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碗,是陕西人对硕大的碗的称谓。
按照词典里对“老”的释意,有形容词、名词、动词、副词以及前缀、后缀几种类型和用法。其中形容词里有高龄、长久、娴熟、厚、大、“排行最后”等几种意思;而名词则为对先辈、年长者的敬称;动词里有敬爱、敬重甚至是“死的讳称”;副词则有“经常”之意;至于前缀,则多见于姓名前,或是排序,等等。
那么,陕西人称之为“老碗”的“老”到底是什么意思?形容词之“大”?名词中的敬称?动词里的敬重?还是副词里的“经常”?抑或是拟人化的前缀用法?
一般理解的话,应该是“大”,也即“大碗”,因为所谓“老碗”的外观特点就是硕大。但问题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叫大碗而称“老碗”?碗本来就有大有小,区分个大碗小碗就行了,为什么非要称之为“老碗”?而且,外观意义上的“老碗”并不只是“大”的意思,单纯用“大”来解释或表述,并不能完整阐述“老碗”的含义。所以,看来单纯说“老碗”是“大碗”还不完整。
似乎应该再考虑“老”的其他词意,比如,形容词范畴的“长久”,那“老碗”就多了一层含义,即用的长久的碗;再考虑名词范畴的“先辈、年长”的含义,则老碗可以有拟人化的“碗的先辈”的意思;再扩展开去,考虑一下前缀的用法,那这里的碗是不是可以有了“老李”“老张”的意思,每日陪伴着人类的碗、使用频次高的碗、劳苦功高的碗,宜称为“老碗”?
以上分析,哪怕是牵强附会也无妨,毕竟有趣,也算是对“老碗”的条分缕析,是对“老碗”的敬重和喜爱。毕竟,“老碗”在我们陕西的饮食文化里,是一个非常有兴致的现象,值得聊一聊。
“老碗”的外形硕大,容积自然也大。一般的老碗,即是指那种青花粗瓷、碗底有托的巨大的碗。既是碗,那功用就是盛饭盛菜,而且是个人单独使用的、并非公用的摆在桌上的餐具。那么,既然是个人使用的、要端在手上的,为什么要做得那么大?看起来似乎空碗都端不动,那再盛上饭菜,岂不是要考验腕力和手劲,端起来都费劲,吃起饭来能舒服吗?
看来我们真是好日子过久了,对一些过去流传下来的东西都不太理解了。
之所以会有“老碗”,第一个考量肯定是让碗多盛一些。有人要说了,饭要一口一口、一碗一碗地吃,一碗不够再添啊,为什么要一次盛个够?这个问题必须要考虑到“老碗”的诞生地、使用年代。首先,“老碗”诞生在陕西,确切讲在关中。关中人曾经的饭食浓缩而简单,基本就是一碗盛,无论是面条、麦饭、凉皮、稀粥,都是一碗即一餐,不用七碟子八碗地铺陈,那就一碗了事,这碗是不是就得大点?其次,“老碗”的使用者是关中老陕,更多的是“下苦人”,劳动强度大,饭量自然大,索性就把碗做大,一次吃个饱;更要从老陕的性情上来分析,做事干脆直接,不喜繁文缛节地缠绕,与其一碗又一碗地加饭,何如一次性解决问题?当然,这里面有玩笑的成分,更确切的意思应该是:关中饭食简单,可以一次性地盛到一碗之中;关中人食量大,一次需要盛多一些;关中人豪爽,待人实诚,怕客人不好意思加饭,干脆一次一碗让你吃饱。
还要浓墨重彩地说,之所以用“老碗”,也有效率方面的考虑。过去食物岁月里,或是战事频繁,必得干脆利索地填饱肚子好上阵厮杀;或是劳作繁重,需要尽量缩短进食时间,好腾出时间去为生产生活生存而去劳作矣!
在过去的关中,特别是农村,“老碗”的使用很有趣:但见饭时,在村头的空地上,一群光头黑衣的男子,每人手里捧着一只“老碗”,或蹲或坐。碗里可能是满满的稠稠的苞谷糁、小米粥、拌汤、饸饹,偶尔也可能是汤面条,极少数时是“干面”。他们左手端碗,右手执筷,可能还抓着两个馒头,就那么香甜地吃着。之所以不在自家屋里吃饭而要端出来,一是聚会的需要,这样吃饭热闹,边吃边谝,天上地下东家长西家短的,各路信息在这里融汇传播;二是饭食简单,那么一个“老碗”就盛完了,根本不用饭桌,也许根本就没有饭桌。这样的景象,被人形象地称为“老碗会”。“老碗”在这里是一个突出的符号。及至这一“老碗”饭下肚,浑身便新添了力气,赶快下地干活哦!不干活“老碗”里盛什么?
