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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泰水

时间:2024-09-0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张石山  阅读:

  我的第三位岳父,名叫贾建唐;他的第二任妻子,名叫原青娥。我的这位丈母娘,前后生养过八九个孩子,加上我老丈人这一头原来的娃娃,我的大舅哥、大姨姐,少说也有十来个。大致弄清楚这一大家子的复杂构成关系、来龙去脉,我用了将近20年时光。

  原青娥本来就是原青娥,但她曾经叫过“延青娥”。原青娥四岁上家里出了变故,把她给了一户姓延的人家做养女,改姓了延。到1945年闹土改,姓延的这家划成了地主成分。土改运动嘛,发动群众斗争地富、瓜分田产,号召贫雇农“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当时流行的说法是“雇贫掌天下,说啥就是啥”。结果,延青娥的养父养母受不下那私刑拷吊,双双被逼跳井。有一条毛主席语录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革命啦运动啦,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大家见惯了也就不惊了。

  但延青娥尽管是养女,却也被定性为“地主子女”。政治上被打入另册,饱受歧视,这一款多少年来属于天经地义。土改运动中,贫农团瓜分地富的老婆、儿媳和女儿,延青娥侥幸逃过一劫,诚属万幸。后来,延青娥出于自救,改回了原来的姓氏,在户口本上就一直填写成“原青娥”。自然,她的这点自救把戏也没管什么用。历次运动,她依然被打入另册,该挨批判还是挨批判,该受歧视照样受歧视。这样不堪回首的日子,老人一直过了将近60年。到她退休了,才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赶上好时光,人们欢呼雀跃,她也雀跃不起来了。老了。

  1994年,我和现在的老婆也就是妻子成婚。内子贾晋蒲女士,婚前婚后,家里外面,我始终称呼她“小贾”。当时,我和小贾头上,共同顶戴着四个长辈老人。我爹我妈,她爹她妈,年龄都在六七十岁以上。我们成婚20年,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养老、敬老,服侍老人、打发老人这么些事。1996年,小贾的父亲去世;2002年,我的老爹去世;2010年,我的母亲去世。几番安葬老人,办丧事、做周年,好像就没有断过线。生活这道题,总有许多题中应有之义,你躲不过,也不能躲。

  四个长辈,原青娥老人是最后下世的。看着唯一的老人风烛残年,我说:这个老人,是我们还能敬奉的最后一尊活菩萨了。烧香拜佛敬奉菩萨,何如在家孝顺爹妈?老话是那么说的,我们大致也是那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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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敬奉老人,小贾对我有个评价,她说:你对我爸我妈,算是“没说的啦”。

  1996年,我和小贾所生的孩子亦即我的第三个孩子张溥刚满一岁,孩子她姥爷就不幸去世了。说来,我和这位老人相处的时光是太短了。

  老丈人下世早,禀性又不爱多言。他的身世经历,给儿女们讲谈都非常少。老丈母倒是爱说爱道的,记忆力也极好,但她对于自己的身世经历,竟是从来不肯说。关于老太太前后嫁过三个丈夫,小贾上面有五六个异姓哥哥姐姐,开始便是她也不愿意给我多说。其实,道理明摆着。老太太如果不是出于无奈,凭什么要嫁三个男人?前家后继的,何苦来哉。老人穿越了属于她的历史,她的个性化的经历,能是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吗?两夫妻相濡以沫二十年,未免相互影响感染,道理讲通了,小贾也就想通了。

  近几年,无论老太太来太原,还是小贾回晋城,小贾就有意识地向老人询问过往种种。然而,老太太除了沉默,便是摇头,末了是这样一句话:“过去的事,咱不提它了吧!”

  小贾说:“我妈这一辈子太苦了。她都苦到不想再去回忆、不能再说的地步了。”

  诚哉斯言;痛哉斯言。

  对于所谓正史或曰大历史,草民百姓的个人历史往往被忽略不计。况且,草民百姓原本就是沉默的大多数,没有能力也多半不具备言说的自觉。大历史因而是残缺的,至少是缺乏丰富细部的。在教科书上,有时只剩下干巴巴的几条概念化的结论。缺乏丰富细部的残缺的历史,除了中学生熟读背诵以应付高考,还有什么用?

  无论天灾人祸还是数不清的政治运动,其造成的冲击伤害都落在每一个家庭头上;而为之承担最重的、受伤最痛的,是家庭里的女人。许多家族家庭的历史,同时也是妇女的苦难史。所有这些,构成了我们整个时代历史的最真实的细部,成为反映历史的一面镜子。

  我恰好有这样一个构成复杂的妻族,有这样一位经历丰富苦难深重的丈母娘,这位丈母娘正巧有我这样一个女婿。历史需要有人书写言说,历史本身做好了这样的安排。于是,我在老太太的葬礼期间做出决断:我将尽我所能,将贾家的故事和老太太的经历书写出来。

  门当户对好姻缘

  1父母包办又何妨

  我和小贾认识不久,便已知道,她父亲和母亲不是总角夫妻、原配婚姻,而是属于后来家庭重组。到我们成婚回门前后,我对老丈人和丈母娘重组家庭的前因后果,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记得我第一次打离婚的时候,西戎老师曾经苦口婆心劝过我。老人家说:

  石山啊,你哪怕找个情妇哩!照你这样的小伙子,找上三个五个情妇,还不容易?你不要打离婚嘛!

  西戎老师的夫人李英老师,则给我举例来分说。咱们文艺界的某某,离了婚,后来重组的家庭。本来两头都有孩子,两口子又生下了两个。结果,家里那个乱道!孩子们打了架,嘿,就分说不清嘛!是你的孩子打了我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打了咱们的孩子,或者是咱们的孩子打了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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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们劝导我,我知道是为我好。那会儿,我的离婚决心已是九牛拉不回了。当时,我听得这个例子只是觉得好生有趣,想要发笑。后来,当我见识了老丈人一家的光景,却笑不出来了。重组家庭,具体问题应该具体分析,确乎有不得不然的原由。

  比方,我的老丈人,中年丧妻,当时36岁,两个孩子尚在年幼,他就一定得打光棍打到底吗?我的丈母娘,被建国后进城的革命干部前夫抛弃,当年只有26岁,她该为谁守寡呢?他们原本都有孩子,重组家庭之后果然也有了“咱们的孩子”,家里的情况果然很乱道,这便很有趣很可笑吗?

  老丈人贾建唐,祖居阳城演礼镇。阳城原本是我省富庶县份,集镇地面就更加富庶。青砖卧地、二层建筑的四合院子,满镇上鳞次栉比。贾家大院则是演礼镇上首屈一指的高门大院。从贾建唐曾祖一辈经商发家,贾家本地外埠开着三五处买卖,有油坊、染坊、铁器行,还有两处当铺。贾家在演礼差不多就成了当地首富。到老丈人去世时节,贾家大院建起已有百年历史。作为女婿,我参加了老丈人的灵柩回到演礼停灵下葬的整个过程。记得灵柩回到演礼,村人邻里纷纷谈论:哎呀,这是贾家院的回来办白事啊!“贾家院”,在人们的口吻中,凸显出了它的历史地位。

  贾建唐作为贾家的长房长孙,家里给早早定下一门亲事,在1943年22岁上成婚。成婚所以晚到22岁,是因为他的父亲不幸英年早逝,依乡俗古礼,应该守孝三年。不然,他成婚会更早一些。新婚妻子与他同庚,当年在乡间,女子22岁才过门,那就几乎算是老姑娘啦。

  与贾家结下了这门亲事的,是礼庄沟的武家。礼庄沟在演礼镇东边,村头村尾差不多紧挨着。“演礼”、“礼庄”,这样的村名,昭示着中国当年的乡野曾经的文明。《论语》子路篇第九章这样记录:“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圣人化民成俗,富而教之,中华大地上无数的村庄,数千载追求富庶、向往文明,达到过全人类在中世纪无与伦比的辉煌。

  武家在礼庄沟,同样是数一数二的户头。不然,也不可能与镇上的贾家结亲。武家的闺女,贾建唐的妻子,名叫武鸾英,是演礼镇方圆左近出名的好女子。她和贾建唐成婚,在当年的演礼镇一带,那就不仅是门当户对、抑且是郎才女貌的好姻缘。父母包办,原来不可一概而论。为了说明新式婚姻自由的伟大,将过往千百年的婚姻状况一概抹黑,不客观。

