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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冻港旁看月光

时间:2024-02-09    来源:馨文居    作者:晏瓷  阅读:

  01.

  凌晨时段,夜色凄迷,红眼航班提前落了地。

  等离开航站楼,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十,机场大厅空荡荡的。小城市里不好打车,她拿着从服务台领的号码牌,老实地等着。

  一台手机忽然摔到阮姝的脚下,她被惊了一下,就听耳畔传来低沉的男声:“抱歉,可以帮忙捡一下吗?”

  这声音几乎是突然出现在阮姝的身后,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缓缓转身去看那人,是个身形修长的青年,有一种略带成熟的清俊,一套冲锋装配了棉服,也丝毫不显臃肿,眉眼生得极好,只是礼貌地一笑,都让人移不开视线。

  对面的人见她帽子、眼镜、遮住半张脸的环状围巾全副武装,倒是愣了一下,毕竟室内还没冷到这个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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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姝回了神,转回身来给他捡手机。对方比她想象中要热络,接过手机后,也并没有离开,反而在她的身边坐下了。

  他说他是同她一道从莫斯科转机过来的,之前就在机场见过她。再后来,他就邀请她一起拼车去市区。

  阮姝还没表态,就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伴着一句:“要不我们一起吧,都是国人,搭个伴儿也好。”

  那是两个青春洋溢的女生。

  她们俩显然已经在周围旁听了有一会儿了,此时凑上来,看向这青年的眼神带着对异性赏心悦目的赞叹。

  他们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没过分加价还会中文的司机。

  车里很暖和,大家上车后,纷纷摘了帽子、围巾,只有阮姝没动,依旧全副武装着,哪怕身体已经开始沁出薄薄的汗。

  那两个女生坐得离那青年近些,见他的手机亮起时,露出一张合影屏保,借题搭起话来。

  “小哥哥,这是你女朋友吗?笑得好甜呀。”短发的女生问他。

  “我比你们大多了,叫我席嘉吧。”青年笑了一下,低头去看自己的屏保,“是我女朋友。很好看吧?”

  他说这话时,本就低沉的嗓音,越发低,听起来深情满满。阮姝一时没忍住,也瞥了一眼。

  那照片儿上跟席嘉并肩站着的女孩儿面庞光洁,眼中有光,青春又可爱,可因站在他的旁边,反倒被盖了过去。

  那边短发的女生继续问着:“那你怎么没带她一起来呀?”

  “我先来踩点儿看看。我们说好,等我博士毕业就结婚,然后到这里进行蜜月旅行,我想提前考察一下。”他说话时,微微垂着头,车内昏暗,没人看得清他的神色。

  那两个女生听他这样讲,一脸激动,只差尖叫,纷纷感叹他浪漫又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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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路颠簸,阮姝被雪地行车折腾得有些疲惫,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不打算再听了。

  02.

  小昭。席嘉这样称呼他的女朋友。

  他说她从小爱看港剧,迷上邱淑贞的颜,哪怕那么多年过去,依旧初心不改,QQ、微信头像都是用的邱淑贞那张经典的古装红衣照。

  班里的同学逗她,都叫她小昭。

  那个时候的席嘉同小昭并不熟,正式跟她说上话,是在一个画展上。学校门口的画展,并不怎么高级,为了拉人气,还说参观展览的话可以参与抽奖。

  奖品是从参展作品里随意挑选一幅带走。主办方犯了个低级错误,发下去的抽奖号牌没将六和九做区分,当公布中奖号码为九时,台下走上来两个人。

  小昭和席嘉面面相觑。

  主办方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画儿不值钱,改口说让他们两个一人挑一幅收场。这两个人同时抬手指了一张描绘极光的画。站在一边儿的礼仪小姐尴尬地直挠头。

  席嘉本来是随手一指,可偏偏平日里看起来一脸无害的小昭蹦得三尺高,瞪着眼睛同他争论。他那日心情并不好,见她这样,就也咬着不松口,非要这幅画不可。

  不过,他最后没拿到,因为小昭开始委屈巴巴地流眼泪,哭得就差背过气去。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转身就走了。

