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到峡谷之前,空中总会飞来一串鸟雀,它们从山背面的什么地方飞来,没有人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每到一个季节就会往返于此。它们会停在峡谷河边的黑石头上,喝几口水,然后隐到林子里去。小孩们常常站在村子跟前扛着脑袋大吼,他们也说不清为什么看见鸟雀飞来会这么激动。也许这儿太寂寞了。这儿所有能发声的东西只会加深寂寞。小孩们有时候比大人更加敏感。他们太需要一些声音来消除苦闷。这声音最好是他们母亲的声音。可是母亲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苦闷。鸟雀的声音虽然会加深山中的孤寂,但也可以让这孤寂产生浩大的鲜活,它们在某种时刻甚至可以代替母亲的呵护,让孩子们得到欢乐。
女人们常常是夜行者。她们太忙了。每年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就是那样的事情。很少有清闲的时刻。她们的孩子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成长起来,但是她们毫无察觉,繁重的体力活一年一年消减着她们的敏锐,她们与泥土石头和庄稼走得越近,脾性就越来越像这些东西。最后她们的眼睛里好像都长着一株荞麦,目光完全被占据了。她们无法抽出足够的时间来陪伴孩子的童年。孩子像南瓜苗一样吊在那里,一天天长得比院墙高,最后他们翻墙而去,他们在等待母亲的呵护中长大了。
但有时候孩子们也会感到快乐。比如像某一年的初春,冬天刚刚过去,山中突然要种果树,这果树是集体分享,当然也就要集体劳动,需要每一户人家献出大量的农家肥,并且将肥料背到果园去。那儿有专门看管肥料的人拿着一个小本子做记录。男人们在果园里负责挖坑,栽苗,上肥料,然后喝酒,然后打架。这些是技术活,女儿干不来,他们说。背肥料的事情全都落在女人身上。背肥料不需要什么技术。她们白天要忙着自家的农活,晚上才有时间。因此,从决定栽果树那天开始,她们就要做好夜间背粪的准备。这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不能享有睡眠。
小孩们也出动了。没有办法。女人们害怕将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会有危险。村子里有时候会潜进几个蟊贼,他们像黄鼠狼那样可恨,有人曾经被打伤。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必须带着孩子上路。
孩子们没有睡眠。在他们母亲背粪的那段时期,他们不但没有睡眠,而且心情特别好。那段时期他们甚至忘了村子上空有没有鸟雀来过。
孩子们努力做着帮手。有时给母亲背一葫芦水,腰带长长勒在肩膀上,像个卖葫芦的娃娃。有时给母亲和自己装一袋干粮,并且随手拿着一条汗巾子。当他们看到母亲脸上淌满汗水,就会像跳蚤那样蹦起来,将毛巾递上去。
女人们很少说话。虽然她们在路上三五成群,她们的孩子也三五成群,是一支不小的队伍,但是没有人说话。
“明年果子就可以吃了吧?”孩子们企图打破沉默。他们实在不能忍受这闷燥的旅途。背粪的活总是来来回回,总是在这条路上,总是走不到另一条路上去。晚间吹在脸上的风也感觉是同一种味道。起先他们对夜色的好奇和新鲜感在这反复行走的沉闷中开始厌倦了。这样下去他们会感到没有长大就已经衰老。必须找点什么事情做。哪怕说说话也行。
“我可以摘最大的那个果子吗?”他们想继续打破沉默。在问这话之前他们还进行过一番想象。想象那些果树在经过母亲们背去的农家肥的滋养下很快长大,很快结果。他们因为是参与了付出的人,应该可以第一时间享受甘甜的果汁。