  武鸾英这个女人,尽管不幸早逝,但在我的妻族一家却是一个无可回避的存在。她是我岳父贾建唐的前妻,是我的两位大舅哥绑住和二绑的生母。而且,由于贾武两家上佳的姻亲关系,两家都不愿意因为武鸾英的早逝而断绝了这份情缘。结果,那武鸾英的亲侄女武香蒲又嫁给了贾建唐和武鸾英的儿子二绑。以现代说法,这叫近亲结婚;按传统的评价,却是亲上加亲。

  武鸾英不幸早逝,她留下两个儿子,也留下了后人众口一词的上好评价。

  早年的黑白照片上,小时候的绑住虎头虎脑;戴着一个手工绣制的虎头帽,就更加虎头虎脑。那虎头帽做工精致,便是出自武鸾英之手。想当年,大户人家的闺女,讲究女子四德,是为“德言容功”。女红针黹,是自幼的必要训练。

  武鸾英整洁干练,最是性格温良,言语举止得体。这些评价,从何而来?武鸾英去世时节,大孩子绑住方才八岁,他能记得母亲当年的容颜,却不大可能对母亲的整体为人品性做出概括性的评判。我的岳父贾建唐,本来言语金贵,更不可能无端夸赞自己的前妻。好在,贾建唐和武鸾英还有一个养女,就是我的那位最年长的大姨姐狗女。

  武鸾英去世时,狗女已经十六岁。她对自己的这位养母,记忆非常清晰。她说:我那个妈妈,那可是精干利索。和爸爸的感情不用说,特别是和我奶奶人家婆媳两个,处得才叫好,就和娘母们似的。

  狗女这儿所说的奶奶,自然也是从绑住到小贾兄弟姐妹们的奶奶。我的岳父贾建唐是长房长孙,往上推,他的父亲、小贾他们的爷爷原本也是长房长孙。他们的奶奶,说来更是大家闺秀。自丈夫弃世,从三十多岁一直守寡四十年,活到1978年。老太太不仅养育看护过儿子,还几乎帮助儿子养育看护过所有的孙子孙女。不言狗女绑住二绑,包括贾泽生和贾晋蒲,都对奶奶充满浓浓的亲情和由衷的敬意。老人家和第一个儿媳和睦相处,从未起过高声。婆媳之间处得和娘母们似的,那当然说明了婆婆的宽仁大度,同时也说明着媳妇的孝顺贤良。

  除此而外,大家众口一词的评断,都说那武鸾英当年相当漂亮。我揣测,大家或者说的是“端丽”的意思吧。

  我老丈人的这位前妻,为人如何、长得怎样,原先大家不多谈起。包括在我老丈人家,没有这个女人留下的任何照片。这都好理解。这里或许有一点避讳,有一点人情之常。我的现任丈母娘原青娥和丈人贾建唐婚姻重组,成了这个新的家庭的主妇,任谁都不会没来由地过多讲论前面那个女人吧。

  直到我的老丈母原青娥去世,关于武鸾英的这个话题在场面上才渐渐有所言及。关于武鸾英的长相,大家给我讲:石山你见过小帅的,那个妈妈就是小帅那个样儿。

  小帅,是我的二舅兄二绑的女儿。阳城在我省晋东南,本来就是出美女的地方,无论城乡,女子的颜值普遍较高,这应该是省内的公允之论。而小帅,走在县城大街上,那是本地人都要暗暗点头称许的。武鸾英,不仅是小帅的亲奶奶,而且是她的老姑妈。小帅和武鸾英长得相像,于是不仅符合“侄女像姑”的传统说法,也验证了“隔代遗传”的当代常识。

  贾建唐和武鸾英,本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说来更是举案齐眉的好夫妻。非常不幸,贾建唐中年丧妻,不得不重组家庭。

  我的老丈人患病之前,大致年过六旬的时候,大舅哥贾绑住身为贾家长子,已经给老人提前预备好了棺木。棺木材料是贵重的柏木,动用匠人一共打制了三副。我亲眼见过的,漆工讲究,彩画精致。一副,是老丈人的;一副,是老丈母的;还有一副,略小一些,是为着日后合葬,给我的那位早逝的丈母娘迁葬用的。

  老丈人去世之后,先在晋城家中入殓停灵;到下葬的前一天,我们共同扶灵回到阳城。在老家演礼搭了灵棚,孝子们灵前守夜,戚属六亲依礼祭祀。当时,老丈人前妻武鸾英的骨殖重新入殓,两副棺木在灵棚下摆在一搭,两个老人共同钦享了戚属们和儿孙后辈的祭祀和叩拜。

  阳城包括我们盂县,乡俗一样。夫妻之间,如果是妻子先行去世,不得先入祖坟。要先择一块坟地安葬,待丈夫去世之后,方才将妻子的骨殖迁回来,两人合葬。迁回骨殖,是为“迁葬”。两具棺木下到墓穴,上面要搭一块“团圆被”,仿佛两口子在阴间重聚再次结合似的。中国古礼,事死如事生,种种繁缛的丧葬礼仪和规矩,各地大同小异。其中有生者对死者的敬顺之意、怀念之情,有对于人本身的尊重。

  至于武鸾英迁葬的场面,我不曾亲见。绑住说,二绑也说,迁葬的时候,他们的生母早已化作一具白骨。整个人,只有头发没有腐烂,又黑又长。

  绑住说:我妈妈那会儿,是乌油油的两根大辫子呀!

  出殡时节,两副棺木快到坟茔,我还主动上去抬了那位丈母娘的棺木一程。当下,我的心里充满虔诚,还有一丝悲悯。

  我的这位岳母,已经孤孤单单在荒野掩埋了四十年。

  2一个养女如亲生

  贾建唐和武鸾英刚刚成婚,他们还没有孩子之先,竟然就收养了一个女儿。这儿说的就是我的最年长的大姨姐狗女了。

  贾家收养狗女,时在1944年。当时,贾建唐和武鸾英刚刚成婚不久。按说,两口子并没有什么不能生育、没有子嗣的问题。他们怎么会收养一个女儿呢?按常理推断,一定是事出有因。很快,我就听说了事情的真相。说来多少有些出乎预料,却又合乎常情常理。

  关于狗女姐姐被收养的具体情形,由于时间过去了七十多年,在贾家出现了好几个叙述版本。收养与被收养,两个当事人,一个是我岳父贾建唐,一个是我大姨姐狗女。老岳父已经作古,在他生前,我们见面不多,聊谈原本极少,更不可能谈到这一话题。大姨姐倒是健在,但她当年不过两三岁,压根没有任何清晰的记忆。

  依据小贾的转述,今年年初老岳母去世,大舅哥贾绑住和岳叔于化龙也有若干补充,我大致厘清了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上世纪前半叶,黄河寻常发大水。河南地面遭灾,成批的难民,涌入山西者居多。到1937年日寇大举侵华,黄河缺乏有效治理,夏季河水泛滥更是几乎成为一种常态。河南人遭了灾,多数是来山西逃荒。山西表里山河,民风淳厚,相对富庶,这儿的老百姓见到同胞受难,不会视而不见,不会见死不救。接纳救助河南人,也几乎成了一种常态。我省晋东南临近河南的晋城、阳城、沁水、陵川等县份,乃至形成了某种当地的淳朴风气:出钱出力救助逃荒的河南人,变成了社会公德。谁家过分悭吝,那要遭到舆论谴责。

  河南难民进入山西,自然分流,渐次散落到各地。当时,有几拨逃荒的路过演礼,户家们都多少不等给些干粮米面之类。遇上饭口,便是自家人暂不用饭,也会先给难民捧上几碗粥饭。

  这一年的这一天,有一家逃荒的河南人将一个小女娃扔在了演礼镇村头一个街口。这个街口,临近贾家院。从贾家院大门出来,右手一拐,就进了镇上的大街;左手一拐,略带下坡,是村外小河。想当年,山西处处山清水秀,何况阳城地面。这儿,古村往往依河而建,河水溪流常年不涸。村中乃至家家院里都有水井,井水清澈丰溢,几乎伸臂可及。出村过了小河,是一处瓷厂。当地人叫“碗窑场”。自抗日战火燃起,贾家不再经营当铺,开着几间杂货铺,还有村外一座瓷厂。贾建唐自父亲下世,成了贾家顶门立户的人物,经营杂货之外,兼而管理整座瓷厂。

  这天,他从瓷厂归家,在村口就看见那个被遗弃的女娃娃了。村人和窑工们围拢一旁,议论纷纷,见了贾建唐,便让开些地界。那小女娃两岁出头不足三岁的样子,饿得奄奄一息,仰天躺在草丛里,身下铺着一把谷草,已是连哭泣都没了力气。嘴唇干干,喉咙里发出些嘶哑的哭声。破旧的衣服空洞和荒草一般的头发间隙里,露出那孩子满头满身的疮痂。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患了黄水疮,根子还在极度饥饿营养短缺。人们连连叹息,发些议论。

  ——看这样子,怕是养不活了。

  ——恐怕就是给人也没人要,爹妈给扔在这儿啦。

  ——铺着一把谷草,嚯,就像扔了个死孩子。裹巴裹巴就那么埋了。

  ——扔在贾家院门口,唉,看来也是想让娃娃逃个活命哩!

