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强结婚的时辰日子,已经定下了,是腊月廿六。元宵没到,二哥对我讲了两次。强强是他儿子。元宵夜,我对年迈的父母说,过两天,请石匠来,把老房子推了,盖三层半楼房。母亲说,你怎么那么突然想到做房子呢?我说,强强结婚了,你住在老二家不合适,你的儿媳妇都马上成婆婆了,不好相处。母亲没作声。年底,父母搬迁了新房子。其实,也没什么搬迁,所有的家具、炊具、电器,我都新买了,一把菜刀都不缺。要搬的东西,无非是父亲的酒缸、衣物,一张父母酣睡了多年的床,一担木箱,半个小时全搬完。我正在吃饭,二哥把一张八仙桌扛过来,说,这张八仙桌,你留下来,以后归你。我说,我预定了火烧板八仙桌,这张八仙桌还是你留着吧。二哥说,父母也没什么物产,也没给你留下其他物产,能给你的,只有这一张八仙桌了。母亲说,留下吧,你应该要的。
八仙桌木漆殷红,桌面上了宝蓝色面漆,还画了几朵兰花花。木是实木,也是多年的老杉木,用多少年,也不会膨胀开裂。四条长木凳,也是老杉木。这是祖父手上留下来的。
以前家里有两张八仙桌,一张杉木板,没上漆,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桌面开裂,木质的浅黄色,褪尽了,白白的浆洗色渗出来;另一张也是杉木板,上了紫漆,桌面嵌了一张厚麻布,麻布上漆,可能也是用了多年,麻布皲开了,洗一次桌子,麻布皲开得更大一些。大哥没结婚时,家里吃口十三人,到二哥结婚时,吃口有十六人。十六人正好两桌,男丁一桌,女丁一桌。厅堂摆两张八仙桌,正对,一左一右。右边八仙桌是上了漆的,男丁坐,祖父坐上座右手的座位。进门右为大,是一个家的格局。但有一个座位是一直空着的。这个空着的座位属于母亲。我们在吃饭,母亲还要洗锅,煮猪食。猪食用锅的余热,便可煮熟。母亲拿起大木勺,搲猪食上来,倒进一个木桶里。木桶满了,提到猪圈,又一勺一勺舀入猪槽。母亲伏在栅栏上,木勺搅动槽里的猪食,猪噜噜,猪噜噜,呼几声,猪抖着长耳朵,低叫着,争食。猪圈有两个,一个大,一个小。大猪圈里是两头肥猪,小猪圈里是两头猪仔。大肥猪,在中秋杀一头,在年关杀一头,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化肥,短缺的粮,年关的喜事,都指望这两头肥猪。猪食是青菜剥下来的菜头菜脚,猪食窖里的红花草,还有春季的野菜。我六七岁,便开始挖野菜,随姐姐一起下田。姐姐背一个大扁篓,我跟在她身后,一人一把镰刀。镰刀把田里的野菜,齐根挖上来。野菜一般是地丁、马头兰、野苦苣、灰灰菜。我们蹲在田里,一颗一颗挖,挖满了一扁篓,腰酸得直不起来。把野菜洗净,剁碎,和菜头菜脚一起煮,放几粒盐花,猪吃得叭叭作响,边吃边扇耳朵。猪食入槽了,我们也吃饱了。吃饱了,桌上的菜只留下碗底的汤,母亲用汤浇饭,便草草地吃了。母亲的前半生,是很少吃上菜的,即使是冷菜。
