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实先生寄来一部书稿,嘱我作点感想,放在他将出的书里。
不料,这竟是本让我心惊肉跳的书,想推辞已晚矣。
硬着头皮看下去。
纸面上铺开的,是汉字笔画般凌乱、泛着血沫和焦腥的残肢断臂,是一门叫“刀俎”的中国功夫密籍——
公孙鞅之“车裂”,卞和之“刖”,孙膑之“膑”,蒋钦之“杖杀”,李斯之“腰斩”,郦生之“汤镬”,司马迁之“宫刑”,蓝玉之“剥皮”,朱高熙之“炮烙”,袁崇焕之“寸磔”,左光斗之“拶夹”……更有“绞”“缳”“黥”“人猪”“枷号”“定杀”“弃市”“枭首”“射杀”“囊扑”“诛族”(从商朝“诛一族”至明成祖的“诛十族”)等等。
五千年文明竟暗藏此妖术?在摧残生理、折磨肉身、研习痛苦上,国人真深邃啊!那么多技巧,那么恶毒的设计,确乎惊天地骇鬼神。
这部描述非正常死亡的书,从人文角度看,堪称一部烈士悲风史;就工具理性而言,却是一部刑术大全。作为一部还原历史现场的书,《刀俎之间》颇具侵略性,虽然我在精神上充满激动,但我的肉体分明在敌视它,生理在排斥它。阅读之始,尚有一种与历史分享悲壮的快感,但慢慢发现,自己中套了,这是一场惨烈的遭遇,逃已不及……就像打开了一页病毒网页,呼啸而来的,是恐惧,是晕眩,是沉重的肉墟,你不是在亲近烈士的精神,而是在围观生物意义的死刑。至此,阅读快感已蒸发,你须以极硬的心性来对抗它。阅读即反抗。
我注意到了作者同样的反抗,叙述中,他用了很美的笔法,调动尽可能的文学手段来装扮死亡现场(我想,其意是要对血腥进行稀释和消解,以减轻生理的不适罢),某种程度上他成功了,但最终还是要失败,因为顶着读者后背的那把叫“恐惧”的刀丝毫没松懈。
“十匹烈马如出笼的猛兽一齐朝五个方向奔出……他立即被撕成六大块……鲜血喷泉般直喷天空又绸子一样飘落下来……一大群苍蝇疾扑过去,但落了空,血已被黄土地嗤的一声,吸干了。”(《辕》)
尽管艺术手法和灵动的文饰给刑场的气氛涂上了一抹飘逸,尽管作者的精神泼墨试图给烈士镀上一层豪迈表情,但由于死亡现场的高度逼真,由于高清晰度的皮肉细节,巨大的磐重和窒息还是成吨地压下,除了猎猎悲风的吹拂,我感受更多的是咝咝冒烟的肉焦和白骨的狰狞。
这样的阅读,实乃对被屠宰者的生理临摹。你是另一个受戮者。
除了主人公肉体的自我感受,书中对刽子手的招式和心迹也有精微描画,读来更心惊肉跳:“他将两手慢慢插进已剔开的皮肉之间,顺着脊椎撕向两侧。皮肉撕裂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每个汗毛孔的分离,撞在他的耳膜之上,响得就像轰隆的惊雷……他,慢条斯理地细细撕着,两臂之皮摊在案上,两只蝙蝠翅膀似的。”(《剥皮》)
这也叫“工艺”、叫“文化”吗?
我想起了那篇著名的《庖丁解牛》。剥一方牛皮,褪一层人囊,在屠夫眼里,有多大区别呢?什么样的人性模式培育了这般镇定的功夫?如此骇人的刀术出自怎样的权力心术呢?