  贾建唐看看众人,再看看那娃娃,没有言语,弯腰就从草丛中抱起来那个女娃。那女娃努力睁眼看看这个陌生的年轻汉子,本能地紧紧抓牢了贾建唐胸前的衣襟。

  贾建唐将那女娃抱回贾家院,放在炕头。妻子和母亲都赶紧围拢来探看。婆媳俩看看贾建唐,相互对对眼儿。母亲说:

  把这娃娃捡回来,合妈的心思。小猫小狗,咱看了都心疼,何况一条人命哩。

  贾家从此就把那女娃娃收养下来。那女娃娃从此就姓了贾,叫贾建唐爸爸,称武鸾英妈妈。奶奶疼惜那孩子,给取名叫了个“小狗”。

  贾建唐夫妇婚后,生过孩子不幸夭折,养女小狗事实上成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小狗不是贾家亲生,村人知道,小狗自己也知道。贾家待小狗如亲生,村人知道,小狗自己更知道。谁要逗乐子说小狗是捡来的,是河南家,小狗就要和谁急。

  我的这位大姨姐,到结婚成家之后,竟然找到了她河南的亲生父母。那是后话,说来简直是一段当代的“今古奇观”。而即便和亲生父母相认了,小狗仍然认定:

  贾家才是她的家。贾建唐才是她的爸爸。

  老丈人停灵演礼出殡前夜,小狗在灵前就地铺了谷草,坐在上面虔心守灵整整一夜。

  就只铺一些谷草吗?

  狗女姐姐拍拍身下的谷草,说:

  我是我爸从一把谷草里抱回来的。

  3绑住和那个铁娃娃

  我的大舅哥贾绑住,生于1948年。这时,贾建唐已经27周岁。在绑住之前,贾建唐和武鸾英曾经生过两个孩子,不幸都夭折了。所以给这个孩子取名绑住,其间大有民俗文化意味。

  早年间,中国人血脉旺盛多生多育,但孕产妇和新生儿婴幼儿的死亡率也相当高。一个是生育关,因难产而死的妇女相当多。仅我的父族这面,一个大娘、一个婶婶,都是难产死去的。再一个是产后这一关。中医称做“四六风”,西医叫做新生儿并发症,有“新生儿黄疸”、“新生儿肺炎”等名堂。新生儿闯不过这一关的相当多。

  面对居高不下的婴儿死亡率,看重血脉流传、子嗣繁衍的中国人,为保佑孩子能够健康存活,求神拜佛、打卜问卦,种种把戏所在多有。虽则在当今说来非常可笑,在当年却是一种甚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比如给孩子取名,尽可在其间看出人们的微妙心理和隐曲愿望。

  一类名字,走直白祈愿的路子。比方,“观音保”、“仙家保”,是在庙院佛寺许愿过后取的名字。

  在我的盂县老家红崖底村,有一个奶奶辈的老太,据说前面竟然连着生过十三个女孩子,百折不挠、九死无悔、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最后方才连着生了三个儿子。老太的公公七十岁得了孙子,背上干粮步行二三百里上五台山烧香还愿。五台山的方丈,给三个孩子分别赐名“僧保”、“佛保”和“禅保”。

  另一类名字,所占比例更大,则是专走故作轻贱的路子。心理上分明重男轻女,分明格外看重,给孩子取名呢,专意叫个特别轻贱的名堂,装着并不看重;自己装作并不看重,想蒙哄那掌管生死的鬼神东岳大帝、地府阎君。比方,在我们红崖底就有“不稀罕”、“不待见”、“鳖小子”、“老王八”之类。

  这样的状况,在我省晋东南地面尤为突出。给孩子取名轻贱,轻贱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比如,人们的名字竟然有“屎锅”、“尿壶”之类。前几年,我和作家采风团一道下晋城,曾经游览过保有国宝壁画的当地名胜玉皇庙。庙前,新立一通石碑,乃是近年附近村庄乡民重修庙宇的纪功碑。碑上刻录襄赞捐款的善男信女名字甚悉。其间有两个名字扑入眼帘,令人至今记忆犹新。一个叫“刘尿丑”,一个叫“牛屎荣”。当时我对同行者说:屎荣、尿丑,这简直就是一副绝对。

  这么铺垫过来,我的大舅哥名叫“绑住”,也就好理解了。

  前几年,好像晋东南有过一个官员,大号赫然见报叫做“×拴纣”。拴纣,其实人们一眼便可看穿,那原本就是“拴住”。只不过山西地方口音“纣、住”不分罢了。

  绑住,也是拴住的意思,好像比拴住还显得更加牢靠些。

  奶奶和爸妈,为了将绑住绑得更加牢靠,还专门为他打制了一个铁娃娃。那铁娃娃高度有七八寸,做工非常精致。无论白天黑夜,躺着还是立着,绑住被用一根结实的红绳,与那个铁娃娃牢牢拴在一搭。妈妈喂奶,包括七八岁的姐姐狗女抱他,都要连同那个铁娃娃一块抱起。这么着,足足有三年。因为绑住自个都记事了,记得自己和那个铁娃娃的紧密联系。那时,早已开始学步走路,自个走呢,狗姐就在近边抱着那个铁娃娃。晚上睡觉,则总是和那铁娃娃并排一道,自己在被子里,铁娃娃在被子外。

  我的大舅哥绑住,不曾夭折,至今健在,到底是不是和他的名字有关、到底是不是那个铁娃娃的功劳,这无法“证伪”。因为假如不是这样的名字、没有一个铁娃娃的陪伴,他到底会怎么样,我们已经无从验证。

  绑住四岁上,1952年,贾建唐和武鸾英又有了他们的第二个男孩。寡妇失爷的老奶奶,含辛茹苦,膝下有了两个孙子。

  我的大舅哥既然叫做绑住,二大舅哥顺口便叫了个“二绑”。到1955年,绑住开始上学读书,根据小名的读音,大名官名就写成了“贾本柱”。顺理成章,二绑读书当兵,官名便是“二本”。好家伙,仿佛提前算定了中国大学教育后来会有什么“一本、二本”似的。

  十年生聚、十年经营,贾建唐和武鸾英的婚姻,跨越了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载欣载奔进入了新中国时期。

  我的老岳父,那时的贾建唐三十刚刚出头。家庭夫妇和美,婆媳相处和谐,两个儿子壮实,后方堪称安定;个人成长为国家基层干部,群众拥戴、上级重视,事业节节胜利。正是顺风满帆,春风得意。

  二中年丧妻如地陷

  1一根扁担两头挑

  在演礼盖起数一数二的豪宅贾家院的,是贾建唐的曾祖贾书云公。书云公当年的生意,沿沁河下黄河直达京杭大运河,从山西做到了安徽砀山。开始是经销山西晋东南著名的泽州铁货,后来资金充盈,又开起了当铺。

  书云公生有两子,长子贾庆衍和次子贾庆祥。贾庆祥外出求学,就读于并州大学和省立法学院。书云公临终,大部分家财和老宅旧院留给次子;贾家大院分给了在阳城主持家业的长子。

