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劲装的斥候在马前单膝跪倒,高举双拳一拱手,大声报告:“启禀提督大人,叶洲狡猾异常,属下无能,让那逆贼……逃了……实是谷中别有乾坤,且有大股人马在内安营扎寨。属下不敢打草惊蛇,特来讨大人示下。”
马上人头戴乌孙冠,腰佩弯刀,身着绣服,胸前绘着游鱼,闻言微微皱眉。他还未及说些什么,旁边副将打扮的军官已抢先开口道:“何提督,此处荒山野岭,怎会莫名其妙有这许多人在?定是天佑我朝,叫咱们找到白莲逆党的巢穴了!”
他刻意强调“白莲逆党”四个字,一边说着,一边挑衅似的用眼角余光扫一扫自己的主官,心中满是愤愤不平之意——凭什么?他蒋兴禹在廷尉府苦熬了十二年,刀头舔血费了多少心机才熬到如今千户的位置。而这家伙乃白莲余孽出身,根本就是阶下囚徒,不过见机得快,早早降了,就被陛下重用青云直上,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廷尉府的大提督。命运何其不公!
蒋千户这点儿小心思,马上人怎会不知?只不过他心里揣着天大的风云,可没那个闲工夫与井底之蛙争一日长短——没错,此人正是不久前的白莲三尉之一,在紫极门宫墙上亲眼目睹连长安纵身一跃的何隐。
何提督上任第七日便接到线报,说是有了自己曾经的袍泽兄弟的确切消息。朝廷给叶洲定的赏格早已超过千两,是实打实的“天字第一号”钦犯。起初他一直神出鬼没踪迹难寻,可最近不知怎的,经常于并州龙城、上党、西河等郡县频繁露面,似乎在沿路打听什么人。何隐大喜过望,立刻率部昼夜兼程马不停蹄从玉京赶了过来——叶洲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若能得到他的助力,己方的情势必定会改善许多。
廷尉就是廷尉,暗地里无数只眼睛盯着你,防不胜防。纵使叶洲再怎么行迹飘忽,十数日下来,终究还是被他们咬住了尾巴。好不容易集合兵力追到此地,连何隐自己都动上了手,可谁知道,竟功亏一篑,竟没把人给留下!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点……上天还是不肯眷顾他吗?
何隐不禁长叹一声,回头问道:“被叶……被那逆贼打伤的几个人可有好转?”
随队的医官磨磨蹭蹭上前,迟疑着回答:“大人,那……那逆贼掌上的毒着实厉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小的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主意,只有等回去……回去翻了医书……”
何隐再叹一声,摆摆手让他退下。脑海里想起中毒之人周身皮肤尽皆暗紫的可怖模样——又是这种无名奇毒,和“他”中的一样。这毒究竟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愚夫愚妇口中的“白莲诅咒”不成?连京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区区廷尉府的小医官又能有什么办法?
“……叶兄弟,”遥望着远方无尽的暗夜,他不禁喃喃自语,“你可知道真的出了大事……你为什么就不肯听我解释呢?”
……道道刀光宛如匹练,百日之前还亲如手足的两个人各持兵刃激斗在一处。他们师出同门,往日里早就切磋惯了,他们了解对方,几乎与了解自己没有分别。谁都不敢有丝毫的迟疑丝毫的失误,刀剑是不长眼的——这一边与那一边只隔着一道窄窄的刃,这一边与那一边却是“你死我活”。
当的一声,二人的兵刃击在一处,又迅速分开——和之前无数次交手一般,终究是不分胜负。叶洲眼中忽然显出一抹厉色,左手一拍一抹,自己的刀锋上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殷色的血液顺着刀尖一滴一滴滑落。
“……别逼我杀你!”他沉声道,“速速带着你的狗滚开,提督大人!”