二哥小孩出生,一个大家庭,一分为三。大哥一个家,二哥一个家。其他成员一个家。分家的时候,我父亲特意写信到县城,催促我回家。我还在读书。分家的时候,请来了大舅舅,请来了二姑父三姑父。三姑父写分家字样。半个小时,便把家分了,没什么财产,也就没什么可争。田地山塘,抓阄,七个等分,谁也别埋怨谁。合家过日子的最后一餐,又有舅舅姑父在,母亲烧了很多菜。祖父也把酒瓮里的药酒,渡了满满一酒壶。右边的八仙桌,坐了祖父,大舅舅,二姑父三姑父,父亲,大哥二哥三哥。深秋的夜晚,开始发凉,寒露早早垂降。大舅舅说,你们相处好了,分家和没分家是一个样,相处不好,在一个锅里也吃不好饭。二姑父说,天下哪有不分的家呢?这代不分下代分,分是迟早的,迟分不如早分。三姑父说,那当然早分好,明天大家都会起得早,把粮食种多几担。祖父一直喝闷酒,不言不语。父亲说,一个家好比这张八仙桌,家分了,就是把八仙桌劈开两半了,人力散了,办不了大事。大舅舅说,哪有这么回事呢,我五个儿子,也是早早分家,结婚一个分一个,省得烦,不分家,谁都不愿早起,个个睡懒觉,分家了,个个鬣狗一样,人是一支香,说烧完了便烧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干,他们自己的事自己干,再说,世上的事哪干得完呢。父亲是知道祖父心事的。傅家祖上从义乌逃命而来,已十四代,代代单传,有两兄弟便死一个,人丁凋敝,到了我这一代,人丁多了,又实行了计划生育,老人心里不好受。祖父有一个弟弟,十八岁结婚,结婚当晚拜堂,突然暴毙在厅堂里。二祖母在傅家生活了一年,以女儿身下堂,嫁到饶北河对岸。二祖母每年还来傅家拜年,说,傅家人好,把她当女儿出嫁。我是见过二祖母的,裹小脚,走路一颠一颠,头上有一个橘子大的发髻。祖父连分家的机会都没有。二姑父说,分家是一家一主,有一主,便有一张八仙桌,哪是劈开八仙桌呢?八仙桌越多越好,八仙桌好比种的田,人丁在八仙桌繁衍开来。
第二天,大哥早早烧锅煮粥。母亲对我说:“还是分家好,五更锅,我烧了三十年,这栋屋子,三十年了,我都是第一个起床,煮粥,搓洗衣服,婆婆不烧,媳妇不烧,就是病得吐血,我还得起床烧。这下好了,各有各家了,烧了五更锅,你们才会体会到一个烧饭人难处。”家贫妇人多累苦。分家了,各自的器物也分放在各自的屋子。箩筐、锄具、刀具、晒具、被褥、木料,各等分了,可两张八仙桌,没办法分。大舅舅发话,说,八仙桌是祖辈留下的,孙子不能分,祖辈留给父辈,父辈健在,父辈留用。我大嫂便说,可以的,屋檐水一滴还一滴,祖辈的身病尸送,孙辈也不管。大嫂这句话,让我祖父埋怨她很多年。
分家之后,父亲便缺失了主劳力做事。祖父年迈,脚疾日益严重,过了几年,他甚至出不了门。父亲是从小没干过重体力活的人,说说话写写字,还可以,砍柴种地插秧,只够半个劳力。我三哥干了几年,也不愿干了——二十五岁了,父亲还没给他说一门亲事,以至于我祖父常常训斥他儿子:“你二十岁,我便给你讨老婆了,你儿子都那么大了,你还不去说亲,你还天天逼他做事。你不讨老婆,你会做事吧?”父亲说,道理我懂,可哪来的钱呢,讨老婆不是捉猪仔,可以赊欠,做房子的债,还有三百块没还呢。父亲的儿媳妇便在背后说笑他:“你平时扇子摇来摇去,看你能摇几年。”
婚姻通,媳妇找老公。三哥隔年便娶了亲。父亲听从了我大舅舅的意见,很快把家分了,三哥单独立户。分家那天,父亲和三哥发生了争执。为一头牛争执。三哥执意说,这头牛属于他,因为这头牛是他养大的,也只有他会耕田。父亲耕不来田,也不会饲养。父亲也有理由,说,旭东还小,还在读初中,旭东以后讨老婆,我都老了,全指望这头牛。争执了很长时间,也没个结果,谁也不服谁,父亲的威严在一头牛面前,瓦解。我走出厢房,说,人娶媳妇哪敢指望一头牛呢?人靠牛讨老婆,可以打单身一辈子。父亲听我这么说,软了语气,说,那牛归你吧,以后旭东讨老婆,你要好好出一把力。三哥说,以后能帮则帮,没钱,两担谷子会出的。第二年,我便把旭东带到市区去了,学徒五年。我也常对弟弟说,这个世界,谁也别指望,就指望自己能力,没能力,指望谁都用不上力,能力才是一个人最大的本钱。三哥分家,父亲便把皲开的八仙桌,分给了他,说,一张破八仙桌,一样可以摆碗筷,一样坐人,等你有能力了,自己置办一张八仙桌。
