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两个会议的间隙收到父亲的微信语音。
“你该回来看看杜陵的树。”他嘟囔着说。
毕业以后,我就很少回西安。老爷子想我又不好说出口,才借口说看树。他一辈子住在南郊,退休以后,在杜陵的土坡上种了几百棵二荆条。
二十世纪末,杜陵还是垃圾山,后来政府出了政策,种活一棵树补贴几块钱,老爷子就拿起了铁锹。五月的西安已经热了起来,他总是天黑了,一家人都吃过晚饭后才骑车回家,在母亲审视的目光下把电风扇开到最高档,沉默地喝绿豆稀饭。末了讪讪地解释:“夏天就种不活了,现在日头长,得抓抓紧。”
他小学都没毕业,想来不认识白居易。
但我读到“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时,耳边总是响起他喝稀饭呼噜呼噜的声音。
树长高了,我也长大了。
读大学的时候,总是喜欢在周末从学校跑去杜陵旁的万亩森林,看看树或者看看云,什么都不做也能打发一下午。
杜陵像一小片世外桃源。森林有着属于北方的绿色,粗粝的、不透明的、固态的。阳光照射下来,树冠投射出一小片阴影,像是在地上摇曳的云。人们不修饰也不打理,不浇水也不松土,树只是默默生长。
二
似乎谁也没思考过,一个现代城市的边缘,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大一片近乎原始的森林。那里从前是土坡、坟堆、垃圾场,夏天苍蝇成群盘旋,路过的人捏起鼻子,或者烧点纸钱。
从前的从前,杜陵本来就是一片森林。那里有树,有池塘,有栖居的水鸟,有附近耕作的农叟,还有冠绝古今的诗人。李白言及杜陵的黄昏,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晚唐的温庭筠有诗云,“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至于他是真的在商山想起了杜陵的森林和水鸟,还是以杜陵代指长安,早已不得而知。
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曾经挥霍时间的丰饶。落日流光照坟头,凫雁湖塘化黄土。
西安人对时间天然怀抱一种钝感,仿佛曲江是商圈和房价的代名词,朱雀大街有个每天都在堵车的十字,兴庆宫只是交大的后花园。
不是的,本不是这样的。千百年前,诗人在曲江边独酌,当是时,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皇帝开朱雀门,迎接沿着朱雀大街进入长安内城朝觐的使臣和商人。兴庆宫里有一座花萼相辉楼,贵妃推开高楼的窗户,她的面庞被巨大的鳌山宝炬映衬得娇艳欲滴。
古老的城市带有不自知的浪漫,少陵遥望杜陵,相伴已经两千多个春夏秋冬,我们和帝王将相,诗人和侠客共享一池湖水,一片森林,一轮月亮。
三
世人隔着几十年的辛苦路回望,只觉得年少时又白又圆的月亮益发凄惶,映出颓败苍老的自己。而越过一千年看一片森林,却能在绿色里看见生机勃勃的西安。
树永远不会老,就像这座城市。
它如此慷慨,涵养无数个时代和行业,先人用森林、兵俑和诗歌埋下一座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金矿;它又生机勃勃,全然不满足于被豢养在博物馆玻璃窗的后面,扮演一个温驯的符号。它经得起向下深挖,也在奋力向上生长。我们享用时间的甘美与丰饶,也无时不刻在创造新的历史。
这是一座修地铁能碰到古墓群的城市。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更年轻的一代在城市的中轴线上修筑宇宙飞船停机坪的时候,也会将地铁遗址视为某两个世纪的标志。
但森林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叶脉和枝条的姿态已经存在了上亿年。它绿得舒展、绿得坦荡,绿得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我们要以何种面目代表今天的城市面对未来,以商业的繁荣,或是以科技的兴旺?在时间面前,这些未免显得苍白。
如果真的要留下什么给未来的西安,我想要留下一片森林。
一千年前,诗人在一片树林里寄托浪漫与哀愁,直到杜陵成为一个意象;几十年前,市民们赋予了垃圾山改变的决心,直到杜陵恢复成万亩森林。
现在,这片森林能够展现城市的包容,一个现代化的都会,让人得以藏身其中,在疲倦的通勤里诗意地栖居。
会议开始前五分钟,我打开了订票软件。
我想杜陵的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