“快走你的路。你就要变成粪堆那样讨嫌了。”女人们说。她们无法告诉这些孩子,那些果树虽然属于他们,但也不完全属于。它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但又是任何人不可以随便摘取。刚刚有人说,啊,集体的东西,应该集体来分享。接下来又会有人说,集体的东西,你怎么可以一个人独享。像这样的时候,这些孩子谁也别想摘到最大的果子。但是她们心里想来是简单的:这果子终归是可以吃到的吧?几只猪啃一个南瓜会滚,但是南瓜总是在那儿的吧?总有个时候可以啃着。这样一想,她们就获得了心甘情愿背粪的力量。她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享受那个最大的果实。虽然她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关注自己的孩子,但其实她们心里无时无刻不在为孩子们盘算。谁见过院墙里的南瓜苗是枯死的呢?她们也会在墙角下施肥,锄草。只不过这一切都过于细微,无人放在心上罢了。
“粪堆!”孩子们听到母亲的责骂突然哈哈大笑。以为这是母亲讲过的最好的笑话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很得意自己想要说话的目的达到。
但是后半夜,临近天亮那会儿,睡意完全击垮了她们之中的一些人。在夜色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一边睡觉一边走路,或者自己根本就在做梦,实际上谁也没有背粪,这一切只是梦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有孩子们可以让她们清醒这不是梦。他们整夜像小马那样乖巧而精力充沛的样子。这个时候他们一点也不像孩子,他们像是在这路上突然长大的成年人,永远像一支亮着但看不见光芒的火把,这种景象突然让她们眼睛发热。
河水的声音总是在远处传来,就像本身她们的耳朵里就有一条河,那声音一直就在回响。一旦到了后半夜,河水那边吹着的风也好像跑到路上来了。她们想到河边去生一堆火取暖,顺便喝一点水,因为这时候她们孩子身上背着的水已经在上半夜喝光了。她们感到非常渴,因此联想到那群山巅飞来的鸟雀,好像突然明白了它们为何总是在河边停留一会子,大概也在什么地方背粪,累了到这儿找点水喝。
她们有点羡慕那群鸟雀了。那些长了翅膀的东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她们没有鸟的翅膀。谁也不可能一下子飞到河边去。
这里夜间偶尔会遇见几个外地人,他们可能在很高的山上刚刚看完了壮美的风景,连夜赶路走到这里与她们相遇了。他们在争论一种树的名字。外乡人手里端着盒子。她们称之为“盒子”,不知道那是相机。也可能她们知道,街上有人正是用这种盒子对着她们照相,只不过夜里光线不明,通过那小小的电筒光也不能让她们一下子分辨那盒子是什么东西。
同样是夜行者,但她们身上背着粪,头发上还沾着几颗粪粒,她们故意低着头不与外乡人交谈。虽然那些人非常热情,要为她们拍一张照片。这照片如果她们想要,可以写下地址,等到照片冲洗完成,她们会收到从远方某个地方寄来的自己的照片。女人们感到新鲜,因为自己可能这辈子永远走不出山外,到不了别的地方,但是她们的照片却可以随着外乡人出一趟远门,然后又荣归故里。她们相信一定是荣归故里,外乡人一定会把自己拍得很漂亮,可能比她们的结婚照片还漂亮。但是她们又很担心,因为外乡人有时候并没有获取她们同意就开始抢拍。这种时刻会让她们感到窘迫,会第一时间发出这样的请求,“可以将我身上的粪除掉吗?我还没有准备好呢。我的头发还沾着粪。不要将它们与我放在一起。”
她们不想连拍照片都背着一筐粪,但是外乡人说,这样的照片最有生活的味道,是艺术美。
她们当然会感到委屈和茫然。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这生活的味道并不在外乡人身上,艺术美她们也不懂。她们事后才能模糊地明白一点什么,隐约感到自己上了当:那些人只不过刚刚看完了山顶的风景,遇到这儿有背粪的人又想获得一张充满生活味道的照片。
让她们最苦恼的是,以后自己那副背粪的可怜样子再也不敢荣归故里了。并且庆幸自己没有写下地址。谁也不能接受那样一个在照片里落魄的样子。只不过她们很快又会认命。她们总是很快认命。认为这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人专门负责被同情,一种人专门负责同情别人。
孩子们有时也会被外乡人拍到照片里。他们还没有母亲们那样的顾虑。他们只感到高兴,却无法将心里的高兴完全展现给拍照的人。也就是说,他们的高兴只停留在脖子以下,是藏在胸腔里的叮叮咚咚的泉水。如果有人像他们那样走几回夜路,大概也会自然而然形成这样一种内敛的无法表示的热情吧。