祖父祖母相继故去。我和弟弟一直在外,家里便一下子冷清了,只留了两个老人。我和弟弟旭东先后在外成家,父母便一直住在二哥房子里。二哥是个石匠,常年在义乌做工,便把强强让给奶奶带。
父母很少来我市区的家。来一次,母亲便病倒一次。她晕车很厉害,晕得不省人事。父亲很不自在地坐在我西餐桌上喝酒吃饭,他把手叉在桌面上,说,还是八仙桌好,吃饭可以搁脚,也有上座和下座之分。自祖父故去之后,他在哪儿都坐上座。有时候,我取笑父亲,说,你是父权的代表,为什么你坐上座,妈妈也可以坐的。他呵呵地笑,说妇人坐上面不像话,又不会喝酒。他又说,妇人坐上面,别人会以为我们是女人管家的。
当然,我也认为西餐桌不如八仙桌,八仙桌气派,摆在厅堂,自有威严,看起来笨拙,但结实、敦厚,能把一个家的层次分出来。尤其是光滑的桌面,到了节日,它成了一个家庭最重要的舞台。在饶北河,在清明、端午、鬼节、中秋,都是十分隆重的,有祭祀,有众多客人往来,再好再大的圆桌,都不如一张八仙桌。客人多了,还可以把两张八仙桌拼起来吃。聚餐之前,我们还会做一些地方小吃。我特别喜欢吃的是,清明的清明粿,鬼节的油炸面片酥。
前天傍晚,我路过菜场,看见有一妇人在弄堂里摆一张小桌,一个煤球炉,卖清明粿。我说我要十二个。她说没有了,现做现蒸要半个小时。我说我等。她的女儿坐在她身边看书,看起来有十五六岁,文文静静。她一边做一边和我闲聊。她说,你怎么吃这么多清明粿,很喜欢吃是吧。我说,一天吃三个,可以吃四天。我想说,我吃清明粿就会想起母亲,现在她年老了,整天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她去不了河边剪蒌蒿叶,磨不动石磨了。我终究没有说,我的声带被一种酸酸咸咸的水堵住了,发不了声。以前母亲做清明粿,把清明粿一个个排在八仙桌面上,纵横相对相齐,像初春的麦垄,甚是美。
这样美好的春季,是从来不曾耽误的。
过年也是这样,母亲早早把八仙桌洗净,晒干,等着她的儿孙回到桌上。
腊八夜,侄子来电话,说,黄豆已经浸了一天,奶奶预备做年豆腐了,等你回来吃年豆腐呢。我说,我明早就回去。我小孩问我,什么是年豆腐呀,是不是做年豆腐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呀。我说,那当然,年豆腐就是油炸豆腐,做了年豆腐,意味着年关已经到了。八仙桌上,摆两个木桶,木桶里泡着黄豆。黄豆白黄白黄,泡在水里,露出婴儿脸。
我是很喜欢吃油炸豆腐的,用茶油炸,吃起来满口油香,酥爽,煮白菜文肉,做火锅,都很好吃。我小时候,做年豆腐,母亲天蒙蒙亮起床了,从河埠头提两桶水,把灶膛烧旺,磨好的豆浆汁倒进铁锅里,旺火煮。田野里,白霜茫茫,草尖上的露水凝结冰花。台阶上,霜迹厚重,芽霄倒刺一样长出来,白得透明,把蚂蚁和甲壳虫也冰冻在里面。我坐在灶膛下,负责添柴烧火。豆腐要做七八箱,用石头压在箱盖上,把水分挤压出来。黄昏了,豆腐出箱,直刀切小块,放在油锅里炸。豆腐下锅,水汽扑哧哧地冒,油气和水汽在梁上萦绕。豆腐翻滚,转黄,火旺旺地烧,劈柴噼噼啪啪地响,豆腐浮上来,金黄如栗,可以捞上来,撒一把盐,存放在八仙桌上的土瓮里。母亲在灶神下摆一碗,在香火桌上摆一碗,算是告诉先人,一年终了,年已近,家人安康,事事顺意,望来年风调雨顺。上锅的油炸豆腐易上火,母亲不让我们多吃,呵斥我们。我便躲在八仙桌下,趁母亲不注意,溜出来,从土瓮里抓一个,又躲回八仙桌底下,吃。
