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你离我远些!”连长安实在忍无可忍,转头向扎格尔咆哮。若不是怕收拾起来太麻烦,她真想把手里抱着的几大包药材通通扣在他脑袋上算了!
千错万错,她就错在那日不该鬼迷心窍。她也确实没料到,古里古怪的陈郎中竟会当真掏银子把扎格尔给买了回来!到了这间名唤麒麟堂的医馆足有五日,他不住纠缠,她焦头烂额。
这郎中陈静的确是廷尉府的医官,每日里都要带着侍药的童儿出入几次那栋有着厚厚高墙的神秘府邸。他知道她必然有着她的秘密,否则也不会平白招了个大活人回来——可他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问,只交代了一大堆血竭红花青黛牛黄之类叫她费心炮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趁那陈大夫出门,连长安偷偷翻过他的医书,这些药,要么活血化瘀,要么清热解毒,且数量之大,足够治疗三四十个人了。
三四十名伤患之中,总不会连一个白莲乱党都没有吧?
过程虽然彻底脱离了她的计划,但结果却比她想象的还好。偌大的一间麒麟堂里除了几个洒扫小厮朝来夕去之外,只那郎中陈静与他随身的药童二人,一个老一个小,她就不信自己半点儿机会都没有。只是……麻烦的还是那扎格尔。
想起他,连长安便要苦笑,按理说他与她的重逢,当真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助力。可……难不成叫她去施美人计?纵然理智判断,这的确是目前身单力薄的自己最可行的方法,但……他若是虚情假意只贪恋她的皮相倒也罢了,话说开来公平交易,那实在也没什么。可他对她……该是有三分真心的吧?想起那一夜扎格尔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呼喊,想起他竟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面目全非的自己,连长安只觉心中一软、心中一痛,这些盘算登时便烟消云散了。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换,包括名声,包括身体,总不过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罢了,可……唯独除了“真心”二字。否则,自己的所作所为与那玉京龙椅上的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扎格尔,总是令她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心乱……如麻。
陈静安排给扎格尔的工作都是些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特别是担水,也不知为什么,这医馆每天都要用许多水,檐下一排五个大缸清晨装满,当天午夜便空空如也。不过,这个也难不住扎格尔,他有的是力气,一趟一趟从后园的井口走到侧厢房的屋后,他倒不觉得什么,反而是连长安每每隔窗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听见他音调怪异却总是兴高采烈的歌谣,手里的戥子便拿捏不住,叮叮当当乱响。
何况,他一干完活,总是顺理成章顺水推舟地跑来后堂,黏着炮制药材的她,再也不肯走了。
她对他装聋作哑,没有用。
她对他怒目而视,还是没有用。
她直截了当冷着脸告诉他,“你走远些,碍着我做事了!”他便真的走远了——后退小小一步,然后笑着答:“没关系,你做你的,我不烦你。”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连长安真的觉得,这笑容让她莫名焦躁莫名愤怒,她实在见不得!
“够了!”于是她向他怒吼,“整日里围着一个女人的裙子转,你羞不羞?”
这话但凡说给哪个男人听,都要臊掉半张面皮的,可谁料扎格尔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有什么!长安你不知道,其实你这脾性算不得什么。我还记得小时候听赫雅朵说,当年车犁叔叔看上额仑娘的时候,那可是吃了大苦头的。额仑娘那脾气,你不晓得,当真提起鞭子便要见血……啧啧,上次车犁叔叔还给我看他肩膀上的伤呢!”
看他眉飞色舞讲古,还说什么脾性不算什么云云,倒真把连长安给听愣了。这就是草原?竟有风俗如此……如此不羁的地方?她忽然想起额仑娘说过的“三嫁四子,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的话,想起那短暂的、和胡商们驱赶牛羊奔行旷野的光阴,但觉一股鲜明的色彩猛地冲散心中阴霾,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她忍不住问:“额仑娘还好吗?”
扎格尔大喜过望,“长安你终于肯‘认得’我啦!”
连长安一怔,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忽然醒悟自己上了当,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掉头就走,扎格尔早就追了上来,“别走啊!”他低声央求,“我倒宁愿你动鞭子,不过是皮肉疼……你这样,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快刀斩乱麻吧——连长安忍不住仰天长叹,如此纠葛下去她说不定真的会头脑一热,害人害己,做出让他也让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事。她紧握双拳,指甲掐进手心,深深吸口气,斩钉截铁道:“不要缠着我,我……我有我要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的!”他想也不想便回答,双眼满是诚挚与关切,晶晶亮。
“为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为什么。你是我的命运之女啊,我一看见你就明白了。”
命运?又是这……可恨的命运!
