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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鸟类是大地上的标点,那麻雀便是最朴实的“逗号”了,机灵,随意,无处不在。
麻雀不惧人,喜在舍檐瓦片下做窝,敢扑到灶台上啄食。麻雀是犟脾气,性急情烈,有尖椒的火辣味,捉住仔雀还能养过几日,成年雀极少挨过夜的,它会不吃不喝,闭着眼,直到气绝……故笼鸟中不见麻雀。
麻雀活得简单、聪明、务实,嘻嘻哈哈、神情顽劣,酷似一群游手好闲的叛逆少年。即便在最困难和饥饿的光景,它们的合唱也犹如一部欢乐颂,或许缘此乖巧,虽嗜偷农食,却不招厌。
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所得麻雀居多。”
少时念书,每至此总心醉神迷。那时,家中养一株樱桃,春风起,粉白的花便开了,等嫩嫩的果一露尖,麻雀便浩浩荡荡来赴宴了,或整个叼走,或啃剩半粒。果熟后常见有凸凹的,像摁了手印,即是麻雀的落款了。后来,家人学一法子:在枝杈上拴些红布条,据说麻雀惧红。
回想起来,童年的乐趣,总离不开那灰蓬蓬的小影子、光溜溜的脑瓜、红红的三角爪、黄灿灿的喙、吵嘴似的叽喳声……
成人后,麻雀便从记忆底片中消退了。前几年,回老家小住时,樱桃树已不在了,毛虫害的。那些天,我总觉得眼里少了点什么,后惊醒:麻雀!麻雀呢?老人叹道,还不是农药?麻雀吃了洒药的庄稼,厌食,最后活活饿死。
我突然明白了,何以乡下麻雀开始往城里跑?何以其宁愿宿在空调风箱里也不去找农舍?
前几天,报上又登一消息:由于农药滥施,以林业著称的四川,麻雀已近绝迹。
2
我开始有意识打量起麻雀来。
它是怎样落到今天这地步的?
有时,动物处境和人差不多。
1955年,政府起草《农业发展纲要草案》,12月,在《征询对农业十七条的意见》中,毛泽东批示道:“除四害,即在7年内基本上消灭老鼠(及其他害兽)、麻雀(及其他害鸟,但乌鸦是否宜于消灭,待研究)、苍蝇、蚊子。”(《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263页)翌年,在正式通过的《纲要草案》第27条中规定:“从1956年起,分别在5年、7年或12年的时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
麻雀赫然名列“四害”榜眼。自此,伴随知识分子的“右派”梦魇,麻雀的厄运也开始了,全国上下掀起了见雀即诛的高潮,毒、网、驱、打、惊、吓、射……据统计,仅1958年3月至11月上旬,全国捕杀麻雀即达19.6亿只,平均每人3只多。
一则新闻稿或许更能见证这场诛雀之风。1958年4月20日,《人民日报》赫然登着一篇《人民首都不容麻雀生存》——
(本报讯)从19日清晨5时开始,首都布下天罗地网,围剿害鸟——麻雀。全市300万人民经过整日战斗,战果极为辉煌。到19日下午10时止,据不完全统计,全市共累死、毒死、打死麻雀83%249只……清晨4时左右,数百万剿雀大军拿起锣鼓响器、竹竿彩旗,走向指定的战斗岗位。830多个投药区撒上了毒饵,200多个射击区埋伏了大批神枪手。5时正,随着北京市围剿麻雀总指挥一声令下,8700多平方公里的广大地区里,立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枪声轰响,彩旗摇动,房上、树上、院里到处是人,千千万万双眼睛监视着天空。假人、草人随风摇摆,也来助威……为摸清“敌情”,总指挥部还派出30辆摩托车四出侦察。解放军的神枪手也驰赴八宝山等处支援……宣武区陶然亭一带共出动了两千居民,他们把麻雀哄到陶然亭公园的歼灭区和陶然亭游泳池的毒饵区……海淀区玉渊潭四周10里的范围内,3000多人从水、旱两路夹攻麻雀。人们从四面八方把麻雀赶到湖心树上,神枪手驾着小船集中射击,被打死和疲惫不堪的麻雀纷纷落水……
多年后,我参与拍摄“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片,北京有个入选国家级保护名录的项目:“聚元号”弓箭制作。“聚元号”乃清代皇家兵器坊,它生产的复合弓,曾是世界上制作最精良、杀伤力最大的冷兵器,专供皇家御射围场之用。考察其历史时,我意外得知,步入20世纪以来,它最红火、最盛名的日子竟是1958年,市民为了灭雀纷纷涌向“聚元号”,弩弓最抢手,但工期长,只得夜以继日赶造弹弓……鼎鼎大名的“聚元号”竟让小小麻雀当了惊弓之鸟,真是大材小用了。
3
就在上述诛雀战役大捷的第2天,1958年4月21日,《北京晚报》在显赫位置刊了一首诗,《咒麻雀》——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
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
麻雀麻雀气太骄,虽有翅膀飞不高。
你真是只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
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
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烧。
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
这篇气势汹汹的打油诗,若不看署名,谁能想到它竟出自时任中国文联主席、中国社科院院长的郭沫若之手呢?