  贾庆衍生有四子,给四个儿子分家的时候,庆衍公颇是动了心思。四合大院,东南西北皆是二层楼房,上下统统面阔三间,正房还外带耳房上下各两间。正房底层三间,搭配南房上层三间,分给老大;南房底层三间,则搭配正房上层三间,分给老四。各持分单契据,不得私相授受。如此,希冀保持家族团结,保全祖业贾家院的完整。即便哪个儿子不争气,日后想出卖祖产,都不会那么容易方便。

  庆衍公之下,长子贾尚廉。贾尚廉娶妻李氏巧莲,这李氏亦是出身阳城富户名门。两人所生贾门长孙,便是我的岳父贾建唐。

  贾家祖业经由几代分家析产,再加上民国改元,国运多舛,贾尚廉名下的生意,规模已然缩小。尚在经营铁货、瓷厂以及油坊、当铺,但在抗战初年便从安徽收缩回了晋东南。我的岳父贾建唐,在父母教养训导之下,自幼品行端方,少年老成。先是在演礼省立民国小学读书,学业上佳,成绩优异。尚廉公审时度势,依据外部商业市场情况和家业发展需求,决定家族生意渐次转型。除继续经营瓷厂杂货之外,谋划日后开办铁厂。有一点从经营型逐步向实业型转换的意图。

  于是,贾建唐高小不曾毕业,十三岁上秉承父命,到沁水一家铁厂去当学徒。虚岁十三,实足年龄十二,贾建唐像当年所有学徒工一样,给掌柜的提茶壶、倒夜壶,传话跑腿、值更下夜,自是谦虚谨慎、兢兢业业,一切服从行业里应有的规矩。贾家院出来的子弟,断不敢让人说出半句不然。由于他任劳任怨,诚实机敏,颇得掌柜东家和师傅伙计们的喜欢。不惟学得了冶铁的全套技术,更留心在意,学得了企业经营管理与销售的种种法门。

  沁水铁厂正待重用贾建唐,不料他的父亲尚廉公突然身染重病,竟至英年崩殂,享年只有39岁。贾建唐不得不离开铁厂,回到阳城演礼,担起贾家长房长孙的掌家重任。其时,1940年,贾建唐刚刚19岁。

  1940年,中国抗战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当时的晋东南一带,顽强坚守数年的十多万国军,已经消耗殆尽,迫于日寇压力,残部退出晋东南,撤到黄河一线继续与敌周旋。而我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则遍布这一地区,与敌占区成犬牙交错之势。阳城沁水一带,日寇只是曾经占领县城和若干集镇,广大乡野是八路军的天下。

  这样一来,日占区和我们的根据地,就是两个天下。曾经的正常商品流通,受到阻隔。而战争年代,老百姓也要生活,商人照样要做生意。日寇控制着食盐等日用必需品,尤其严格管控着制造火药的原材料以及医药品,妄图扼住我根据地的生命线,迫使中国人放弃抵抗。一些勇敢的商家瞅中商机,冒险出入敌占区,偷偷贩运食盐,甚至冒险为八路军秘密购办极度短缺的军用品和医药品。贾尚廉便是其中最为突出的商家代表。

  贾尚廉不幸弃世之后,贾建唐继承了整个家业,也继承了为八路军办事的这一传统。

  贾家几桩生意,油坊瓷厂的师傅伙计,殁了老东家,如今头上是一个二十啷当的少东家,无形中就有观察其品行、考校其能力的意思。包括演礼镇上的村人邻居,包括贾家亲属,也几分怀疑贾建唐。出乎众人意料,贾建唐原本少年老成,如今遭逢家中变故,竟是处乱不惊,主持种种家传事务井井有条,颇具章法。最是责己以严、待人以宽,大有乃祖乃父风范。

  人们渐渐有了一致的评价,或曰便是所谓民间的口碑:

  贾家门风好,根子正,怪不得要出好子弟!

  我八路军基层政权,当然也早早注意到了演礼镇著名的贾家,和尚廉公原本有过良好的合作。紧缺物资供应,今番仍然希望贾建唐能够继续担承。

  具体到这一款,这可是大有风险,甚至是掉脑袋的买卖。更何况尚廉公所以英年早逝,便于此事大有关涉。给八路军设法供应短缺物资,事涉机密,不便向外人商量,唯一可以商量的,唯有堂上寡母。母亲自是坚决反对。八路军买卖公平,倒是没少给钱,但万一出事,就是性命攸关。咱家钱够花米够吃,不挣那份要命的钱也罢!

  不能说当年的贾建唐有多高的革命觉悟,甘愿献身什么的。但身为中国人,读过诗书的大家子弟,为抗日打鬼子出力,到底是该当的责任,不可推诿退缩。

  此事性命交关,贾建唐打听清楚父亲先前的进货渠道,从此孤身一人挑个担子独闯日寇封锁线。从演礼往东,二十里远近,是县城日占区。去时,担上些山蘑花椒核桃等城中稀缺的俏货,无暇零售,县城的商铺整个趸下。回来时,采购些丝线、洋布,裹腿、裤扣包括女人头面这些乡下离不了的物事,然后在演礼自家铺子销售。在那些看似普通物事当中,设法夹带一点医药品炮药染料等敌寇管控物资。从演礼往西,也有二十里远近,则是我抗日县政府的所在地次营镇。上述日寇管控物资,专供抗日政府。要是设法搞到的东西比较多,贾建唐也总是让接应的大车候在封锁线外面,自己单独挑个担子,几番几次冒险穿越敌伪所设的关卡。他的想法是:此事小心在意,但愿不要出事;一旦出事,宁可自己一人担当,决不牵累他人。

  如此,贾建唐身处敌我交错区,挑着一根扁担,在日占区和八路军根据地两头穿梭,前后有那么好几年。

  分明两头取利的好事,别的商家谁个不眼红?但多数人没那胆略,不敢拿性命去冒险。即或有胆大不怕死的,却又没有贾家那样积年往来的关系,搞不到日寇管控物资。有人私下说: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但愿贾建唐那后生不要出事!

  这中间颇有一点耐人琢磨的国民心理。当然,也不能说人们盼着贾家出事。比方,贾建唐给八路军办事,在演礼镇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绝没有任何人出首告密。眼红嫉妒,人之常情;超过了这个,那就是汉奸行为了。即便是普通乡民,人人坚守着中国人做人的底线。

  贾建唐冒着风险一根扁担两头挑,贾家院自家戚属担心是真的,寡母烧香祷告尽日担忧更是真的。

  千小心、万在意,到底还是出了事。这一回,由于他在一天之内出入关卡次数太多,引起了敌寇怀疑,遭到了抓捕。

  关于这次经商遇险被日寇抓捕,后来孩子们问起,贾建唐有过简略的回答。

  孩子们问:那一回你让日本人抓住,爸爸你害怕不害怕?

  贾建唐答:那还能不害怕!

  又问:爸爸你挨打没有?

  又答:挨打了嘛!

  再问:打得厉害吗?

  再答:日本鬼子打人,还能不厉害?吊起来,拷打了老半天。

  孩子们还问:日本鬼子是要拷问你给八路军供应物资的事儿吧?你没有承认吧?

  贾建唐这样回答:傻话。承认了那个,那就没命啦!

  我那老丈人就这样,言语金贵,最是不爱吹嘘自己的种种过往。惊心动魄的一次经历,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且说当时贾建唐被抓捕,演礼镇贾家院阖门着急,亲家礼庄沟那面也着急。所谓日寇占领云云,其实是个“面子”;日占区、交错区,中国人照样生存往来,这是实际的“里子”。有贾家的名头和积年交往的关系在,有贾建唐的为人品行在,城里和贾家生意往来的几家商户甘愿出头作保。商户出具保状,叫做“铺保”。一则,鬼子没有抓住证据,只是怀疑;二则,贾建唐受了拷打,咬紧牙关坚不吐实;三则,有敌占区的商家做了铺保;最后,演礼镇贾家这头花了几百大洋,把汉奸翻译官打点好了。贾建唐总算有惊无险,得以平安归来。

  为八路军办事,前前后后算来,不仅没有赚钱得利,倒是赔进去不少银子。家人外人难免议论纷纷:

  办事时,用得着贾家,能踢破门槛;出了事,连个面儿都不露!