也可以想象,在过去的战乱年月,无论军民,都需要尽快进食,尽快吃饱肚子。那“老碗”就是最好的容器,一“老碗”饭狼吞虎咽地咥完,或是上阵迎敌、或是奔走逃命,哪里顾得上七碟子八碗的品味?于是,这“老碗”就成了吃饭的标配。
上面或是恭敬或是调侃地分析了“老碗”使用的必要性,下面说说老碗产生和存续的可能性:
要说“老碗”,绕不过“耀州瓷”。以耀州黄堡为核心的十里窑场,早在唐代就是北方的重要陶瓷生产地。“耀州瓷”曾是唐代皇家用瓷的主要来源,“青瓷”的诞生地。其后,随着中国政治中心东移,加之其他原因,耀州瓷的生产以民用为主,关中地区的民用瓷器,曾经基本都来源于此,“老碗”就是其中的主打产品。
耀州老碗,曾经长时期地为关中民众提供了餐具,关中人为关中人生产餐具,切合实际地生产出“老碗”来就不奇怪了。
大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左右之前,耀州的陶瓷通过民间贩运,大量的、经常地来到关中。稍微上溯一点,在经典著作《白鹿原》里,就有一个住在南山根的“碗客”,经常把从耀州贩运的老碗弄到白鹿原来卖,积攒了相当的财富,可见这生意的红火。当然这“碗客”品行恶劣,后来被愤怒的民众“铡”了,那是题外话。就在笔者十岁左右的时段里,就曾经见过从“北山”里来村里卖老碗的生意人,那时候钱紧,大家基本上以物易物,用宝贝的粮食换老碗。没办法,再没饭吃也不能没碗——还记得电视剧《白鹿原》里败家子白孝文落魄时抢“舍饭”时没碗的窘境么?
曾经的日子过得很快,变得也很快。就如饭碗,很早就有了“洋瓷碗”,后来又有了塑料的、不锈钢的碗,它们比陶瓷的老碗耐摔,一度很是兴盛,老碗慢慢被冷落。再后来,生活水平提高了,文化品位也提升了,人们还是觉得中国传统的陶瓷更漂亮、更安全,于是又开始主要用陶瓷的碗,但大多数是用观赏价值更高的细瓷碗,粗枝大叶的老碗就渐渐没落了。一般人的厨房里,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老碗”的踪迹都难觅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碗”又在一定范围内兴盛起来。先是在影视剧里,主人公手里的“老碗”显出一些朴拙豪迈甚至洒脱不羁,视觉效果也夺人眼球;后在一些酒肆饭铺里,老碗被当作怀古的符号摆出来,让食客们惊叹并稀奇地尝试等等。更多的成了一种文化符号,一种念旧,甚或是一种噱头。
网络时代到来之后,“老碗”这种古朴的食具,经由网民的各种传播,一下子成了网红,端起老碗来一个造型,拍张照片或一段视频,一下子觉得似乎穿越了呢。
于是,“老碗”就又出现在大众视野,又被津津乐道。于是,我们也有兴致聊一下它的前世今生。
正经讲起来,“老碗”本是实用的生活用具,后来被赋予一种文化色彩,这是好事。当它是生活用具甚至必需品时,人们的生活是繁累而匆忙的。而当它被当作符号、道具甚至玩具时,恰恰表明了生活的轻松与惬意。不惟“老碗”,其他的工具或用具,在时代的发展历史的变迁里,也是这样的发展历程。
现在,更多的对“老碗”的传承和应用,是被用来作为关中饮食的代表性符号,一些食肆就用了“老碗”的名头,借以吸引顾客。有了这样的传承,一定程度上也是念旧,也是传承,更是发展。
记住“老碗”的历史、记住“老碗”的功用、记住曾经的乡愁,方能不忘初心,认真地传承文化。
有机会到陕西,一定端一端那硕大的“老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