何隐听到这“提督大人”四个字,心中已知不好。可此刻人多口杂,一时半会也分辩不清。他只得软语道:“叶兄弟……”
“谁是你兄弟!”叶洲猛地抬起头来,目眦尽裂,眼中泛血,“我的兄弟都死在紫极门下了,我的兄弟都死在你们廷尉府的大牢里——您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叶某人断乎不敢高攀!”
“叶兄弟,你有所不知,京城……京城有变,此刻……”
“我当然知道京城有变!上千兄弟血流成河,我一天一天都梦到!”
“你听我解释……”
“无须解释!我只问你,何隐,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吗?我离开玉京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如今呢?你护卫的白莲死了,宗主,还有……还有副统领,他们通通都死了!你凭什么还活在世上?”
何隐知道他怨怼极深,加之不明就里,方成今日的误会,故此一直忍气吞声努力辩解,只求自己的一退再退能换来他的平心静气。可泥人毕竟也有三分土性,听着这番话,他再也忍耐不住,反诘道:“我自有我的理由……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反倒是你,大变当前借故遁走,落得轻松自在是不是?白莲遭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若该死,你又凭什么活着?”
他却不知,“大变当前借故遁走”这八个字,正是叶洲一生所恨,也是他近来最大的疑窦与心结。何提督一语中的正巧戳在他死穴之上,可比打他一拳砍他一刀严重多了。
果不其然,叶洲不听则已,一听之下,脸色瞬间变得死灰一般,又猛地变成了铁青。叶洲本就对他生了罅隙,这样一来,二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转眼已无弥合的可能。
何隐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放低姿态,劝道:“总之你先跟我回去,我慢慢和你解释……”
孰料叶洲冷冷一笑,刀光如月,早就削断半片衣袖,狠狠地抛在地上——那衣袖上染着他掌心的紫血,空气中有股奇异的幽香。
“废话少说,一起上吧!”他说。
——割袍断义,二十年交情就算我叶某人瞎了眼睛。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大人……大人?咱们既然寻到了此处,怎能放着这些祸患不管?”
身旁的蒋千户兀自唾沫横飞喋喋不休,打断了何提督的思绪。
何隐心中洞若烛照,廷尉府此番兴师动众精英尽出,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叶洲凭借一双诡异的毒掌硬生生打出一条血路逃进山谷里,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为了众人的前程着想,寻个锦囊妙计补救正是当误之急。蒋兴禹这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照他的意思,是想把这山谷里住着的人通通当成“白莲逆党”,通通砍了去充数。如此一来,一番大过转眼变成大功——果然够狠!
他如今势单力孤,形势又日渐险恶,否则也不会对叶洲势在必得。可惜……只可惜……事已至此,何提督也不得不从权了,至少现在还不是和这伙衣冠禽兽撕破脸皮的时候。他的助力实在太少,哪怕多一个人也好,他的敌人又实在太多,哪怕减去一个,也是减去了一分危机……
纵使有一千一万个不愿,何隐此时也已别无选择。只有淈其泥而扬其波,只有……同流然后合污。
可是,身落泥沼,忍辱负重,就真的能够等到沉冤得雪、出污泥而不染的那一天吗?
——叶洲……也许我们的道路,从紫极门下的流水被弟兄们的血染成通红的那一日起,就已经注定南辕北辙了……
“……蒋千户所言有理,本提督要彻夜赶回玉京,此地就委你全权署理善后事宜。记得,可以便宜行事,不过也别做得太过火,懂吗?”