  贾建唐压下家人的牢骚嘈杂,不曾口出半句埋怨。八路军啦,边区政府啦,一般做事的,也多是些热血青年,哪能苛求他们面面俱到呢。

  边区政府方面,经过几年考量,看到贾建唐其人果然大有成色。今番出事,更是见出其人的度量品行。有首长出面,予以口头表彰。

  平常和贾建唐具体联络的工作员,这就代表上级和贾建唐谈到了秘密加入组织的话题。

  当时,贾建唐这样来答复:我看,还是不要加入的好。我在外头,还不是一样给咱政府做事?万一给抓住了,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暴露不了咱们组织。

  说的也是蛮好的道理。

  当下,工作员说:老贾,你就是这会儿不加入组织,咱们组织上也会记得你的功劳,你为革命做过的工作,会给你登记在册。等革命成功了,我们会论功行赏的!

  后来,革命当然是成功了。贾建唐参加革命的时间,却没有从抗战时期算起。首长表彰过,组织上有人承许过,那只是一句话。不能作数的。

  2请回来的联社主任

  文化的坐标,从来都在我们的身后。文化的生命,正在于传承与保守。

  鲁迅通过他的小说《阿Q正传》以及他的杂文,尖刻犀利地批判嘲弄过国人喜好卖弄“先前阔”的普遍心理。鲁迅属于学术界乃至官方认定的权威,而迷信权威不妨说也是一种国人的普遍心理。如果我们不假思索,觉得鲁迅说的几分在理,实际情况果然是这样的。

  但假如我们进一步思索,便会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中华民族,由数不清的家族与家庭构成。中华文明,如果是一片蓊郁的森林,那么,曾经在中国历史上存在的众多家族,则是构成这座森林的一株株大树。换言之,抽象的中华文明,由具体的家族文明所构成。中国人敬天法祖,追念祖先的功德,实在是一种极其美好的传统。

  事实上,我们的祖上,立德立功立言,事功或有大小,无不都在葆育着我们民族共同的伟大文明。

  爱国者,必首先热爱他的家乡和家族;热爱华夏文明,必首先熟知热爱他的家族文明。在这样的意义上,确认我们的祖上“先前阔”,并且为这种“先前阔”而倍感自豪,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们的祖上,并没有干过“科场舞弊”、“贿赂考官”那样可耻的肮脏事,我们凭什么不应该夸耀自己的祖上呢?

  事实上,张石山某人便很有一点喜好夸赞自家祖上“先前阔”的积习。包括眼下写作这本书,写一写我的妻族贾家先人曾经有过的业绩,愚以为这不仅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美好情感,这本身便是所谓文化传承的具体践行。

  抗战胜利之后,中共在敌后创建的根据地,名堂上改称为“解放区”。我省晋东南地区,是八路军开辟创建根据地最早的地方,这儿的广大乡野,便也成为我们最早的解放区。

  解放区称之为区,当时还不曾连片,处于割据状态,仿佛国中之国。解放区各级民主政府的构成,事实上成为新中国政权构成的雏形。包括在解放区实行的经济政策,应该是建国初期各项经济政策的提前实施和预演。

  当时,民主政府掌控经济的枢纽核心,是为生产供销合作社系统。生产与供销,让我们分别予以言说解释。

  这儿所说的“生产”,暂时还不包括农业生产。一家一户的农业生产,成为合作社,是在建国后的1955年。民主政府的生产合作社,所谓的生产,其实就是广大乡野曾经存在的各种工业手工业生产。比如阳城,民间的冶铁制造、瓷厂、染坊、油坊、豆腐坊、织造坊等等,这时统统变成了由政府管理的合作社。

  往下说到“供销”。所谓供销,亦供亦销。农民的田地出产,农副产品,需要销售;无论卖给谁,中间做买卖的商家是要赚钱的。生产铁器农具布匹等农家必需品的厂方,包括手工业作坊的产品,瓷器食油等等,也要销售给城乡广大用户,这中间也有专营销售的商家来取利。所谓市场行为,商品交换,自古而然。一般说来,政府行为是向商家征税,以作为政府机构的财政收入。

  民主政府的供销合作社系统,则是将自古而然的市场行为由政府直接管控起来。民主政权为人民谋利益,不能放任商家倒手贩卖随便取利。

  具体而言,政府在演礼镇成立起生产供销合作社,比如贾家,除了参加合作社,再不许自己做买卖。否则,便是违法。

  生产供销合作社,最开始按照股份制的办法构成。举例而言,演礼镇生产供销合作社,贾家所有瓷厂作坊、商业铺面,包括库里存货和账面上的资金,占有股份大约50%;其余商家商户,大致共同占有股份50%。从能力考量,从股份大小考量,包括从贾建唐历年原本就为民主政府做事的历史考量,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举出任了演礼镇生产供销合作社主任一职。

  原先,各商家之间难免有些竞争,在那样的环境下,贾家的生意还能独占鳌头,何况如今。如今,供销社一家独大,善于经营的贾建唐将演礼镇生产供销社办得风生水起。一处窑场,扩大成了四处;开初合作社拢共只有三五辆大车,增加到了二十辆,成了浩浩荡荡一支大车队。合作社的总体盈利,按统计超过了历年。年底分红,贾家按股份自是取了大头。

  商家分红取利依然得了大头,这不合乎新政权的内部政策。对此,我们政府当然有办法。

  其一,发动所有村民参股。买卖既然赚钱,凭什么都让贾家赚去呢?只要出钱参股,家家有钱来赚。一时间几乎所有户家,多少不等拿些钱都来参股。于是,生产供销合作社的总股金扩大十倍不止,折算下来,贾家的股份比例从50%陡降为不到5%。

  但一个特定地区的商品流通需求,有个基本总量。具体举例,比如一户农家多少年只用一张耕地的犁,不会因为供销社的犁多,他就多买犁。供销社的商业利润不会因为本金扩大而按比例扩大。但这样一来,商业利润总量不变的情况下,贾家的股份收益,也比原先陡降了90%。

  到年底结算分红,大小股东倒是都有红利。而贾家股份分得的红利,则比原先少了许多。让我们还是举例来说明。比方说:贾家原先所有作坊铺面库房存货包括账面资金,共折价银元1000块。由于贾建唐的经营,1000元股金,年底分红能有300元上下。当贾家的股份比例陡降之后,分红剩下不到30元。一个长工,一年扛活下来,实际能得大洋24元。供销社主任贾建唐辛苦经营一年,所得仅比一个长工略强而已。

  小户股东,入股一块两块,分红不过几毛钱。许多人觉得意思不大。万一经营不善,还可能没有分红,甚至本金亏损。于是,赶在年关,家家用钱,股东们纷纷抽取本金退股。

  小户股东退股之后,贾家股份比例不是又多了吗?不然。既然你家股份比例降到5%,那就从此只算5%。供销社是你贾建唐负责经营不假,但供销社是谁的供销社?那是民主政府的供销社。自此,供销社盈利的90%左右,成为我们政府的财政收入。

  经营供销社离不开贾建唐,这个人是太有领导能力和经营头脑啦!但是,供销社办得再好,盈利再多,贾家分红不得再高。怎么说呢,有点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多加草料的意思。即便如此,贾建唐屡屡受到政府的重用和表彰,便也乐此不疲。试看今日之域中,更是谁家之天下?贾建唐二十出头,早早认清了这个天下大势。

  再者,无论家风熏陶还是诗书教化,贾建唐渐渐确立了他的君子人格。立身处世,牢牢秉持一个总则,那就是仁义道德。具体而言,当生产供销合作社的主任,把生产搞好、把供销工作干好,毕竟是利国利民,而不是祸国殃民,这项工作就应该有人来干。而贾建唐还有充分自信,自己干的会比别人强。那么,与其让别人来干,明知干不好,莫如自己来干。至于贾家不能像原先一般经商获利,大势如彼,已成时代潮流。谁能转捩那样势不可挡的潮流呢?

