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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者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端木赐  阅读:

  赤者,易怒。大怒导致肝气上逆,血随气而上溢,故伤肝。

  1

  我从声音中听出了盲目和急迫。砸门的声音持续传来,从一扇门转移到另外一扇门。我犹豫不决,还是打开屋门,探出半个身子来张望。我见到男人大汗淋漓,额头上青筋暴露,无头苍蝇似的,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四处乱撞。他看见我,海浪一样扑过来。

  医院来了一个投诉者。行政办公区只有我一个人。这半年来,他是第一个投诉者,也是我工作以来接待的第一个投诉者。我有些惴惴不安。一个入侵者打破了周末的沉静。防守,或者对抗,是我的选择。似乎从一开始,我就站在了对决的劣势处。

  我退后一步,礼貌地问他有什么事情。想到不久前卫生局组织过解决医疗纠纷的培训会,或许学以致用的机会到了。我告诉自己,要沉稳,要以理服人。我心里想着,要顺利打发他离开。乡镇卫生院里慢性病患者居多,平日很少遇到医疗纠纷,无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服务态度不好,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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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不能做主?”他厉声问我。

  “可以吧。”我谨慎地回答。

  “我要投诉你们这家烂医院!”他说“烂”的时候很用力,像是搬起一块大石头,要砸破药房收费处的玻璃。玻璃后面的大夫告诉他,要投诉就来办公室。

  我看到男人剧烈地喘息,眉毛降低,鼻孔张大,嘴唇变薄,仿佛随时会昏厥过去。我瞬间做出判断,他正在生气。此外,他还要说一些刻薄话,声音会又大又刺耳。被观察对象或许会有过激的举动,但这种活动是无意识的。

  我连忙说好,坐下身子,从抽屉里取出记录本。我拿出记录本之后,又慢吞吞地拿出笔,在白纸上划了划,保证书写流畅。男人站立着,胸腔起伏,每一次膨胀都令人紧张。

  出于人身安全考虑,我或许应该再周到一些。我放下记录本,字正腔圆地说:“您请坐。”

  “我要投诉!”男人再次强调,嘴巴和颧骨上扬。

  “喝点茶水吧。”我转身去文件柜翻找一次性的纸杯,取来暖壶和旧茶叶。

  “少来这套。”男人说道。之后,他开始间歇说粗口。我让他喝口水不要生气。

  我乖乖坐下来进行笔录。日期,投诉人,记录人,事件经过,逐项填写。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一个阿婆拿着儿媳的医保卡,为摔伤的儿媳开点药。药房的医务人员强硬地拒绝了她,要求伤者本人必须亲自到医院来。得知母亲传回的消息,男人收拾行装,拒绝了搭车,一路小跑颠簸,背着妻子从村子里到卫生院。我看到他微胖的身体,想到他在为难自己。他用自我惩罚的方式给愤怒加压,并希望我给予愤怒以出口。

  从生物学研究,愤怒是一种恐吓。我发觉,越是强壮的男人越容易生气,越容易陷入斗争,越容易感觉到不公平的待遇。我与他恰恰相反,我是个害怕争端的人。

  男人说:“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男人还说:“你今天必须要给我一个处理结果。不把他开除,我绝不离开。”

  我说:“我只能负责向上传达,调查之后,处理结果会在三个工作日之内反馈。”

  男人端起茶水,低眉看了我一眼,但没有喝,又放下手中的杯子,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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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看到处理结果。找你们院长过来!”

  我突然发觉,并不是所有人的愤怒都那么容易平息。甚至这样的愤怒,开始透露出一些蛮横和不讲理。我告诉自己,永远都不要表态。因为表态意味着据理力争,或者低头道歉。

  于是,整个上午都这样僵持着。我时而游离,想着对策。男人咒骂抨击,气势上咄咄逼人。我笑脸推诿,内心懊恼焦躁。我要支撑不住了。男人的愤怒简直是一种威胁。或者说,愤怒从一方面让他变得更加强壮。

  最后,我无奈找了药房的男孩子和他解释。换句话说,我需要他的道歉。让同事低头认错,仿佛是我的软弱。同事终于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这句道歉像是解开绳结,愤怒的气球瞬间干瘪。没有愤怒支撑,皮囊渐渐松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男人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小。他胜利了,但是他胜利的姿态并不饱满。

