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抚州洋洲住过半年,因为拆迁,我暂时搬到这儿居住。洋洲离城很近,但是真正的抚州乡下。这里到处是树,大多是又高又大的樟树。相比之下,村里那些老屋就显得很矮了,全都掩映在大树下。村子靠河,翻过堤,就是抚河了。河堤下面,是平坦的沙滩。抚河的景致很美,难怪有人用“千里风烟卷画开”来形容它。
那时候正是热天,傍晚,我总看到很多人拿了衣服到河边洗澡,男女都有,当然是男人待一边,女人待一边。入乡随俗,我后来也拿了衣服去河边洗澡,天天如此。一天我走到水边时,看到一个孩子往水里扔着什么。开始,我以为孩子往水里扔石子或者打水漂。我小时候就非常喜欢打水漂,拿一块小瓦片扔在水里,看瓦片能在水里漂多远。但这个孩子,他不是打水漂。他捡起一个蛤蜊,往水里扔,又捡起一个蛤蜊,也扔进水里。看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原来又退了很多水,原本一些浸在水里的蛤蜊,露在沙滩上了。孩子就把露在沙滩上的蛤蜊一个一个扔进水里。孩子看样子只有五六岁,他的大人或许就在河里洗澡,孩子在岸上就没事找事做。看了一会儿,我问起孩子来,我说:“你这是干吗呢?”孩子看我一眼,跟我说:“水退了,这些蛤蜊都露了出来,不扔进水里,明天就会干死掉。”
那个夏天,我经常看到这个孩子在沙滩上把一个一个蛤蜊往水里扔。很多往孩子跟前走过的人,都说孩子善良。甚至,我们这些大人有时候也学着孩子,捡起一个一个蛤蜊扔进水里。
我后来离开了洋洲,但孩子往水里扔着蛤蜊的样子却一直定格在我脑子里。我在洋洲待的时间并不长,那儿的很多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那个往河里扔着蛤蜊的孩子,我一直记着他。
当然,还记着一个叫秀梅的女孩。
记住秀梅是因为薜荔像,洋洲不但樟树多,薜荔像也多,那些薜荔像就缠在一棵一棵樟树上。当然,很多墙上也缠满了薜荔像。唐人柳宗元有诗云:惊风乱沾芙蓉雨,密雨斜浸薜荔像墙。在洋洲,到处都是薜荔像墙,秀梅住的老屋就有一堵这样缠满薜荔像的墙。秀梅是个好看的女孩,而且人缘也好,我天天都听到有人秀梅秀梅地喊她。一个村里住着,天天进进出出,秀梅跟我也有些熟了,一次秀梅看着我笑一笑,还说:“你是新搬来的吧?”我点点头,告诉她因为拆迁,暂时搬到这里来住。秀梅点点头,走了。但再见着时,秀梅老熟人一样跟我打着招呼。
夏天过了就是秋天了,薜荔像结的子儿也熟了。我们抚州把薜荔像子儿叫彭颈子。这东西可以做凉粉儿。一天秀梅来喊我,她说你敢爬树摘彭颈子吗?我说摘彭颈子做什么?秀梅说做凉粉儿。秀梅这一说,我明白了,彭颈子确实可以做一种凉粉儿,我以前也吃过,爽爽的,滑滑的,很好吃。我当即往树上爬,摘了很多彭颈子。随后,我便看着秀梅做凉粉儿。秀梅把彭颈子挖开,把里面湿湿的子儿取出来。这子儿,才是做凉粉儿的子儿。秀梅取山凉粉子儿后要放太阳下晒,也不要晒得太干。大概晒一两个小时,那湿湿的凉粉子儿因为失去了水分,便开始收缩。这时候,我看见那些凉粉子儿像虫子一样,会蠕动着。这时候秀梅便把子儿收起来,放在一个口罩做的袋子里,然后放水里捋。搓出的水粘粘的,把这些水倒入盆里,用布盖好,等水冻结了,就是凉粉儿了。
凉粉儿做好了,秀梅用碗打给人家吃,几乎全村的人都吃到了秀梅做的凉粉儿。把凉粉儿倒给人家时,秀梅还跟人家说这是小刘摘的彭颈子。这话让我感动,我也是这时,就把这个好看的秀梅记住了。
大概半年后,我就搬走了,人虽然走了,但却一直记着洋洲村,记着抚河“千里风烟卷画开”的景致,记着村里那些密雨斜浸的薜荔像墙以及那个把蛤蜊往水里扔的孩子和一家一家把凉粉儿端了给人家吃的秀梅。我有好长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们,但仿佛,我又看见孩子在水边捡着一个一个蛤蜊往水里扔,看见秀梅端了凉粉儿一家一家送。这是我眼里不会消失的画面,永远在我心里上演。
其实我一直想再去一次洋洲,但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我一直没有去,好多年了,也没去。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动身了。但到了洋洲,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村子已经被开发了,我没看到樟树,也没看到薜荔,更没看到密雨斜浸的薜荔墙。取而代之的是一幢一幢别墅。我在一幢一幢别墅间走来走去,想看到一个熟人,但所有的人,都让我陌生。一个女孩,很好看,我觉得她是秀梅,我看着她笑一笑,然后说你是秀梅吗?女孩瞪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鬼才是秀梅哩。我就知道,女孩不是秀梅。
这天,我压根就没看到秀梅。
我又去了河边。
我眼里一次又一次看到一个孩子在河边捡着一个一个蛤蜊,往水里扔。但真正来到了河边,却没看到孩子。河里又退水了,很多蛤蜊露在沙滩上,我捡起一个,扔进水里,又捡起一个,往水里扔。扔着时,一个人走近我,这人问着我说:“你做什么?”
我还记着孩子的话,我说:“水退了,这些蛤蜊都露了出来,不扔进水里,明天就会干死掉。”
那人听了,也瞪我一眼,然后说:“满河都是蛤蜊,你扔得完吗,你是不是大脑有毛病?”
我悻悻地走开了。
站在堤上,我看看抚河,又看看身后的村子,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洋洲已成为过去,只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