如今母亲年近八十了,客人特别多,过年了,来看她的人会更多。我买瓜子、酒、水果,也买布鞋、棉袄、牙膏牙刷,去药店,买眼药膏、止咳药和人参。过年,我是哪儿也不去的,就在父母身边。我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离过年还有几天,我得先回家一趟,把东西带回去,陪父母住两天。也得陪父母拔萝卜,泡冬菜。还得去小镇一趟,买年画、蜡烛、炮仗、灯笼,买一个酒瓮给父亲储酒,买一个土瓮腌制咸肉。到了家,我闻到米酒香了。母亲正在热锡壶里的米酒,蒸汽从南瓜蒂一样的壶嘴里,噗噗地冒出来。每年,母亲都做很多米酒,两大酒缸,用锡壶泡蛋花热起来吃。只有年关了,才有这样的米酒喝。喝一碗,全身通畅,火烘一样暖身。母亲说,骢骢还没放假吗,不然带她一起回来,骢骢睡的床早早备好了,被褥晒了,多铺了一条毛毯,暖暖的。我说,过两天,领了成绩单再回来。骢骢十四岁了,还没放假,便叨念着是不是回奶奶那儿过年。
街上,每天晚上,都有烟花绚丽地绽放,从楼顶钻出来,在半空轰然炸开,七彩的瞬间花朵在夜晚显得多姿生动。年近了,街上的喜事是不会断的,一家接一家,一街连一街。我听到烟花声,心怦然不已。我闻到了饶北河上游飘荡而来的年味,带着淳朴的山野气息,荡漾着茶油的滚热油香,白白的蒸汽水雾一样扑腾,田野里青翠的菜蔬还积着不多的雪,墨绿褐黄的山梁绵绵。我翻开台历,把回家过年的日子圈出来。浓郁的年味,细密的雨珠一样,洒满了我的屋顶,我的院子。像是一声声催促,更像是一声声召唤,回家过年吧,回家过年吧。仿佛是一杯岩茶,不是乡愁,而是乡情。母亲居住的屋子,是家,母亲生活的地方,是家园。坐在母亲身边,吃一餐年夜饭,喝一碗甘甜清冽的腊酒,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呢?
我们围着八仙桌吃,香桌上,烛火摇曳,映着每一张脸。一张八仙桌,又把我们唤了回来。为了吃这个晚餐,母亲要花费多少心血,只有我成家之后,我才明白。小时候,母亲为了这个晚餐,要愁多少夜晚,我又怎能体会呢?
祖父故去之后,父亲便把老八仙桌重新刨光,请来上好的油漆师傅,用桐油,用土漆,把八仙桌又油漆了一遍。父亲说,这张八仙桌可以传代。上了漆的八仙桌,又有了玻璃发亮似的光,手摸摸桌面,平滑,吸着掌心。而更多的时候,坐在八仙桌上吃饭的人,只有父母两人。母亲常对我说,一餐烧两个半盘子菜,都吃不完,菜都倒了,浪费很多。我说,少分量,多样,吃一餐烧一餐,千万别吃剩菜,对身体不好。我父亲则不一样,说,剩菜怕什么,人哪会怕剩菜呢?他吃豌豆,当饭吃。我说,豌豆嘌呤太高,年纪大了,少吃为好。父亲嘿嘿,笑起来,说,豌豆香爽,好吃,人怕嘌呤干什么,哪有那么多讲究。他吃咸肉,整块吃。太咸,我根本不敢入嘴巴。我说太咸了,比盐还咸。父亲又嘿嘿笑,说,人怕咸干什么,再咸也只是盐。他架起脚,坐在八仙桌上,空瘪的口腔在嚅动,十足的老祖父派头。
一张八仙桌,只有两个老人面对面吃饭,确是空阔了,空阔得冷清。
六十多年了,厅堂里摆设的器物,唯一没变的,便是这张八仙桌。坐在这八仙桌上吃饭的人,也一直在变。
变,是生命在时间中最大的常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