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树
庭院建得极齐整了,欣慰之余,尚觉有缺憾。细一思忖,该植一些花或树。
花可随意地种一些,树呢?
父亲说,何不植一株柿树,柿树干净,不招蚁腻。
便想到柿树的四季:春而俊秀,夏而森郁,秋而艳美,冬而挺拔。柿树之美,乃无可挑剔,便颔首云,甚好。
初植两株,意取对称之美;然,刚有芽苞绽出,便被小儿踢球时,折去一株。本想补植一株,已逢柿树起芽后期,再植,不易活。便豁然对家人说,不对称,也一美也,何必强求呢?
柿树发育缓慢,但这一株,却长得极勤勉,到今年开春,刚满三年,便已株高丈余,繁枝侧披,呈丈夫气概。喜甚。
喜后忧至:柿树距院门太近,探曳的枝柯,常将低头客的巾帽揭去,颇多不便。
便有迁之必要。
妻说,若迁便早迁,待新芽显露,迁则难活。
冻土刚化,便兴锨镢。将周遭表土剖开,极小心地探摸根际,发现,偌大的一株树,根系却寥寥,仅三段尺长主根,六七条须状附根,令人惊奇。
三人便连根之附土,一齐移至已做好的一方软穴,侍婴般精心。
移罢,灌以沛水,三人调侃曰,未伤君一根须毛,不过于深梦中,助君翻了一个身而已,盼君惬意。
但时已初夏,万木蓊然,柿树却仍不见一丝生机,秃枝削干依旧。
便独忖:对君已尽了十二分情意,尚有何怨?
久不得解,便想到柿树那几条寡贫的根。树大根深,根深叶茂;其根不繁,适应性便差;生机未还,其怨自取。
便心中坦然,听之任之。
已到夏中,仍未发芽,便心中黯然:任一介死株在那里丑陋着,不如植一篷蓬勃的艾草。便对妻说,心意到了,不活作罢,除之。
扳折树枝时,却感到,柿树的枝条,虽干却未枯,韧而不脆,久折不断,手便犹豫起来。
妻说,也许它还活着,等一等才好。
不等了,它已让人失望得太久,我忿然说。
妻攀颈作娇媚,莫使气,权当为我不可么?
时至二伏,云多雨勤,柿树的芽腋,竟有紫芽顶针。
奇哉!多亏了女人那一重天生的妇性。
但顶芽之后,叶片却久久不展开,叶脉抽缩着,作疲软萎顿状。便为其心忧,日日树下巡视,乞其容颜速展,生命的秋天将到,青春不便迟疑。
然而树不通人性,兀然羞怯如故,便对妻喊:最看不了的,便是这般,要么就干干脆脆地死,要么就痛痛快快地生,不死不活扰人心烦,斫之!
妻亦放声说:
你们文人便这样,总爱作极端之思。凡事皆有自身的道理,怎就那么放任主观呢。我查过柿树的书,柿树乃娇贵之物,轻易不可移;虽未伤其根,实已伤其气,伤人的心,未必就见到血啊!对于柿树,漫漫长夏,它忍受孤寂,拼命吸吮,疗治内伤,已恪尽本分;于是,它活下来便极不容易了,还作哪般苛求?
遭妻之抢白,心有不悦,然终不知回辩些什么好,便嗒然无语。
三伏中,酷热难挨,却见那柿树的叶子,已渐肥阔,且叶脉舒展,翠色盎然。
自知柿树于人于己皆无愧,对其喜爱,竟大不如从前。究竟为何,说不出。
总之,对草木投以情智,是一桩劳神的事。
渗水井
庭中设一水管,濯菜盥洗及夏日冲凉皆方便。然,事先未留下水道,用水之后,足下便一片汪洋;久生绿苔,腻滑跌人,且诱生蚊蚋,颇为苦。
便决定,于庭院一隅,凿渗水井一眼。
遂选井位。选来选去,选在东南角。
将庭院周遭绍介如下:
北为吾家三间正堂,西为两间耳配,南为院门短堞,东为邻人西屋后墙。
正堂门前不设井位,乃属自然,西设井位,危及耳房,南设井位,殃及门墙,而院中设井,自找不便,则只有设在东南角,与邻人屋墙相近。
挖井在即,我尚犹豫,觉愧对邻人,跟人家打一打招呼为好。
妻说,打什么招呼,不是我们私心,而就属这里土质松软,渗透性好,乃天意。
即为天意,便不必多虑,往下打就是。
打至中半,遇一宿石,施工受阻。本该挪开,但妻却说,事已这般程度,若再作它择,功夫需再费,况确知它处无障碍?
