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闹中取静的所在,譬如身处风暴漩涡的中心,反而可以避开嘈杂喧嚣沉浮跌宕,独得平静安然,也自得一份大隐于市的欢喜。五年前以三天时间果断卖掉那套可以“青草池塘独听蛙”的“豪宅”,除了三个书柜和一个书台,其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墙上书画,厅中花木,立体音响,特色家具,各类电器,一夜之间全部归属他人。
买它的人是一家快餐店的老板,中年,秃头,矮胖,油腻,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的快餐店在我们房子的对面,我们要走的消息很早就有人告诉了他,想来他早就留了意,只等我们贴卖房的告示。第一天,第二天,来看房子的人虽然都因房中装饰以及我们开出的条件颇为心动,但都在观望中,没有果断下手,毕竟,买一套房子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到第三天,快餐店老板带着一家大小气喘吁吁地爬到五楼,敲开了我家的门,找到他们各自中意的房间翻看,俨然那已经是他们的家。一个小时不到,两家就达成协议,像在菜市场里卖一把白菜一样,我把曾经写满欢笑眼泪有我与书为伍的身影也寄托着我们所有美好愿望的房子转手给了他。他也爽快,购房款一分不落地全数交清。
卖得急,自然价钱也卖得非常便宜,便宜到只能在新到之城付个首付。然而,与过去的一切毅然斩断,绝不拖泥带水,一向是我处事的原则,因此,即使再留恋再担心那个融注我们心血与爱的房子可能如一个满腹才华者沦落市井,也没有办法,一旦狠心把你所热爱的一切交付他人,自然要让它去承受属于它自己命运的变迁,而我们,也要迎接扑面而来的生活。后来偶尔想起留在那里的岁月,总难免伤怀,似乎那个砌过花台的房子是我们留在人间的弃儿,只能任它满脸胡茬污秽,以适应它新主人的品味。只是生活的高下优劣,终不是我一意所能判定,想想也就作罢。
两人兜了可怜的一叠钱,在城中寻觅一月,比较,鉴别,筛选,终于在闹市正中央两条主干道相夹之处,看中一套大房,房子在绿树丛荫之中,游泳池、篮球场、网球场、幼儿游乐园一应俱全,当我身处其中,两边市声悄然远去,淡静温和之感沛然而生。当时相较,房价在同城楼盘中排名第三,光首付就可以花光我们所有的积蓄。但咬咬牙,也像买一把白菜一样,买下了它。
接下来的两年,在等待它完工的过程中,我们勤奋工作,努力加班,为房子的装修做准备。平凡人生的平凡岁月,平常夫妻的平常喜怒,在那些分分秒秒流逝的光阴里上演,细碎的恩爱,盘踞的艰辛,瞬间的迷失,长久的企盼,全都是为了重建一个新的更好的“家”,那是爱巢,是疲惫身心栖息之所。
所幸,多年辗转迁徙的生活并没有消磨掉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期待、欣喜和希望,没有让我麻木。我知道,为了一只小鸟的飞跃我仍可以欢喜。因此,当我深陷于市声中时,我并不厌弃这个世界的繁华烟火万丈红尘,而当我超拔于世俗之外,我也并不为自己的清醒与淡然沾沾自喜。
2
暮色四合之际,房子是陷落在城市海洋中的朵朵飞沫,归人,成了飞沫边缘与中心的碎屑,在万家灯火陆续升起的间隙里,每一粒碎屑朝着自己的方向,演绎出人间烟火味道里的无限盛丽与苍凉。
高耸的楼房,割裂的空间,又使这些碎屑无端端地多了无数屏障。从以前诗歌里的住进山林与花鸟树木为伍,到如今日渐逼仄的生存空隙中住进城市为人们设定的一个个盒子里,究竟是值得欢喜还是值得悲叹,或许只有若干年后我们的后辈才能下定义。而我们,则只管去领受当下,领受时光的偏爱或者厌憎。
从前年少,内心动荡,恨不得天下都是我的,任我驰骋,故而待在一处,只觉出一处的不好,每一天的念头里都存着飞翔,只愿到全世界去颠沛流离,去驰骋征战夺取寸寸山河,以填我胸臆。故而哪怕日夜不眠不休,也不知疲惫。工作的时候生怕放假,放假的时候盼着工作。因此换了许多地方,搬了许多次家,清理过许多次房子,并且乐此不疲。慢慢地,生命的疆域逐渐拓宽,生活的简单被种种繁复取代,回过头去再看青涩岁月那急于逃离的惶然情状,不禁哑然。人如果可以倒过来活,以现在的心去过从前的日子,会怎样呢?