  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熏染出来的君子人格,原本具有仁而智的品质。仁者有所不为,而智者懂得权变。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其时,整个阳城,基本按照乡镇地面,分别成立了几家生产供销联社。贾建唐被任命为演礼一带的生产供销联社主任。短短几个月,演礼联社就脱颖而出,成为全县成绩最突出的联社。

  1946年的年初,组织上再次动员贾建唐入党。这回,贾建唐没有推诿。填了表格,摁了手印。

  但紧接着,解放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贾家受到了剧烈冲击。

  贾建唐入党的事儿,只能搁置下来。

  不仅如此,所谓雇贫掌天下,说啥就是啥,贫农团一举罢免了贾建唐演礼镇生产供销联社主任的职务。

  每当要搞运动,先要放手发动群众;而群众一旦发动起来,难免有过头过火的现象。贾建唐被贫农团罢免,组织上一时也无可如何。当年贫农团当中,难免混入些刁蛮无赖。那帮大爷,无法无天,随意打人吊人,搞得鸡飞狗跳,乃至一派恐怖气氛。他们掌管了生产供销社,哪里知道什么叫“生产”、懂得什么是“供销”?只一味吃香的喝辣的,胡吃海喝肆意折腾。原本一年盈利上万的供销联社,贫农团掌管几个月,结果成了全年亏损。

  到土改运动接近尾声,上头下来政策,刹车纠偏,演礼镇供销联社已经濒于倒闭。

  供销联社却是不能倒闭。谁来挽救濒于倒闭的供销联社?组织上这时给贫农团的大爷们放下脸子来:

  不追究你们胡吃海喝,但你们私分供销社库房的东西,必须如数上缴!已经偷偷倒卖了的,必须退赔!此外,你们无端罢免了贾建唐,谁罢免的人家,你们去登门道歉,好好地请回来!

  土改运动结束,各级政府开始恢复秩序。曾经无法无天的贫农团被扒了虎皮。那帮大爷只得腆着脸,讷讷地来向贾建唐赔情道歉。

  经过了运动的洗礼,原本老成持重的贾建唐,愈加成熟练达,哪里会和那帮人物一般见识。明白这是组织上对自己的关怀体恤,于是绝无半句怨怼,服从上级安排,立即回来工作。

  1948年初,贾建唐官复原职回到演礼镇供销联社,即刻着手清查账目,整顿乱象。包括重新凝聚员工人心,共对难局。短短几个月,演礼镇供销联社不仅扭亏为盈,并且再次成为全县的标杆联社。

  到1949年建国前夕,贾建唐因工作成绩突出,被抽调到阳城县供销联社总社任职。

  我的老岳父贾建唐,不善言辞,并且不爱讲述自己当年的种种辉煌。儿女们多是在村人的追忆表述和议论评价中,知晓了自家老爸的若干过往。

  只是在孩子们说起这些的时候,说起他被重新请回来,回来之后供销联社短时间内扭亏为盈,老人家的脸上才露出发自内心的孩子般的笑容。

  他笑着,白发稀疏的头颅微微向后仰起。儿女们分明能体察出老爸内心的那种满足与宽慰。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他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是中国千千万万普通基层干部中的一员。他在自己的一生中,也许只是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做的寻常事。但他曾经尽力而为,他的身后照样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丰碑。

  3改行转战柳树底

  我曾经见过老岳父的发自内心的孩子般的笑容。

  一次,是小贾和我回晋城家里给办回门的时候。老人的最后一个孩子最小的女儿终于成婚,他的由衷喜悦整日挂在脸上。看着他的老生闺女,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爱与祥和。

  再一次,就是我和小贾的小女儿张溥出生的时候。

  我和小贾回门在1994年10月,到1995年3月,就到了预产期。面临生孩子坐月子的问题,需要有一个妥善安排。

  我先前两个孩子,我家帮不上忙,她家也不来帮忙,女人的两个月子都是我伺候的。我当时还在工厂上班,请事假、泡病假,里外忙得一塌糊涂。说一个月顾不上脱衣服睡觉,那是毫不夸张。到了如今,我是专业作家,整天闲在家里,按说伺候个把月子轻车熟路,不在话下。但小贾父母不放心。老丈母来太原伺候月子,也不现实,老丈人手术过后,家里确实离不开人。来往电话商定,家里想让小贾回晋城娘家生孩子坐月子。这要在当年,要在如今的乡下,那都是犯民俗禁忌的。好在她家不讲究,我更是不在乎什么“头巾戒律”的主儿。事情就那么定了。

  卡着预产期,小贾请了假,我陪她一块去了晋城。老丈母前后生育过十来个娃娃,小女儿坐月子的一应物事,早已预备停当。全家人注意的重心,便是这样一件事。我原本整日九分清闲,此时更落得清闲十分。

  到了预产期,小贾又是散步又是推碾子,肚里的孩子偏生作怪,竟是迟迟没有动静。上晋城市医院做了B超,一切正常。这一天,小贾觉得孩子有些闹,不是临产阵痛,是小家伙在子宫里不安生。乱踢乱动的,小贾那么侧面躺着,小孩子在里面猛踹一脚,小脚丫子蹬在床上,能将小贾踹得坐起来。于是,再也不能等候耽搁,小贾主动要求上医院。

  医院呢,就近选择了家门口的晋钢医院。妇科主任专司助产,医院院长全程监督。谁知结果竟然是难产。从半下午阵痛,一直疼到晚上十点钟。主任一个劲儿打催产素,院长在一边给产妇和胎儿放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胎儿进入产道,露出头颅,但就是生不出来。第二产程已然太长,再拖延下去,胎儿便有缺氧窒息的危险。轻者将会落下癫痫的毛病,重者甚至会造成脑瘫。情况是如此严重,产科主任的汗都下来了!

  难得我那连襟马维伟,始终陪我守候在产房外面。当下事不宜迟,马维伟启动摩托,带了产科主任旋风一般冲出,火急去请长治专署医院退休在家的产科老主任。老主任到场,认为此时剖腹产已然没有意义,须得动用产钳,要生生拖出那胎儿来。

  老主任一边洗手穿工作服,一边征询我的意见。万一孩子有什么差池,事前应有家属签字认可的。我给那老主任大大敬上一颗定心丸:主任你大胆动手就是。我的大孩子就是动用产钳生出来的,身体壮得很!脑筋好得很!念书棒得很!

  所以难产,原来是那小孩子在子宫里翻筋斗、竖蜻蜓,将脐带绕在了自家脖子上好几周。此种情形,是为“脐绕颈”。当然,这是胎儿终于娩出之后,大家才知晓的。

  已经将近午夜,大致在11点半左右,我在产房外的楼道尽端,听到了那新生儿尖厉的第一声哭喊。

  连襟说:听这哭声,是个女娃娃!

  此前,几乎所有人判断,小贾怀的是个男婴。乍然听说是个女娃,当时我还有点小小失望的情绪来着。

  回到病房,得知母女安全,已是第一大幸。待护士抱出那女孩子,我第一次将自己的小女儿捧在怀中。小家伙相当硬棒,竟然左顾右盼,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甚至盯视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刻,仿佛来自远古的血脉基因在我的心海掀起了百丈狂澜。她是女孩儿,我在那一瞬间爱上了她。

  我们三生有约,此刻便是永恒。

  在医院住了几天,到出院时节,她的姥爷才第一次见到了她。

  我先将娃娃抱回家里,横放在沙发上。由于其他人都在医院忙乱,小孩子便交给她姥爷来看护。然后我返回医院,用一张被子包裹了小贾,就那么连抱带扛,舞弄回家里来。

  这个时候,我看见老丈人依然守在沙发边,他的姿势始终没有变,脸上漾出孩子般的笑容。那笑容,慈爱祥和,如冬日之阳。

  他的小女儿不仅成了家,而且有了孩子。我能感觉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宽慰。

  第二年,张溥刚满一岁,她姥爷就不幸弃世而去了。她对姥爷没有留下任何直接记忆。

  我和这位老丈人相处也实在有限。我们翁婿之间,几乎没有过任何一次可以称做“聊谈”的聊谈。

  老人家给我留下的印象,那样慈祥平和,那样与世无争,那样寡言少语,那样淡定从容。与我知道的他的经历与建树、业绩与事功,几乎难以建立起有机的联系。

  我问过小贾,你爸在家很少讲话,是不是班上讲话太多了,回来就说的少了?还是老太太过于能说,老太爷所以就来个少说为佳,以中和家中的气氛?