何隐吩咐完毕,勒转马头——他在心中徒劳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聚啸山林,也不会是什么本分良民,就算……就算他们时运不济吧……”
时运不济的人正在奔跑。
扎格尔紧紧地攥住连长安的手腕,一面扯开喉咙疾声高呼,一面拽着她夺路而逃。在他们身后,早早堕入黑甜乡里的营盘瞬间炸开了锅——雷鸣般的马蹄声已动地而来。
这些人并非寻常官府,就是等闲的军队也绝没有如此精良的装备。个个胯下良驹,手里刀剑雪亮,马蹄所到之处,火光四起,人命贱如蝼蚁。
忽然,扎格尔停下了脚步,稳稳站住,转过身子回望——险些和跑得晕头转向的连长安撞了个满怀。他一伸手,已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叮咛道:“小心。”
这一趟疾奔,让连长安几乎断了气。可恨自己在体力上委实吃亏太多,她奋力挣扎了两下,依然挣不脱他的怀抱……扎格尔的笑声低低地落在她颈边,终于松开了胳膊。
也不知是第几次,她在肚子里暗骂:“蛮子!”
二人此时已跑到了山脚,扎格尔在四周逡巡了片刻,便伸手按住她的肩,逼她蹲伏在一处由岩石与灌木合围而成的空穴之内。这里遍地都是碎石,马匹经过,一不留神就会伤了蹄子,反而成了极好的庇护所。夜半三更,只要不是一寸一寸徒步搜过去,断乎找不到人的。
“你躲在这里,等我回来。”他对她说。
可惜这句话决计打发不了如今的连长安,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追问:“那你去哪里?”
扎格尔在阴影下粲然一笑,答道:“你不必担心,我自保有余。”
连长安见他这时候还在自作多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忙分辩,“不是,我是说……”
扎格尔伸出一只手指贴在她的樱唇上,轻声道:“他们定是冲着我来的,我去引开他们,瞧瞧还能不能多救两个人……”
冲着你来的?连长安忽然想冷笑。她低低垂下眼睫,暗暗想,“他们是来找我的……又是白莲的冤魂勾来的恶鬼吧……”
“总之你相信我,在这里好好躲着等我回来。”远处的惨叫此起彼伏,一声急似一声,救人如救火。
这一次连长安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默默听着,仿佛同意了——至少,扎格尔相信她已经同意了。他依依不舍地望了她两眼,末了,轻咳一声纵身而去,留给她一个孩子般的笑脸。
连长安蜷着身子窝在藏身处,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空气冷得肃杀,两侧树木的叶子大半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交叠着伸向空中。头顶那冷月的光便顺着枝条间点点的空隙落下来,紧贴在树皮上,泛出一层浅淡银辉。方才因激烈奔跑而短暂麻痹的五感终于苏醒——幽暗而寂静的美景,远处传来的凄厉哭叫,空气里泥土的香和血的腥臭,喉咙深处难以言表的苦涩……所有的一切同时翻涌上来,连长安眼前金星乱冒,胃里阵阵抽搐,忍不住别过头去,不住地干呕。
便在此时,暗夜里的邪灵将一句话轻轻地吹到她耳边,“他是骗你的……”它们桀桀笑着,反反复复在说,“他去找人来抓你了,可怜你还傻傻地在这里等,被人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连长安满心烦乱,狠狠一挥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头脑中要命的心魔驱赶出去似的。
“滚开!”她在心底怒吼,“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以为我不过是个路遇强盗的孤女罢了……”
“……哈哈哈,你信吗?连长安,你真的相信你那愚蠢的谎话能骗得了人?”
“我为什么不信?总不可能在这世上,人人都存着害我之心。”
“你忘了吗?你是白莲哪,最后的白莲……哦,对了,你还是大齐的皇后娘娘呢……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我不是什么白莲,我就是我!我就是连长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真的以为自己逃得过这个命运?”
“可是……”
“难道你忘了?”
忽然之间,连长安耳内嗡嗡作响,一股莫大的疼痛袭来,犹如刮骨的刀。奇怪,痛过之后,周身上下反而轻飘飘的,天地间空明一片,再无半丝挂碍了。
连长安努力抑制即将滑落的泪水,扶着酸软的膝,站起身。
看不见的魑魅魍魉在她的身前身后放声大笑,“连长安,难道你忘了慕容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