那天黄昏,我正窝在沙发里读马尔克斯的《恶时辰》,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打声,敲得我心烦意乱。紧接着,更高楼层相近似的敲打声也响起,两个声音此起彼伏,相互呼应,令人无法再集中精力扑进那辗转描绘孤独的文字里。我索性放下书,仔细聆听起那声音来。
声音均匀,着力不大,却很笃定,一下与另一下之间没有半分迟疑,可以确定,那是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两处都是。我几乎可以想象楼上的女子身着围裙,站在厨房灶台边剁肉的样子。那声音也随着我填充的想象而变得温暖明净,想想,两家中温润如玉的女子,在这样冷的天色里,为各自的家人做好一窝热气腾腾的肉汤,专等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美美地喝上一口,为此而牺牲别人片刻的宁静,又有何不可呢?
黄昏是归家的时候,房子是爱的巢穴,她们在各自的爱巢里构筑属于她们的欢喜忧愁。楼上的女子,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人生?我又想起往常许多个晚上和白天从楼上传来的声音,孩子奔跑嬉闹的“咚咚”声,拖鞋悠然来去的“踢踏”声,凳子轰然倒地的“砰嚓”声,篮球敲击地面的“砰砰”声,细小急促的跳绳声……有一天午夜梦回,被骤然响起的尖利哭喊声惊醒,恍惚中听到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碎裂开来,各种声响汇成一片,渐渐又在男子的安慰声里平息……
楼上的主妇名叫玉琴,比我小,圆脸,微胖,门牙洁白,微微交错,使她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明丽中夹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忧伤。我们在装修时认识,因探询彼此装修材料的价格,商讨购买各种家用电器而渐渐了解彼此的故事。玉琴没有工作,育有一男一女,原先随丈夫一起在广州打工,丈夫是技术人员,常常有一些额外的收入,两人省吃俭用积攒了一大笔钱,因为需要安定,便用来在这里买下一套房子。因她丈夫着急在此地安家,他们是交房后第一户搞装修的,并在装修好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迫不及待地搬了进来。此后是连续一年多尝试在本地做生意的日子,每日早晨丈夫出去,玉琴就在家做饭搞家务带孩子,把家拾掇得井井有条。可惜他们做了两次生意,均是赔本,据玉琴说,原本买完房子住进去就已经没什么积蓄了,被他这么一折腾,生活费用都难以为继。世态炎凉,原先总到她家来混吃混喝的亲戚们看不到他们的前途便渐渐疏远,困窘时她想向别人开口借点钱都无法如愿,日子过得艰难之至。
有一段时间我因工作常常晚归,把孩子托付给她,每每去接孩子,都见她跪在地上用抹布一小块一小块地抹地,那同样微胖的丈夫在逗女儿小薇玩,事事愿遂女儿心意,模样极为慈爱。她很少添置新衣,却尽量把桌子上的饭菜做得丰富多样,搭配得当,不愿向别人展示她的窘境。我曾对玉琴说,如果有需要我帮助之处尽管开口,她羞涩地回绝,天无绝人之路,如果生意做不上道,就只能让他回原地方了。
