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八十二回写道,一日,宝玉下学回来,先见了贾母、贾政、王夫人,然后就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脚底生风,一踏进潇湘馆,宝玉就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
宝玉这话逗笑了紫鹃,逗笑了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乎已经把相思夸张到极致。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死而复生”,宝玉这四个字真真是惊心动魄。
宝玉身边美女如云,虽然终日被花团锦簇着;虽然这位公子哥尤爱红,爱吃女孩嘴上的胭脂膏,动不动还猴到人家女孩身上;虽然他和袭人等丫鬟耳鬓厮磨;虽然他偶尔见到宝姐姐也会暂时短路,心猿意马,但他自始至终心里只情钟一人——黛玉。
宝玉爱黛玉,深入骨髓。这份爱超越了对其他女子外表的悦纳,更多的是心灵的默契和精神的眷恋。黛玉的言行左右着宝玉的一切,她的喜怒哀乐就是宝玉日常生活的晴雨表。黛玉是宝玉的知己,是他的灵魂,是他顶礼膜拜的神。
读过《红楼梦》的人一定记得“慧紫鹃情辞试忙玉”那一章。紫鹃故意试探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她对宝玉说:“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
贾府进进出出的女孩很多,别的且不说,像元春、迎春、探春、秦可卿、史湘云、妙玉、惜春,她们都跟宝玉感情很深。这些人离开宝玉时,他也难过,但难过程度犹在正常人情感表达的正常范围之内。这次紫鹃说林妹妹要走了,他的表现可就不同凡响了: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
紫鹃的话对宝玉不啻于五雷轰顶,他整个人立即傻了,呆子一般。他被前来找他的晴雯拉回怡红院,依旧呆呆地,一头热汗,满脸紫涨。“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在他心里,黛玉就是他的生命,没有黛玉他也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再看黛玉,当她从前来向紫娟兴师问罪的袭人口中得知宝玉已经不中用时,“哇地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地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这个大家闺秀此刻也寻死觅活起来。
“他俩就是一对冤家!”贾母面对宝黛隔三差五的折腾不止一次这样对众人讲。不是冤家不聚头,爱极生忧,爱极生怨,爱极生怒,爱极生恨。
失去父母无依无靠的黛玉,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贾府中,时时小心,步步留意,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对自己的明天充满忧虑。贾母已风烛残年,她不可能是黛玉一生的保护伞,宝玉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所以,小说第九十六回,当黛玉意外地从傻大姐那里得知宝玉要娶宝钗时,也如同遭遇疾雷,呆了!心里顿时翻起五味瓶,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一个为情被瞬间击垮的人。
黛玉和宝玉有所不同,宝玉虽独钟黛玉,但是他的社会支持系统中还存在更多的人,他是贾府的金凤凰,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是贾府未来的继承人。除了宝玉,黛玉什么都没有。宝玉娶宝钗,无疑是要了黛玉的命,她再没有生的希望。焚稿断痴情,冷月葬花魂,除此之外,那样一个黛玉在那样一个时代,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想起这句话,却不知该如何写下去。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