伊说得极有道理。坚持一下,成功在即。
便找来钢钎铁锤,将渗水井生生凿出。
井成心悦,再用水时,便无顾忌,极淋漓极酣快。
然井底坚硬,几不渗透;不久,废水便溢出,重污庭院。
等很久时候,水也仅从井壁渗去一半,再下一半仍不得渗,井之功能便大减。另,那不渗之一半,滞积日久,便生出异味,惹人气喘。
嗒然与妻曰,活该如此,挪吧。
妻脸色肃然,顿足而咒,该死的渗水井。
便挪至正南,与木质院门极近。
这里的土质才真正松软,俄顷,井便挖成;有污水排来,亦是俄顷,水即渗去。若以渗水井自身功能为论,此井乃最佳境界。
初,家人自然是快乐地用了一阵子水,不久,却突然悟到了什么,行径就变了。再冲凉时,多用毛巾擦,少用清水淋;而妻濯菜,亦改往日流水冲涤,而为盆中细揩,洗后,还将污水端出门,泼到街上去。
原本是为了方便一些自在一些,却反而更拘涩了,心中便耿介不快。
对妻说,水尽管恣情地用,于院墙无大碍。
妻凄然一笑,不,还是注意一些好。
我说,不然,就把渗水井填上。
妻痴痴地盯着原来的那一眼井,久久才说,有一眼总比没一眼好。
于是,渗水井之于妻,成一大尴尬。
片沙
建家宅时,拉了两卡车细沙。待房子建成,尚余不少,便用齿耙平于屋后,成一片温柔。
有了这片沙,平添了意外的情趣,竟也生出许多的故事。
片沙首先就是一脉神经,敏锐地感受着时空四季:春之潮润,夏之热燥,秋之沁凉,冬之冰冷。这些,都是极鲜明的感觉。
晚餐罢,夕阳正亮丽着,那一片细沙殷红如晕;在沙上踱一踱,便有一种自得的感觉。蹲下去,看到一群蚁正爬出洞来,作一字形跋涉。于人,这一片沙,是不盈肉眼的一小爿;于蚁,便是漫漫的一重瀚海。其跋涉,便透出恢宏的悲壮,诱人作一番谛视。
一队工蚁的行迹,是被头蚁规范着。头蚁爬到哪里,后边的蚁们便追随到哪里,呈一线坚定,呈一线忠诚。其实,那一只头蚁,是爬得极随意的,它并无一个确知,确知在哪里有芬芳的收获。于是,便频频扑空,频频碰壁,但尾随的蚁们,并无丝毫之怀疑之叛逆之超越的征象。只要头蚁尚在走,后边的一线,便作着全心的追随。
我极感动,投以更深的专注。
谛视得久了,竟对两只头蚁生出莫名的一丝怨。因着它的缘故,使蚁群走了太多徒然的路。于是,将那只头蚁拿掉。蚁群只作片刻的迟疑,便被第二个蚁带着,继续走下去。这一只新的头蚁,自然是走了与前一只不同的路径,但它仍爬得极随意,依然无一个确知,而后边的一群依旧是无怨无悔,由它领到任何一个遥远的未知。
我把这一只又拿掉了,它身后那只蚁,也是在片刻迟疑之后,接着带领伙伴们走下去。它自然也是走了与前一只不同的路径,但身后的一切,仍是陈旧的故事。
拿掉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其因袭不绝,在片沙上,蚁们的行迹便纷乱如麻。
蚁是一群不知怨悔的圣徒,盯着前行者的足迹走下去,而把自己给忘却了。
想着蚁的事,我的心竟也纷乱起来,欲转回屋去,寻一支烟抽,小儿却在身后笑起来。他在我的身后,已站了多时。之后,他招一班童子来,学我的样子,做给他们看。很快,童子们便都咯咯地笑起来,对于他们,捉弄蚁类是一桩多有趣儿的游戏啊。
翌日晚,我便不再拜谒蚁们的世界,而是裸足于细沙上,叠脚印。
光滑的细沙,从趾间流过,微痒若抚。看一看叠下去的脚印,就又看出些眉目来:两只脚印竟不是一样规则,一个圆腴一些,一个纤瘦一些;若以圆腴为美,则纤瘦便为残缺;若以纤瘦为美,则圆腴便为畸形。以前却未发现过,以为身下这两条小船,是匀称和谐的一对,优美地引渡着人生。本以为完美的,却并不完美,美原来是相对的一层意思。
心中便慨然。
小儿也来叠脚印,一行一行地叠过去,一行一行地叠过来;其笑之率真,亦如沙之光滑,且不停地叫:爸,好玩!爸,好玩!