麻雀夭亡,虫灾浩盛,麻雀吐出了口粮,真正的大饥荒却开始了。期间,生物学家郑作新、朱冼等人曾苦苦上谏,为雀求情,替雀洗冤,并列举18世纪腓特烈大帝诛雀的悲剧(1744年,腓特烈下令消灭麻雀,普鲁士雀影全无。不久爆发大规模虫害,腓特烈收回成命,并从外国运来麻雀)。终于,1960年,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中称:“再有一事,麻雀不要再打了,代之以臭虫,口号是‘除掉老鼠、臭虫、苍蝇、蚊子’。”而“不要再打”的原因,竟非误打,而是像1960年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报告中所说:“麻雀已经打得差不多了,粮食逐年增产了……”(“粮食逐年增产”?难道1960年不是中国人饥肠辘辘的年份吗?若说麻雀罪在与人夺食,这节骨眼正该好好修理它才是啊!麻雀活得累,整得冤,死得苦,赦得也蹊跷)
“扫除一切害人虫!”直到现在,我还常从附近学校的门口瞅见“卫生大扫除”的公告,我就琢磨:这搞卫生就搞卫生吧,为何非用“大扫除”这样的斗争字眼?莫非就是从那时候落下的?
不管咋说,可怜的麻雀终获新生。除感谢政策,更要谢谢那几位专家,为了它们小小的命运,对方要在后来的岁月里背上“反对领袖”的黑锅,其命运比当年的麻雀强不了多少。比如1962年病逝的朱冼先生,“文革”中竟被砸碑刨坟。
都是麻雀惹的祸。
4
倒霉的不仅麻雀,还有虎狼豺豹。
记得语文课本里曾有一篇《猎户》,讴歌一位弹无虚发的打豹英雄。
那肩背钢枪、大步流星的英姿,让少年的我羡煞了眼,连做梦都想着像对方那样衣袂飘飘、游弋山林……20年后,当虎崽降生的画面上了《新闻联播》,当全球仅存几十只野生东北虎,而野生华南虎成了“天方夜谭”时,我想,幸亏当年还有枪法不准的猎户,幸亏没请这位武二爷到全国巡演,否则,今儿就真该照猫画虎了。
历史已远,动物成为阶级敌人的事想必不会有了。但人类的生产力正以更危险的步履威胁着其他生灵,麻雀再次首当其冲,因为就习性而言,它离人最近。瓦舍的消失,农药的滥施,树木的减少,旷野的萎缩,建筑的堡垒化……都是它的致命敌。
日前媒体报道:某城市正式颁布条例,严禁以任何方式伤害麻雀,否则予以处罚;同时,某城市街头以麻雀为原料的“炸雪鸽”生意火爆,据查,纯属假冒,被炸的并非麻雀,而是人饲鹌鹑。
眼皮扑扑跳,更觉心凉。
按说,俩消息对麻雀都算利好,可我凄然得很。你想想,按国人习惯,啥时候才想起关照?一种东西到了被大声疾呼要“特护”的份儿,那只能说明,它确实病危了……以饕餮著称的国嘴,何时在油锅前怜惜过什么?那“盗版”生意绝非体恤麻雀,若可能,是一定会排除万难捉来炸的,唯一原因是:雀影难寻。
真想听到正版“炸雪鸽”的消息,那至少证明:此物尚存,且具一定规模罢。
我愿老餮们能永享这一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