果然,后来只能让丈夫一人再次南下,他们的两个孩子需要安定生活才能更健康地成长,玉琴只能留下,因囊中羞涩,她很少出门。丈夫每个节日都回来,每次回来都是这个家庭最喜庆的时候。孩子蹦跶,大人恩爱。
想到这儿,在那有节奏的剁肉声里,我分明听到了一家团圆的欢喜。我忽然明白,孤独纵然值得书写,喧闹与尘嚣,相爱的人之间的相互依赖和期待,共筑爱巢并守护之,为家做出牺牲、等待,倔强中守候活着的尊严,才更值得我们去品味与讴歌吧。
3
时光倒流到三年前,签下购房合同后,流逝了的两年七百多个日夜。除了一趟趟地往工地跑,眼看它拔地而起,眼看它封顶大吉,眼看它的外墙贴上黄色小正方块瓷砖……我还做了什么?这一辈子最舍得花费的时间,竟然是用两年等待一座房子的建成!时光于我忽然是奢侈的额外,漫长的等待反而使我的内心不再焦灼而是意外平静美好。
我又开始怀念那个红色石榴花从五月一直开到十月不败的园子,怀念窗下那个空旷的门球场,怀念埋在围墙边丝瓜架下的小兔月月,怀念住在榴园里看松鼠在树尖搬动松果的那份窃喜悠然。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院子,住着参天的古树和全市曾经最有权威如今全部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是,树日复一日的茂盛,人却渐渐稀落下来。
杨姝的外婆是十几年前就认识了的,因为杨姝那个特别的孩子。她因幼年时的一场高烧而变成智障,她父亲就疏离了那个家,她由外公外婆带大,很是费了两位老人的心血。机缘巧合,我教了她,而她又极喜欢我这个老师,她的外婆对我感激有加。十几年后我住进院子,她遇到我,不知道有多么欢喜,自然对我多了许多照顾。送各种现做的吃食不说,因她负责“关心下一代”工作,还常常让我参加她单位的各种离退休干部和家属孩子们的活动,给我拉点小小收入。她没有想到的是,与孩子和老人相处,于我的益处远远不止于此,孩子天真无邪,未受污染,原是这个世界的天使,老人经历世事,看懂一切,每一根白发里都写着智慧。只是,搞一次活动,人就要少一两个,一打听,没了,报消息的人,连伤感都没有,就像是一次平常的来去。
租房对门住的是一对年逾八十的老年夫妇,常常请我帮忙开电视调台。老太太清醒一点,可以照顾老头,老头走路震震颤颤,说话也不太利索,唯一的需求就是看电视。他们自己在围墙边挖了一小块地种菜,常常送菜给我。很少见儿女来探望,除非老头住院。有一段时间老头生病,被扶下楼后,我以为会是永别,谁知一个多月后他又颤颤巍巍回来,继续请我帮他调电视。不知道后来租进去的可还愿意为他们做这简单的事,也许,老人早已永远离开了吧?
前栋楼的地下室里住着一位拾荒的老人,他将院子废弃的花圃开辟成他的破烂场,那破烂场估计是全市同行中最奢华的,坐拥宽阔场地,还可享受四季花香。花圃有张圆形铁栅栏门,推开进去,一片荒芜,当年华贵的花盆分明还在,只是瓷盆被泥水包裹得失了本来面目,而塑料盆则在长年雨水的冲刷下褪了色,乍看之下,徒添苍凉。因就在楼下,日日相见,我总是笑着和老人打招呼,老人大概觉得我是唯一尊重他的工作的人,每每要将园子里虽无人管理仍顽强存活的矮脚松或其他名贵花木送与我,我只能婉谢他的好意,他不知我心中的慎独,难道我自己不知?