孩子们的面部表情总是那么紧张羞涩,视线放得很低,小心翼翼地望着那只会闪光的盒子。其实他们也希望在哪儿洗把脸,除去脸上的污垢和汗水,但是这儿离河水有点远。并且他们不能肯定,把脸洗干净回来外乡人是否还等在原处。还有,他们脸上布满污垢和汗水,说不定正好是一种艺术美,是一种生活的味道,是许多人喜欢的样子。虽然他们和母亲们一样,搞不懂什么是艺术美,甚至他们也不明白什么叫生活的味道。但是,有人愿意给他们拍照片总是值得高兴的事。在这样苦闷的旅途中,遇上愿意跟他们说话并且为他们拍照的人,这简直和过年一样值得庆贺。
可是,孩子们因为没有洗脸又显得过于胆怯,那照片中总是一副深厚沉默又胆小可怜的模样。当然他们无法知道照片中的样子。他们的母亲是不会为一个小孩留下寄照片的地址。他们在照片中的样子是以后在别人眼中出现的——生活的味道,艺术的美。
外乡人离去了。他们总是像流星一样一闪即逝。谁都不可能陪着这些孩子在夜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孩子们回到之前沉默的气氛里。他们的背上还挂着一只空葫芦,里面没有水了,像一个圆形的干旱天空,这样的天空中当然不会有鸟雀飞来。好在这个时候他们也没有想到什么鸟雀。跟着母亲们走夜路的缘故,有些曾经喜欢的声音逐渐淡忘了。就像这个空葫芦,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水,没有鸟雀,没有声音。但是挂葫芦的带子像一根麻藤,裹着他,裹着他的整个童年。除了这些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孩子在经过一段看鸟雀的时光之后,逐渐适应了与她们一起走夜路——或者说,他们适应了山中的生活——背着空的或者沉重的葫芦。他们成了母亲的帮手,也习惯在这样的夜行中闭紧嘴巴,不再说话。说话总是要浪费精力,会喝掉葫芦里不少的水。
背粪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果树在那儿长着,有别的人在果园里看管。是谁在那儿代表集体呢?听说果子已经开始卖钱,听说将来她们都会分到一点辛苦费。一切都是听来的,像空穴来风。然而“将来”是一个遥远的日子,它没有确切的日期,“将来”的事情也并不值得现在关心。繁重的农活占据着她们的时间,没有心思再关注果园的事情了。至于背粪,大概人一辈子总要为什么事情走一场夜路。孩子们在河边玩水。他们也在等待果树长大的时间中忘记了那片果园。现在他们脸上也很干净,穿着短裤,踩在河水中摸鱼,山那边飞来的鸟雀正停在黑石头上,这样拍下来的照片一定比夜色中拍的照片更好看。
等到秋天收完粮食之后,女人们才有时间去河边洗衣服。她们想爬到树上去摘苦楝子,然后像以前一样用石头捣烂了挤它的泡沫洗衣服。多年来她们都是这样爬到树上,然后摘下一大串苦楝子。这活一点也不吃力,比背粪轻松多了。可是这次她们谁也没有爬上去,跌坐于树下双脚抖颤。远处跑来一群孩子。她们不得不求助。正当她们想说话的时候,那群孩子先说话了。
“我们来帮你摘苦楝子吧?”孩子们说。
她们张着嘴巴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目光茫然,有点像失忆的人才有的那种茫然。
足迹
谁都别想把她们从夏天的河边赶走,河水清凉,庄稼地里忙碌了一天的她们脱下外套挂在岸边水麻树的枝叶上,然后走近河水,将双脚浸在里面。这时候有人讲起荤笑话,再没有比这更舒坦的日子可以让她们聚在一起闲谈。孩子们玩在远处,没有人搅扰她们。她们之中大多数人已经满脸皱纹,但其实岁数并不大。她们有点怀念什么了,心神不宁,望着河水的去向。大概是这河水像回忆一样哗哗地勾动她们的灵魂。你得相信,那一刻她们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正是隐秘的灵魂在复苏:像春天抽芽的嫩草,就要占满她们的心。
我们在远处背书,在一棵树上,我们的眼睛注意着母亲的一举一动但是嘴里大声念: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