  小贾说,不是这样的。老爸只是说话相对较少,过年过节,我爸给全晋钢的职工和家属那是经常在喇叭上讲话的。他在家从不议论单位的是非。管教我们,也一向不起高声。但我们兄弟姐妹哪个敢不听?对了,我觉得我爸的风度,就像是《论语》当中那句话:“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我的岳父大人,天不假年。与这样一位老人接触太少,我未能更多窥见他的内心世界。如今书写这样一本书,我只能尽量去考据他的过往,希图能够尽量追述他的全部事功,庶几可以多少探知他的精神世界。

  到新中国开基建国的时候,贾建唐已经升任全县生产供销联社副主任一职。当时,供销系统在经济工作中关系重大,在阳城县是一名副县长兼着县供销联社的主任一职。由于工作成绩突出,贾建唐在1951年光荣参加了“专区第一次生产供销联社主任代表会议”。整个晋东南地区供销社系统,参会代表十三名,会议在专署所在地长治召开。

  参会途中的经历,他给孩子们偶尔讲起过。当时,新中国的交通处于非常落后的地步。晋东南号称“华北盲肠”,道路崎岖不畅,为全省之最。当年,那儿的人上省城来,往往要先下河南,再从郑州或焦作转乘火车,北上石家庄,然后再往西经娘子关重新进入山西。晋东南与晋中,说来是相邻的两个地区,往来竟然要绕行三省地面。

  从阳城上专区首府长治,路子也相当不好走。先是步行到晋城。这段路,一百多里,要走一天半的样子,途中还要住店打尖过夜。到了晋城,大家第一次坐上了汽车。然而,那汽车是木炭车。速度慢,马力小。遇到上坡和难行路段,乘客得通通下车,大家一道推上车子前进。连年战火后新生的中国举步维艰,“人力推着车子前进”,这几乎就是一个象征性的缩影。

  到1952年,贾建唐和武鸾英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就是我的第二位大舅哥,绑住的弟弟二绑。贾建唐作为一家之主,名下有了六口人。他们夫妻俩,上头是寡母,下面是养女小狗和两个儿子。

  1946年,在土改刚开始的时候,贾家曾经被扫地出门。全家给撵到村边两间破屋存身,整个贾家院则分给了贫下中农居住。当时并没有划定成分,然而贫农团鼓噪说,贾家地亩不多,可是有钱,至少也是个富裕中农。富裕中农,省去两个字,就是富农!后来说是贾家成分定错了,但房产分出去,也就分出去了。贾建唐一家要是还想回贾家院,只能将楼下三间正房隔出一间半,归他们居住。贾建唐对此自是无可如何。当时全身心投入生产供销联社的工作,家人居处窄憋,一时也只能勉强将就罢了。

  贾建唐的工作能力得到上级高度认可,生下二绑之后不久,他就荣调长治,到专署生产供销总社去工作。家中地亩虽然不多,但全家都是些妇孺老弱,春种秋收作务那点土地,只好托请他人代耕。好在老母亲和妻子都是好针黹,给人纳鞋底做针线来变工。变工不足部分,贾建唐按当年行情给人家一些工钱。贾建唐成了公家人,挣工资拿薪水,在外人眼里,贾家依然过得满宽裕。贫下中农,特别是那些懒汉无赖二流子,倒是不劳而获分到了不少田产,架不住奸懒馋滑胡吃海喝,原来光景穷,土改几年后,又回到了穷光景。他们实在有点想不通。看见贾建唐日子过得好,心里好生不痛快。但土改运动平白分果实那样的好日子,不会源源不断。贾建唐如今是公家人,撤掉了人家的主任,还是咱求神拜佛地把人家请回那位置上。能有什么话说。

  但分了贾家院居住的户家,和贾家院的老户主,倒是相处尚好。贾建唐的老母亲,教化出那样一个儿子的女人,贾建唐的妻子,和丈夫那样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的女人,处世做人自有大户人家的风范。对邻居一向善待高看,依礼相处,从来不挑别人的短处不然。倒是这些人家千方百计的,总也挑不出人家的不然短处来。中国自古以来的乡土社会,原本就是一个和谐的道德渊薮。经过土改,强大的传统文明,哪里会被一朝彻底颠覆呢?

  贾家院一派和谐,贾建唐后方安定,愈加全力投入工作。

  到1953年,贾建唐再一次调动工作,调到晋城县叫做柳树底的一个地方去创建铁厂。

  当时,中共刚刚制定了我国过渡时期的总路线。路线明确指出,要逐步实现国家的工业化,逐步实现国家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创建柳树底铁厂,是全省工业化进程中的一个省管重要项目,基本上属于白手起家。贾建唐的人品与工作能力得到有关部门认可,已非一日。其人最是任劳任怨,最善协调各方关系,最具开创的智慧,况且小时候还学过炼铁。开创铁厂派谁去?领导上说,就是那个贾建唐啦!

  白手起家创办铁厂,其间种种困难可想而知;从无到有,其间种种曲折可想而知。但我那老丈人向来不居功,在家人外人面前也不曾有过什么细致叙述,更不曾有过自我标榜之类。据小贾转述,老爸只是偶尔言及过当年一点零星记忆。比如,在那柳树底,开初几个月,大家就只能住在一个牛圈里。地下铺些谷草,玉米秸秆挡住敞口的风雪,疲累的干部职工统统在牛粪味儿充斥的气息中酣然入眠。

  贾建唐自己可以任劳任怨,国家用人之际,自个既然临阵受命,唯有吃苦在前。但人心不稳,属下干部职工到底有个具体的基本生活安置问题。关乎铁厂建成建不成,贾建唐一头积极请示上级,一头就开始选址,为干部职工们兴建食堂宿舍。当时的口号是“先建设,后生活”,他的理解是“后生活”也不是不要生活。没有基本生活保障,无产阶级才要起来闹革命的嘛!

  这样的道理,不能说,却分明摆在那儿。上级领导又不是赴苏联学成归来的王明博古,本来脚踏中国大地,熟知乡土民情,积年工作学到了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对待的毛泽东思想。好在当年户口管控刚刚开始,还没有过分严厉,最早跟随贾建唐去创建柳树底铁矿的干部职工,绝大多数都解决了农村家属的户口问题。

  老婆孩子有了城镇户口,能够吃到供应粮,铁厂的宿舍虽则简陋,也足可居住容身,阖家团聚。大家伙儿人心得以安定,愈加同心同德,拼命工作。柳树底铁厂提前建成。

  顺理成章,贾建唐的妻子武鸾英,包括两个儿子贾本柱贾二本,名字大号都端端正正写上了城市户口本。

  自此,贾建唐和武鸾英夫妻就在柳树底得以团聚。

  这便是前文所言“家庭夫妇和美,两个儿子壮实,后方堪称安定;贾建唐成长为国家基层干部,群众拥戴、上级重视,事业节节胜利。正是顺风满帆,春风得意”的时候。

  至于贾建唐的母亲和养女小狗,户口一直在老家,属于农户。倒不是我那老丈人有什么厚此薄彼,其间有些缘故。

  演礼是贾家的故里,贾家院是贾建唐的祖业。中国人安土重迁,以农为本,家族根祖观念深入骨髓。莫说出外打工经商,便是科考居官,说起来也不过是“宦游”而已。居官为的是光宗耀祖,官俸多要捎回家乡买房置地,扩大家族财产份额。丁忧致仕,莫不回归故园。武鸾英和孩子们迁出户口,只不过是为着照应在外工作的贾建唐的生活,仿佛几分不得已。离乡背井的,没有多少村人羡慕这个的。城乡分治,农民成了二等公民,那是户籍制度后来造成的恶果。老母亲不能阻拦儿子为公家做事,自个儿有半分奈何,哪里舍得离开老家呢。

  不觉就到了1955年,全国开始农业合作化。曾经分得土地拿到土地证的农民,此时连同土地农具一齐入社。千百年土地私有的根本制度,一举变成了集体所有。老家演礼镇那儿,贾建唐的养女小狗十好几岁了,积极要求进步,入了团,还担任了农业合作社的妇女队长。老母亲守着贾家院,和小狗就伴儿。那妇女队长整天男人似的下地,还得老奶奶给她煮饭做衣裳。