在那两年等待新居的光阴里,我开始懂得享受尚年轻的生命赋予我的敏感多情,知道无拘无束无碍的暮年可贵,工作与不工作,都只是形式,娴静的人生,并不与现实的忙碌相矛盾。
4
三个月的装修三个月的空房之后,终于再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巢穴。这房子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他精心设计,他坚持过一种独属于自己的贵族化的生活,对于他而言,精神应该有与它相符的寓所,繁华或者寂静,各自选择,各得其所。
楼有十八层,每家客厅阳台外面都装了晾衣架,天晴时,住户们在架子上晒被子衣物,总是有被风吹落的时候。一楼住户有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露天阳台,他们在上面搭了一个巨大的玻璃顶,如此一来,每次掉落的东西都会落到他家玻璃顶上,而他们也只能承受来自各个楼层的人的敲门声,并搭梯子爬上屋顶捡东西。
看起来这是一件不那么令人喜欢的事,然而,每次门后都是一张温和的笑脸。这家是三世同堂,大阳台外面总晒着许多婴儿衣物,退休在家的老人做的饭菜也总能透过门缝漏出香味,令人垂涎。男主人特别热情,你还是一副很惭愧的眼神表示抱歉,他就已经搬着梯子爬上屋顶了。他爬上去捡东西的那得意样,总让我不由联想,莫非屋顶上有别样的风景?
楼下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孩子上高中,女主人看上去却显得颇年轻。在电梯里遇到,彼此间只是微笑点头,客套寒暄。
这一单元还住着两位极美的老太太,有一位是与她先生住的小户型,那是他们在海外的儿子送给他们的。我第一次见她是在那棵百年金桂下,她围着一条绣着孔雀尾羽花色的围巾,穿着一件素净白呢外套,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光滑,白发如银,笑容温煦,眉眼唇角还依稀见得到年轻时的风采。她一直挽着高大魁梧的先生的手,那种不离不弃的恩爱,叫人无法不为之动容。我默默跟着她走了一段,见她与我走进同一电梯,才知原来是邻居,忍不住赞叹,您太美了!老太太很平静地笑笑,老了啊!那语气里,既有受之无愧的坦然,也有时光流逝的无奈,更有历经世事的沧桑。
还有一位是因一辆做工极好的婴儿车而相识。还是在这栋楼的电梯里,老太太推着婴儿车,肩背笔直,眉目慈祥中含着一份英武果敢。她手里推的婴儿车,钢制骨架很粗,搭棚深紫色,帆布纹路密实,看上去非常有质感。我问老太太,这车哪儿有卖?老太太说,这是从德国带回来的,国内没有。我瞬间噤声。后来渐渐熟悉了,才知道原来老太太以前一直住在德国,孩子却在国内,儿媳有孕之后她才回国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她一生的故事,又怎可一一道尽?
隔壁是被租出了的房子,住户常换,有时是满屋子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时是一个年轻的小家庭,进进出出,彼此之间门只有一米,心却相隔万重;对门是一户三口之家,只偶尔打开门,看到餐厅座椅,他们夫妇与我们相遇,从不打招呼,即使我试图与他们搭讪,也往往被他们的漠然神态堵回;还有一对刚结婚的夫妇,因是住着父母的大房,到这里的小户型安一个临时的家,后来女孩子怀孕,再后来,家里有了婴儿的啼哭……
楼上的楼上,楼下的楼下,渐渐地,面孔熟悉了,他们的生活也被我捕得一丝半隙的碎影,交汇成这个世界安静一隅里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在其中,我常常被无穷广阔的空间里无数个家庭的故事冲击得鼻头发酸,也常生出生命渺小人生价值卑微的感叹。电影里常常有这样的镜头:从一个人的瞳孔到脸到全身到他所处的房间,镜头一直往外拉,拉到房外,楼外,市声之外,云层之外,人被淹没成一粒灰尘,不,连一粒灰尘也算不上。是否,这就是所谓的价值?
我不知道。在这个还不算大的城市里,在这些属于个人的房子里,我们度过生命黄金时刻的分分秒秒,离去,归来,迎接衰老,将生命放空,再充实。所幸,这只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城市,它让我们不至于抛入大海里不见踪影,变成碎屑而瞬间蒸发;所幸,陪伴我们抵抗虚无的,还有我们的房子。这个物质的寓所,给了我们牢牢贴近地面的力量,同时让我们的精神得以安全地飘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