原来一切都在盛开,鲜花,心情,包括已经远去的美好青春,都曾经盛开过——她们一定听到“盛开”然后突然想到了这些。有人高声唱起山歌。在她们说不出什么的时候总会以山歌代替。像往常在庄稼地里干活一样,那歌声满是倔強、隐忍、无奈和苍茫。
有人会掉眼泪。她们都说自己的眼泪太浅,只要一阵小风吹过,或者一粒沙子掉进眼眶,就能将泪水引出。可是我们极少见到真正的泪水。她们总是背转身,擦去眼泪。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日子继续这样过着。
她们到了河边,我们就难以认出谁才是我们的母亲。好像全都是,又全都不是。那背影有着相同的疲倦迹象,落日在头发上照着,闪着水色的光芒,然后到了腰间,那儿沾着满是泥巴的竹兜还没有解下来,她们全都习惯在腰间挂一个竹兜,像包袱,像瘤子,像我们。兜子里装着地里随手摘到的菜叶,或者早熟的豆角。
而这里交叉的山脉将我们居住的地方挤落在深沟之中,抬头看到的天空永远只有巴掌大。我们在远处的树上往河边看,那儿坐着的母亲们小得像一群鸟,她们收拢翅膀,靠着岸边的黑石头——她们怕我们搅扰,把我们撵远了,这距离使我们更加确信自己看到的是一只只孤鸟。因为这山谷太深,她们停在河边,一时不知道往哪儿飞。哪儿都是这样的天。这样的距离让我们感到孤独也让她们感到孤独。但我们必须要被撵到别的树上去,鸟雀天生就要学会自己飞。也许不是她们在撵我们,是别的什么在撵。总之这距离一定是要拉开的。我们只能在远处的树林中观看母亲们在河边小憩。她们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掉眼泪,有没有诅咒骂人,天知道呢。我们和她们分开就各安天命,好像彼此生来就是陌生人。可能有一天当我们到了她们这样的年纪,也要到河边去,那儿是母亲们可以获得清静的乐园。她们清洗双脚,就像清洗她们走过的路,她们的眼睛都盯着脚底板,看看有什么地方落了伤痕。她们撕掉结疤的死皮,让新的皮肉在脚底长出来。她们希望还可以有新的皮肉长出来。
但是这个夏天我们看见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妇解下了兜子。那兜子里除了一支烟杆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她将它随意丢在一旁。她的眼睛早就坏掉了,连太阳光也看不清。现在,人们也别想打听她生了几个儿女。她不记得。她混迹在比她年轻的母亲们中间,一言不发或者滔滔不绝。她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话懒得说。她现在不看天空了。母亲们说,老妇人年轻时候在庄稼地里被庄稼包裹着,像蚕虫一样,在那儿抬头也看不清天空,所以她时常低着头,这使得她颈椎不好,背脊弯驼。现在即便可以抬头也看不清什么。泥土将她的视线染成了黑的。说到老妇人的现状,母亲们不由得摸一摸自己的脖子和背脊。她们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是什么时候来到河边,并且她们还跟我们自然而然说起了话。
母亲们在老妇人来了之后就走了。她们或许感到了某种压抑。很少有人在离开时顺口喊一声这位老妇。因为她听不见招呼,她的耳朵似乎只可以听见风声和水响。
她坐在河边跷起一只脚,搭在一块石板上,清水从她皱巴巴的脚皮上淌过去,就要将那脚皮磨平的样子。
“奶奶,你在干什么?”我们大声说。
“涮脚。”她可以很清楚地回答我们。她的耳朵变得非常灵敏。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声音像河水一样清透,可以穿破那层“听不见”的阻力。