小儿只知道好玩,却得到真快乐,而我却是一个慨然。游戏就是游戏,得一些真纯乐趣便足矣,何必又沉甸甸地想到那么多呢?
疤松
院内原有一株矮茎松,虽高不盈两米,但树干粗而直,也透着松的那种特有的傲骨。
那冬,请两个裱糊匠来,糊顶棚。糨子刚上去,就冻了,便要在外烧好一些炭子,移屋里烘。
那工匠太疏忽,竟架了大垛的干柴傍那松烧。柴垛还未燃起来,那松却烧得极热烈了,哔剥哔剥地急响着,若炒爆了一炉豆。待我奔出门将火打灭,树已满身涂炭,仅树的最顶端还有两芽未枯的针叶,于熏黄中,泛着微弱的绿光,若哭过的两只泪眼。
我便嗔那工匠:“干嘛不离树远些?”
他“嘿”然一笑:“矮丑的一株树,成不得气候,莫怪罪。”
这才知晓,树遭没顶,并非绝对的疏忽,包容着几分人的轻贱。然火后的松树,却真的奇丑无比;每看到一眼,就像看到一次死亡的影子,况且院中已有桃与柿那样吉祥与秀丽之木,便决定砍去。
斧头砍到那残枝上,竟冒出汩汩的汁液,涩气撩人,如血。我的喉头便有些哽咽,便想:它毕竟也是生命啊!
于是,光洁的庭院,便久久地伫着一棵玄色的残松,使沉暮与不祥久久地弥漫。
一个诗人来看我,睃几眼那昏靡的怪物,对我说:“留它做甚?你好古怪!”
阳春时节,那烧焦了的枝杈竟纷纷落了,焦黑的干上,就环列着一块块疤痕,极刺眼目。不久,那疤痕处竟结了厚厚的胶质,着着浅浅的褐泽,用手抚去,竟极光滑。初夏,那干顶又环生了一遭密密的新枝,青翠若洗。入秋,那松干竟绽开了一道道裂缝,皮质就显得极粗糙,那疤痕的颜色也一天比一天深起来,若经了亘古岁月。
冬雪过,诗人又来,围着那松久久端详,终于发出一声极长的感叹:“苍黑多疤的树干,翠美洇雪的华盖,好一株奇松!”
不久,便在报上读到他咏松的诗篇。诗写得极有气魄,极赞疤松的坚韧。但我并不为之动容,总觉得这是松应尽的本分。
今夏,我常缠绵处,便是疤松荫下。那里我特意放了一块青色的板石,安静地坐稳了心怀,孜孜地读祖父留下的那卷古旧的《周易》。
松下,不时有代谢的松针落下,落在发黄的卷页上。那松针发着醇厚的香味,一如那古老的书香;我便不愿掸落,随性夹进书中;待书读毕,松针也已满卷,好一股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