至叫我远离了从前最爱的百货商店!但是,我也失去了母亲那般在生命中殷殷追寻的充实和满足。想想母亲从来没有逼迫过我的学业,她从来不用请客送礼,朴素的日子里她从来不怀疑婚姻,甚至不担心绿色的地球将会变暖。母亲的心,忙碌而祥和,简单而丰盛,她的那种忘我的付出,俨然就是生命本质的终极快乐。念此,不再流泪的我却忽然喜极而泣:妈,我好羡慕你!你比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