连长安狠命摇头,不!我决不会把你牵扯进来,我的道路不是你的道路,这九死一生凶多吉少的命运通通与你无关……
她转过身,伸出手指点着他的胸口,厉声吐出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为尖利刻薄的话语,“你帮我?你凭什么帮我?你不过是个蛮子!我们汉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懂吗?扎格尔,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是我,你是你,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还不明白?我与你无关!”
连长安一气发作完,满面通红呼呼喘气。扎格尔脸上则青白变幻,他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片刻,沉默着转身出了房门。
望着他的背影,连长安想:没错,走吧……走得好。
那一夜,连长安躺在麒麟堂厢房内,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他知难而退,好不容易自己没了掣肘,正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正事上才对。谁料到扎格尔走了,并没有让她的心恢复平静,反而更加乱起来……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恍惚中,耳旁仿佛又听见了他的歌声,翻来覆去萦绕不绝,“……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是的……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回你的草原去吧,扎格尔,回到你的天高地阔歌舞欢腾没有忧愁没有仇恨的草原,萍聚、云散、相忘于江湖,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了……
她正这般心绪起伏辗转反侧,忽然,暗夜里竟真的响起了歌声。正是一样简洁悠长的调子,却换了清脆女音浅吟低唱,莫名温和婉转,莫名情思绵绵。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歌声渐落,那女子幽幽长叹,无限寥落道:“有人真心相待却不知珍惜,莲华之女,你就不怕后悔吗?”
连长安大骇,慌忙起身,却见万籁寂寂,暗夜沉沉,哪里有人在?
难道,又是一个梦?
她终究无法入睡,索性爬起身,披衣出了门。冷风呼啸,屋外却并不怎么幽暗。半个月亮挂在天边,今夜亮得让人生疑。
连长安抬起头来,终于发现了异状。原来西方天空竟有两颗赤红火亮的星子高悬,双星斗艳,血光满天,甚是绚丽妖艳。
“星占”自古以来都是半仙之道,肉眼凡胎莫可窥得。据说当年辅佐大齐太祖皇帝坐上龙庭的连氏先祖文正公便是天文地理经济谋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一代奇人,在他传下来的书册遗稿中,也有不少与此相关的内容。只可惜,自他之后,连氏多出武将少有文人,这些书籍文章一代一代流传下来,最后全都堆在大将军连铉的书房里暗自发霉了。连长安幼时读着,只觉浑若天书一般,字字认得,却偏偏半句也理解不了。
是以此时此刻,她望着那两颗星,望了好一会儿,便低下头去,将它们彻底抛诸脑后了。
回去吧,连长安想,回去吧……往事已矣,既已成空,何必流连不去?不是自寻烦恼吗?她的烦恼,已经太多太多了……
正待转身,忽觉右眼边太阳穴上隐隐一跳,咫尺之外,空气中忽然发起光来——是那种极幽淡、仿佛河流上游懒懒萤火的灰白光芒,光芒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
那点光晕犹如被微风推送,向她徐徐飘来,颤巍巍停在她面前。连长安大睁双眼,怔怔地望着那柔软的光辉,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听噗的一声轻响,萤火破碎,一样东西落进她掌心,竟是只极小巧的、用纸折成的仙鹤。
一个词突然自脑海中跳了出来,仿佛有仙人将它放在那里似的——“血鸢”!连长安恍然大悟,“难道这个就是白莲传信的血鸢?”
白莲之所以被称为“天人后裔”,乃是因为他们除了天赋异禀根骨奇佳外,还有些奇妙的小把戏。比如隔板猜枚,比如隔空取物,再比如……万里传书。
连氏先祖的笔记中有载,当年战况胶着之时,白莲军无论被敌人割裂为多少块,始终如人使臂,如臂使指,千人同心,一丝不乱。便是因为先祖能以血驱使符鸢,往来传信,纵使面不得见、口不得言,依然上通下达,流转无碍。
血鸢?究竟是谁人,竟能驱动血鸢?
连长安匆忙抓着纸鹤奔回厢房,小心翼翼地捻细灯芯、点亮油盏——从前,她夜夜期盼那卷扎着杏黄丝线的信笺之时,这些事早就做惯了,无须思索,熟极而流。她在些微灯光前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只纸鹤,摊平,但见上头血一般的朱砂墨分明写着:
见字如面,子弟叩首。吾乃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盛莲怀箴。律令龙城方圆百里内白莲之子,于十二月十日拂晓之前,齐聚于城东关帝庙,聆吾教谕。以血为凭,白莲不死。
连长安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连那张薄纸都拿捏不住。字条从她指尖滑脱,还未落地,已骤然被一团凭空出现的白色火焰包裹,哧的一声,瞬间烧成灰烬。
连长安怔在那里,犹在梦中。
……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盛莲……怀箴……
……以血为凭,白莲不死……
……白莲……不死……
麒麟堂高墙外有人打着梆子经过,一慢四快,一长四短。天已五更,长夜将尽。
十二月十日,便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