它并非医生对肉体的洞悉和把握,而源于权力对生命恐惧心理的揣摩和精确测量,其刀尖非直指性命要害,而是意志最脆弱的部位,目的非在夺命,而在最大化地唤醒恐惧感,让你毛骨悚然、战栗不止,刽子手的智商即在于发现这种极点,寻求这种极点。
据史载,仅“枷”一刑,唐朝酷吏索元礼就发明了10个版本: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胆、死猪愁、求破家、实同反、反是实……
这已远远超出了死刑的含义。死被放大了——地狱一样大!死刑成了死的“核反应堆”。死,不再是一瞬间的事,而成了缓慢的“待死”;死不再是一个目标,而是一个过程,一个寸寸缕缕、撕肝裂胆的过程,一个几何级地放大恐惧、痛苦和绝望的“长篇”。在“诛族”中,你甚至先要目睹亲人的死。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肉刑是一种“延续生命痛苦的技术,它把人的生命分割成‘上千次的死亡’,在生命停止之前,制造‘最精细剧烈的痛苦’”。肉刑是“以一整套制造痛苦的量化技术为基础的”。
死不是惩罚,真的惩罚是恐惧——淋漓尽致的对细节的恐惧!
甚至,犯人本人的痛苦亦非肉刑之目的。在暴权社会,刑罚的最终指向是谁?仅仅犯人一己吗?若此,那完全用不着游街示众设法场了,在牢房里秘密进行即可。而一旦那样,酷刑即流失了观众,其社会功能即减损了,威慑力即削弱了。
杀人立威,震慑天下,为酷刑之实质。福柯也说:“在公开处决的仪式中,主要角色是民众。他们实际而直接的存在是举行这种仪式的必需品。”
酷刑的真正消费者是民众,是活人。酷刑的最终产品不是骷髅,而是观众的恐怖感,是挥之不散、久久徘徊的害怕——身心的畏惧和持续的记忆。
纯粹的死之事实,往往能唤醒民众对死者的怜悯,激起同志对暴政的愤怒和仇恨。酷刑则不同了,它只生产恐惧,长效的恐惧。这确是最阴险的权力发明,它让巨大的“恐惧”像乌云一样替自己巡视天下。
恐怖是最高效的暴政?权力者做到了吗?
应该说,做到了。至少我这样以为。因为作为观众,我已被恐惧压迫得喘不过气,翻动书稿时,我分明感到了肉体由震惊所带来的颤抖……倘若那临刑者换了我,我想自己或许会瘫软、会昏厥,任何英雄事迹和榜样力量都帮不上忙。虽然在公堂上,我或许能撑起一个勇夫的腰杆和风范,而一旦到了法场,当刀尖一寸寸钻入肌肤,当听见骨头被刮擦的尖锐声,说不定我会魂飞魄散,尿湿裤子。我真是对自己一点把握没有,或者说,我对肉体一点把握没有。即使你的意志准备好了,肉体却未必准备好。在人身上,灵与肉是个背反组合。我不是钢,不是石,更非神仙,我是细胞和神经揉成的血肉——它会毫不留情背叛我的意志,把我推向软弱,推向羞耻和崩溃。我可以指挥大脑,却无法控制内分泌和条件反射。肉体是灵魂的敌人,是和刽子手一伙的,它们联手捣毁我。
那一刹,我突然觉得,做个古代文人多么惊险啊!像司马迁那样的动辄得咎哪是智慧可以防范的呢?要知道,那样恶毒的生理制裁超出了我的人生许可,换言之,我是宁做男人也不做英雄啊。
我不知作者写该书时的感受,阅读中,我的身体常有隐隐的不适感,也许,这是一具肉体对另一具肉体的生理呼应,乃生物性的共振罢。
意志能战胜生理吗?我怀疑。我对自己的肉体毫无信心。
综观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似乎只有屈原的“怀沙”是我能承受的。相比之下,能够自杀的人多幸福啊!我终于理解了为何被赐自缢或饮鸩者要大谢龙恩了。比起“剥皮”“炮烙”们来,确乃大恩大泽啊。
人,确是最残忍的动物。在发明痛苦、以虐取乐上,人的智力用到极致。小时候,我见过孩子的一种玩法:将青蛙的肚皮用麦秆吹大,吹得像皮球,然后用石头砸,目的竟是为了听一声爆响。
阅读此书,恰逢回老家过春节。某日傍晚出去散步,误入一条偏巷,刚进去,就觉有什么不对劲,空气里飘着一股呛鼻的肉腥味,马上,扑面而来的是一长溜的屠宰铺……接下来,我走得心惊胆战,一排排悬空的肉钩,吊着白花花的躯条,无首无颅,不知是哪种动物的身子(你甚至觉得那和人没甚区别),叼烟撸袖、操刀剥皮的汉子(那神情就像裁缝收拾自己的布匹),洗肠掏肚、在盆里鼓捣的妇人,毛皮和新血的气味,我被“热气腾腾的屠宰”包围着,差点窒息……
“过节”和“屠杀”,竟如此喜气洋洋地结合一起!我怔住。猛想起《刀俎之间》里的屠宰,那不过把人摁在斩板上罢了,方式和技术有何区别?