  4恩爱夫妻不到头

  柳树底铁厂建成投产,产出来的生铁销给谁?上级却没有什么安排。中国实行计划经济,拍脑袋,定计划,离开了市场规律,计划哪里能预想得那样周全?计划便往往赶不上变化。

  况且,新中国的高级干部,干革命打仗出身的多,懂经济懂生产懂商业的少。干部调动也频繁。管组织的,突然调去管了纺织;管人事的,也许就调去管了畜牧。种种状况,也是所在多有。企业的上级归属,也难免发生变化。原先制定计划创建铁厂的人,和后来分管铁厂的人,根本不搭界,没有任何工作交集。

  铁厂生产不能停,有生产指标在那儿;具体销售怎么办?你看着办。卖不出生铁,给职工开不出工资,唯你是问。这样的情况之下,贾建唐没有向上级喊冤叫苦。你也找不到叫苦喊冤的衙门。组织上放你到柳树底铁厂,是为了听你喊冤来的吗?道理明白不过。贾建唐到底是做过生意,为私为公都干过销售的,于是,自己背起一个帆布挂包,背上生铁块子四处去推销。他要证明自己,同时证明上级看重自己并没有走眼。

  他学过炼铁,生铁的好赖成色,看一眼便知端底。柳树底铁厂的生铁,质量上乘,统一国控价格之下,自然取得了性价比优势,于是很快打开了销路。铁厂从登门求告买主,变成了买主主动上铁厂来订货。

  经由三年草创开拓,柳树底铁厂创建成功,开始走上正轨。

  到1956年,国家计划兴建晋城钢铁厂。晋钢选址在晋城县的县城西郊。贾建唐创建柳树底铁矿得到上级首肯,这时便又被抽调到晋城县去创办筹建晋城钢铁厂。

  其时,二绑满了四岁,绑住已经八岁。在柳树底的时候,铁厂的孩子们,通通就近到柳树底镇上小学插班读书。好在阳城晋城本是邻县,方言土语颇有共通之处,听课没有什么问题。厂矿子弟和本地学生,有些小孩子之间的团伙摩擦、帮派纷争,那贾绑住小小年岁,虽则自幼娇惯,但在奶奶和父母训导之下,已大有乃祖乃父之风。一副宽厚谦和的样子,和同学们相处甚好,颇给家里省心。

  只是,武鸾英自到柳树底以来,身体一直不好。浑身乏力,不想吃东西。请镇上中医诊过脉,怀疑是肝上有些问题。服药调治,也是好一时歹一时。渐渐地,操持家务,给男人孩子做饭都难以支撑了。贾建唐厂里工作太忙,实在不得已,只好请老母亲前来柳树底主持家政。

  于是,贾建唐突然奉调去创办晋钢,全家一共是五口人到晋城安家。柳树底距县城有几十里路,租用了一挂马车来搬家。到了晋城,临时租房,绑住转学,都是要办的事。县城的医疗条件比柳树底好一些,但当时的医术和药品,对武鸾英的肝病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最终是发展到了肝硬化,紧接着出现了腹水,眼看着是没救了。

  武鸾英不幸病故的年头,贾绑住方才八岁,有些记忆,但也是零星断章,片片缕缕。这件事说来有些巧,武鸾英病故当场,竟是有一个目击者,如今依然健在。

  此人不是别个,就是贾建唐的亲弟弟于化龙。

  于化龙1939年生人,比兄长贾建唐小了18岁。由于命运作梗,少时失学,后来在嫡兄贾建唐的资助下,方才得以入学读书。1956年,正在演礼镇中学初中部住校读书。母亲就在镇上,一开始于化龙住在贾家院;后来由于房屋窄憋,方才住校。即便是住校,也要每天回家来探视老娘。自打嫂子生病,老娘去往柳树底,一去已有半年之久,没有音讯。贾家院老屋,成了妇女队长狗女一人的天下,她没有工夫像奶奶一样款待于化龙。称呼一声“叔叔”,询问什么便告说些什么罢了。

  于化龙思念母亲和哥嫂,一时心血来潮,琢磨总是嫂子情况不大好。听说有人要上晋城,于是,向校方告了假,也花不起乘坐长途车的几毛钱,与人做伴步行上路。到第二天进入晋城县境,往东一条官道去往县城,偏北方向的岔道通向柳树底。

  赶奔了一百多里,到了柳树底,这才得知哥哥已经调回晋城。好在贾建唐人缘好,有人招呼又饿又累的于化龙用饭歇息。歇了个把钟头,到底心中有事,于化龙接着赶奔晋城。从阳城演礼到柳树底,再从柳树底到晋城,小伙子跑了一个大三角。

  到了晋城,打听到哥哥下处,进门一看,嫂子已经不行了。

  见到母亲,见到哥哥,见到两个小侄儿,于化龙本已亲情涌动,万想不到贤良的嫂子竟然病成这样,竟然到了鬼门关前!

  十七岁的中学生,忍不住就痛哭了一场。

  绑住和二绑,默默掉泪,对于妈妈就要弃他们而去,惶惶然而茫茫然。老太太满面戚容,暗暗叹息,叹息声压得低低,不能此时过于哀伤。于化龙对父亲没有记忆,在他的心目中,长兄为父,比他大十八岁的哥哥就像父亲一样,可以倚靠。贾建唐面临家室重大变故,面容肃穆,方寸不乱。

  先将工作做了简捷交代安排,随后购置了上好棺木一口,并且当场雇佣马车一辆,他要连夜将尚有一丝气息的结发妻子送回老家。当下,全家简单收拾行装,锁门上路。大车上棺木一边,安妥放好妻子,让老母亲和两个孩子坐车,自己与弟弟步行相随,摸黑登程。

  半夜启程,到天亮时分赶路60里,抵达晋城和阳城当间的周村。稍作打尖歇息,贾建唐带了绑住,随马车继续前进;于化龙负责招呼母亲和二绑,搭乘长途班车,大家定下在阳城县城会合。

  班车抵达阳城县城,二绑年幼,已是饿得哭泣掉泪。于化龙独自去接应马车,老奶奶带二绑去买吃食,心乱如麻的,还在城里转了向。不言种种枝节,到午后,全家人终于会齐了,再从阳城赶奔演礼。

  路过礼庄沟,那是武鸾英的娘家村子。武家的戚属见了这般情景,当下哭成一团。

  和贾建唐相敬如宾齐眉举案的贤惠妻子武鸾英,吊着最后一口气,终于坚持回到了演礼镇贾家大院。

  依乡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许进村进院的。或者,是那武鸾英想到了这一节,所以强行支撑着回到老家老院来的?也许,是人心天意如彼。贾家长房长孙的媳妇不幸早逝,毕竟得以在贾家大院的正房寿终正寝。

  贾建唐依从乡俗,根据自己的能力,在乡下已经合作化集体化的条件下,尽可能风风光光给妻子办了一回丧事。

  当然,依从乡俗,如果丈夫尚还在世,先行亡故的妻子,暂时不能安葬祖坟,须得另行选择坟地寄埋。是谓“男可等女,女不等男”。要等日后丈夫下世,夫妻俩再行合葬。如此,仿佛有男方在阴间“迎娶”女方的意味。

  武鸾英撒手人寰,丈夫贾建唐、儿子绑住二绑,夫家婆母、娘家爹妈,种种亲情思念,自是刻骨铭心,不绝如缕。

  就绑住二绑而言,这是少年丧母;就礼庄沟武家爹妈而言,这叫老年丧女;就贾建唐而言,这叫中年丧妻。

  我的老丈人贾建唐,当年35岁。家里一头,母老子幼,母亲需要孝敬赡养,孩子需要训导培育;单位一头,工作紧张,职责重大,需要后方安定,以为强援支撑。谁知命运作梗,天不我佑,人生偏有如此遭际。

  正是恩爱夫妻不到头,中年丧妻如地陷。

  谁都不能说贾建唐和前妻武鸾英情感不深,但因之要求他从此鳏居独身,否则便是寡情薄义,这叫求全责备、强人所难。或曰,这是一种“督责”。说穿了,是一种极其冷酷的道德私刑。

  生活实际亦即现实本身,对这种督责,只能置之不理,任它西北风吹得夜壶响。

  对于贾建唐而言,婚姻重组,势在必行。(未完待续)

泰山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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