  男人离开的背影委顿缓慢。我把纸杯扔进垃圾桶。

  2

  年前某个清晨,墙壁上传来一阵电钻的声音。电钻的声音在游走,声源飘忽不定,着实有些恼人。或许是隔壁又换了新邻居,在组装家具。小区里的住户流动性很大。从入住开始,这样的电钻声就时而响起。

  下午,我听到一阵敲门声。我几乎从来没有遇见过到访者,敲门的是一个陌生的邻居。公寓式住宅,一层楼一条幽深的廊道,十几个住户之间几乎全然陌生。男人手里盘着一串菩提子。一看就是标准的北京人,能言善道,说话熨帖亲切,像刚出锅的烧饼,带着一团热乎气。男人表明身份,说道:“楼顶上今晨装了移动公司的基站和信号收发装置。”

  电钻声得到了完美解释。但是我还是有些困惑。男人继续解释道:“基站是有辐射的。我向移动公司的朋友打听过,这玩意儿死红细胞,掉头发,对孕妇和婴儿的伤害尤为严重。上周我家刚生了宝宝。”我看到对门的唐姐也在一边,新房装修时我们有过几面之缘。

  唐姐说:“你我都是学医的,应该知道死红细胞的严重性。”

  像是脑袋顶上悬起一把死神的镰刀,我忽然变得有些惶恐不安。

  唐姐义愤填膺地打电话到物业,物业公司的小姑娘在不断激烈的质问下挂断电话。

  加上我,有四个住户集合。唐姐说:“我们去物业!”我只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自然而然地加入到了声讨的队伍中。我是负责壮大声势的,我并不擅长骂架。

  物业大厅中,男人说:“如果你们不拆除,我就到楼顶,把机器的线剪成一截一截的。”唐姐说:“不经过业主们同意,占用楼顶建设基站就是违法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站在他们身后。我虽然焦灼,但是我并不愤怒。物业承诺下周一必定拆除机器,并在此期间关掉电源。我轻信了这样的答案,并安心回到屋子。但是后来我知道,一墙之隔的屋顶上,机器依旧在日夜运转。看不见的敌人比洪水猛兽更可怕。无知也令人恐惧。我上网搜索信息,网上的相关信息混乱不堪,我无法判断几台机器是否真的会伤害我。

  起初,我对于尽快解决这件事情还抱有希望。即使上班,也还记得每天打电话到物业咨询一下事情进展。然而,我终于在推诿中渐渐失去了耐心。那些嘴里面“很快解决”的事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解决。我爬上楼顶看到机器的指示灯闪烁,渐渐有些无力感。

  我打电话给市长热线,我说:“我要投诉!”

  或许我还没有到愤怒的程度,我总是相信事情会得到一个妥善的解决。投诉的受理原因为“辐射危害和污染”,接线员彬彬有礼,细心专业且周到。我能够听得出来,他不是第一次受理类似的投诉。三天内,我接到了环保部门的一通电话。

  电话中,环保部门解释,所有的发射装置都是水平向外的,对楼内住户没有辐射。我问她是否在建设相关设施的时候需要对住户进行说明及公示。工作人员说,他们只负责审批工程。我问她是否有相关的检测数据报告?工作人员说刚刚搭建的设备,还没有相关的工程验收。我问她施工方相关手续是否合法齐全?工作人员说请上网站办事大厅进行申请,几个工作日内可以收到回复。我说我都知道了,原来你们什么都解决不了,但是谢谢。

  其实这样的回复我是应该理解的。因为日常工作中,我不就秉持着相同的态度,做着同样的事情。我觉得我有理由产生一点愤怒。我的愤怒更像是懊恼,化成了一个小小的墓碑。一个沉默的墓碑。这种愤怒是因为我们缺乏解决问题的有效方式。有时候,我们是被逼迫学会了野蛮,甚至用暴力解决问题。

  或许我应该求助于淘宝。我还需要购买一个检测辐射的仪器。网上有人说,害怕辐射,搬家就可以了。当我不断忍受这样莫名的威胁,渐渐地我发现,我已经可以逆来顺受了。

  每天在院子里抬起头,我都看到楼顶的机器,白白的,煞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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