对动物来说,濒死的恐惧和宰杀的痛苦,难道比人类小吗?我想起欧美的“动物福利法”,其依据即动物和人一样,有免遭恐惧和痛苦的权利,所以对家畜往往实行电击休克法,以瞬间方式降低痛苦,还要避免其同类在场,以消除其目睹死亡的恐惧。在中国,酷刑虽在现代法律中已被取消,但在屠戮其他生命时,仍不见手软的迹象,比如屠宰前的灌水,比如活吃猴脑、取熊胆汁、生饮鹿血,动物的恐惧和痛苦可想而知。在这些生吞活剥的吃式和戮法中,可明显嗅出传统酷刑的气味。对动物的态度,有时即对人的态度。一个无视动物哀鸣的族群,让其尊重人权和同类的福利,难矣。为了胃和生理,为了政治和权欲,其实能干出同样的事。
中国文化里确有一股施虐的因子。说它来自权力也好,发源民间也好,总之在杀生(人或动物)上,在对肉身的窥视和深度想象上,在研发生理痛苦和技巧设计上,都显现出特殊的能力和大面积的坦然。
西方文化中,人道的含量确实高很多。综观西方史上的刑罚,除了中世纪的火刑,整体上是温和的,近代以后,更是发明了蒙眼罩、绞刑架和断头机等“速死”装置,缩短了受刑时间,削弱了死亡强度和视觉恐惧,并拉大了刽子手和受刑者之间的距离,这于双方都是一种生理关照。19世纪后,由于人权运动的兴起,酷刑在西方基本废除。现代以来,死刑方式更趋于人道,电椅、注射等技术纷纷问世,直至死刑越来越多地被废止。
事有凑巧,就在我被《刀俎之间》折磨得做噩梦时,电视台正播一部戏说大明朝的连续剧《皇后马大脚》,每到晚间,空气里即弥漫着那对龙凤夫妻的嬉笑俏骂……真是讽刺啊,不就是那个朱无赖及其子孙杀光了开国功臣,发明了“剥皮揎草”,并将连诛放大到了“十族”吗?如此的戏说,恐怕只有国人做得出。恐怕也只有在中国,才能找到这般热闹的观众席。
战争、暴政、专制、革命就是屠宰史。明明是屠宰,何以变成了有理的屠宰、正义的屠宰?翻《刀俎之间》,我甚至对那些被文学浪漫化了的“豪迈”与“凛然”感到恐惧:他们真的不害怕?真的坦然自若?被杀也成了快感?事实上,我对一切“坦然”都产生了恐惧。除了烈士的坦然,我还看见了刽子手的坦然,暴君的坦然,围观者的坦然……甚至还有写作者和阅读者的坦然。
感谢周实的这本书,它让我最大限度地体验了恐惧,证实了怯懦的存在。
我想,这不是弱点,是真实,是做人的惊险和难度。
杀与被杀,都是我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