之后她就不再理我们了。她从那只解下来的竹兜里抓起烟杆,装烟,然后点燃,放到她掉光了牙齿的扁嘴上。这时候谁也不要想打扰她的兴致。她看上去清闲自得,好像从来就是坐在这寂寞的清凉的河边,这儿只有风声和流水,她的脚放在水里感到非常舒服。然而我们知道,她从前和我们的母亲一样习惯在腰间挂一个兜子,往里边摘一些豆角和菜叶拿回家,现在兜子里只放她喜欢的烟叶和火柴。她的儿女们早就像我们先前那样,像长了翅膀的鸟雀,被什么东西撵到别的树上去了。现在他们从树上下来,在他们母亲操持过的庄稼地里忙碌。他们又踩着母亲们的脚迹了。这没什么奇怪,我们之中大多数人都要踩着母亲们的脚迹。一旦她们到了河边洗脚,我们就要从树上下来,学她们一样收拢翅膀,去庄稼地干活。年轻人总要学会接班。刚才走开的母亲们,她们只是暂时到这儿来洗脚,她们现在耳清目明,还记得自己养育着儿女,这清凉的夏天的河水不能长时间享受。她们还没有像这位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将一切都忘记。我们猜,老妇人甚至可能忘记自己是个人,她坐在这儿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堆土。当风吹起她的头发,就好像吹起了一丛灰黄的草。
我们坐在老妇人身边再没什么意思了,她大概说了些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她的嘴唇颤颤的,像两扇年久失修的木门在风中吱吱扭扭,况味十足但不成字句。我们要回去了,我们的母亲虽然也满脸皱纹但比起这位老妇还算年轻,她们肯定早已将兜子里的菜叶和豆角煮进锅里。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夏天的阳光照在脑门上,滚烫但不至于让人晕倒。我们遇到那位老妇人的儿女从对面匆匆走来,他们问,看见我们的老母亲了吗?他们总是在母亲前面加一个“老”字,以证明那妇人确实太老了。
我们说没有看见。我们大概被太阳晒昏头了。正当我们想说“看见过”的时候,扭头却望不见他们的母亲。原先老妇人坐过的地方只是一片河沙和黑石头。
回声
我们常在河边的草棚遇到那个年轻的妇人,她总是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几个月之前他们举家搬往别的村子,这里留下一所空棚。她隔几日就来拆一些棚架。有时候她靠在截断的木条上打盹,她的帽子从柴堆上冒出来,样子看上去老极了,像一朵灰色的快要腐朽的蘑菇。
我们躲在河边的水麻树林里,只要她一出现,我们就躲起来。我们希望她不要将棚子拆完,留一个空壳给我们做游戏。但看样子这希望要落空。
她总是选在天气明朗的傍晚时分来这里搬东西。这时候天边挂着一轮月亮,因为天还不完全黑,所以看不见月光。河边有许多水鸟停在草棚顶,她一来就把水鸟惊飞。有时候,她会在草棚里烧一堆火,在火堆里捂几个洋芋,然后静静地孤零零地坐在火堆旁。直到月光完全撒到地上,草棚闪着淡白光芒,她才开始忙碌。
迟早这棚子要在河边消失。我们想到这儿不免有些伤心。也许我们应该走上去说,留下这空棚子吧,这儿总应该留一些东西。你反正也不能完全将它们搬走。房顶上的草你终归是不要的,地基和原先用来养鱼的池塘,还有这儿的河流,这儿的天空,这儿飘过的每一朵云彩,甚至那天边的月亮,天上地下,你以为你搬走了所有的东西但其实总有一些你搬不走,那么留下这个棚子给我们做游戏,让我们继续保持从前你们有过的热闹。可是我们没有勇气走上去。虽然我们可以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让她理解作为少年人想要留住一所草棚的愿望比任何东西都有价值,可是她看起来那么坚决。她的斧头砍在木头上一刀两断的样子,让我们谁也不敢走出水麻树林。她毕竟是个成年人了,即使她曾经也有留一所草棚做游戏的愿望,现在那愿望早已经消失了。不说别的,现在她灰扑扑的帽子上的尘土,就完全可以把她的兴致盖掉,她对所有少年人的心思都提不起心力,我们看得出来。反正她必须要拆掉这所草棚。谁也留不住。
也许换一个地方会让他们的日子好起来。她住在草棚的时候日子过得紧张,起早的人总会看见,在春天里,她驾好一头耕牛,踏着山中还没有落下去的凌晨五点钟的月光,去耕地。但是我们听见从那个村子传来的消息,他们过得还不如从前。那儿没有他们的土地,他们想做小生意起家,于是在赶集的路边岔道卖米线面条。可是这两样东西都不讨人喜欢。大概人们觉得在一所农家小屋花钱吃面,那味道和自家屋里没什么区别。人们喜欢去集市坐在亮堂堂的馆子里,那馆子的天花板上还挂着一把吊扇,天气热的时候,吹风吃面,那才叫吃面。他们总不愿意回到家中跟自己的亲人说,我走到半路一庄户人家,花钱吃了一碗薄面,那儿没有吊扇,热死。
也许她现在的日子确实过得不如意,所以来拆棚子的时候,总是选在晚上。晚上天黑月冷,适合散心,也适合避难。当然她是成年人,拆完棚子总要回到居住的地方。她不能像我们这样的少年,可以一直躲在水麻树林。
那天晚上她再次来到河边。这回她没有烧火,月亮也没有出来,她蹲在棚子里,棚子黑漆漆的。因为天黑又没有火光,水鸟停在棚顶没有飞走。大概它们根本没有看见妇人,或者这位妇人没有烤火,身上有一种凉冰冰的水鸟一样的冷。我们也像水鸟一样大胆地走到棚子跟前,在她棚子的门外假装路过,然后停下来玩一些心不在焉的游戏。她可能没有看见我们。或者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之后,我们听到轻微的像飘在薄雾中的啜泣声。也可能听错了,那只是河水在响。她坐在棚子的边缘靠着一捆干草。也许她睡着了。现在她没有以前那么忙碌,完全可以在这儿养养精神。可是我们看见她站了起来,像梦游那样走到棚子门前,那儿原先是一个鱼塘,后来被洪水冲毁,塘子里灌满了泥沙。她坐在废弃的鱼塘旁边,像棚顶飞去的一只水鸟。即便是没有月光的晚上,我们也像长了夜眼的马,可以通过微弱亮光看见她的肩膀在抽动,那样子像一朵闪动的黑色火苗。我们确定她在抹眼泪。
我们想,接下来她肯定会号啕大哭。像我们这样的年纪,有什么伤心事总会大哭大叫。我们还没有学会忍住眼泪,脸总是哭得花花的。然而成年人与我们不同,他们习惯将泪水逼回去,像血液那样让它贯穿全身,像雷雨那样下在身体里,所以我们并没有听到她号啕的声音。
第二天傍晚我们又躲在河边。她来了。这回不是一个人。她带了女儿一起来。她们没有说话。她们之间好像没什么话说。
这天她的情绪看起来不太好,坐在棚子里哭。这回我们听到了哭声。她的女儿蹲在棚子隔层的楼板上,那儿放着一堆之前砍好的柴块。
我们之中有人建议到她们身边去。至少应该去看一看那个楼板上坐着的女孩。她那么孤单的样子,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但看上去不如我们身体好。隔着水麻树我们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可以想象她心中茫然无措的样子。
正当我们想要出去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母亲将女儿从楼板上提了下来。她肯定被昨夜的泪水堵得心慌。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她这么失落。现在她的脸大概也被泪水染得花花的了。
她要牵着女儿去跳河,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就躲在河边的水麻树林里,只要她过来,就会踩在我们的脑袋上,然后因为她太愤怒而没有发现有人躲在这里,我们的脑门可能会被踩扁——她长期干农活,即使赤脚走来,那脚上的老茧也像倒钩刺——就这样,她结束了生命的同时,也会在我们这些少年人的脑门上盖个印。那么等到我们成年,当我们端起镜子梳妆打扮,就再也别想逃开回忆。这脑门上的印记会像没有月光照耀的冷茫茫的沙滩,使我们不得不想起曾经有一位母亲拉着她的女儿踏过我们少年时候的脑门。我们将会顶着这样的伤疤过一辈子。
想到这些我们瑟瑟发抖。我们不想要这草棚了。现在我们摸着脑门,感到一阵疼痛,一阵预先到来的疼痛。
“这日子我过够了。”年轻的母亲对她的女儿说,也像是在对我们说。她拽着女儿的手往河边我们的方向踏来。她的女儿在往后退,退到草棚里去。她一定像我们一样,对这草棚有着很深的情谊。她终于退到草棚跟前,抱着一根柱子不松手。这时候月亮出来了。月光照着那位坐在地上的母亲,她在数落那些糟糕的倒霉日子。这日子我们的母亲也经常数骂。她们也闹着要去跳河,最后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怕踩扁我们的脑门?我们经常躲在这里以为没有人知道,但肯定是有人知道的。起码天知道。——最后她们只在河边洗了个脚,回去了。
这儿晚上的风吹得山沟回响,水声听起来也特别凉,喝醉的人到这个时候也会清醒。年轻的母亲数骂完走进草棚燃起一堆火。她已经从坏情绪里恢复过来。火把月光都烤热了,我们从水麻树林出来,摸着脑袋,感觉脑门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