  平日他的脸就冷,第二天见到小昭时,就更加难看了。

  可偏偏这个女生笑意盈盈地凑上来,歉意万分地将昨天她抱着不撒手的那一幅画恭敬地递到他的手上。

  她道歉时,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儿向上望着他,看起来怯怯的:“我哥哥跑去北极圈没开发的雪林里玩儿,说要给我拍最美的极光做生日礼物。那种地方太危险了,他失联了好几天,全家都担心得要命 。昨天我生日,失魂落魄的,不知怎么逛到那画展去了,又看到这幅极光的画,情绪有些失控,还请你原谅呀。”末了,她笑了笑,“还好他没出事,只是掉到山野人家里没信号,今早就打电话回来了。我越想越觉得昨天不应该,真是不好意思。”她说着,又给他鞠躬。

  席嘉伸手拦了她一下,心道:这算怎么回事……还拜起我来了。

  那天的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自己这样一个大男生,竟然还要女生低头来哄。

  小昭还在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口干舌燥。她似乎怕他不接受自己的致歉,将塞给他的糖果取了一颗剥开,小心翼翼地用双手举到他的嘴边。

  他吃人嘴软,也就勉强觉得,她稍微……有那么点可爱。

  后来两个人在一起后,都因为初遇的记忆而对极光百般看好,约好十年之后,一起去北极圈内最大的城市、去到天涯海角,去看那抹殊色。

  原来,十年这样快。

  阮姝听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不渴吗?”

  席嘉明显愣住:“什么?”

  “我说你,说了这么多话,不渴吗?”她捏了捏眉心,这个青年在那两个女生下车后,不知哪里不对,依旧讲着自己的故事,也不管她是否要听。

  阮姝晕车晕得有点厉害,口吻便不太温柔,用低哑的音色说道:“我又不是那两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对别人的事真的没兴趣。”

  她听到席嘉轻笑一声,他说:“抱歉,我看我开口时,你特意侧了侧耳朵,还以为你想在无聊时顺便听个故事。”

  我有吗?阮姝正试图回想,就听司机小哥通知说:“你俩也到啦。”

  在机场拼车报地址时,她就知道他跟自己是住同一家酒店的。汽车完全停下时,她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她脆弱的肺被冷风一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能听到席嘉搬行李和掏钱结账的声音,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手掌落在她因咳嗽而抖动的背上,隔着厚重的衣物,一下下地拍着,好像还微微叹了气。

  03.

  躺下时是凌晨时分,阮姝睡了一大觉转醒,却见天色才蒙蒙亮。她按亮手机去看,竟已临近中午。

  她这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座永夜之城,一年有一个半月的长夜和一个多月的极夜。

  床头灯亮起时,她被柜子上反光的小玻璃瓶晃了一下眼睛。

  那是昨晚刚认识的席嘉硬塞给她的,他说自己也有咳疾,特意带了秘制的雪梨枇杷膏,因知道咳起来难受的滋味,非要将多准备的一小瓶塞给她。

  “不像市面上贩售的那么甜,效果要好许多。你记得用温水冲。”他转身前,还特意嘱咐了她一句。

  阮姝终于被这份善意打动,不再像之前那样疏冷,朝他笑了一下。虽然她的整张脸都被厚厚的毛线围巾和棉帽遮挡,好在茶色镜片多少透出眼眸弯起的一点弧度,他接收到了,也对她笑了笑。

  她睡前服过这枇杷膏,现在醒来,果然觉得呼吸顺畅,双肺清润。

  阮姝难得觉得元气满满,伸了个懒腰,准备开启今日的行程,可洗漱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泄了气。

  等收拾好,她下楼到酒店大堂时,眼睛竟不自觉地四处搜寻了一下,似乎隐隐觉得还会同席嘉遇到。只是,这预感不太灵,她看了几圈,也并未寻到那个身影。

  列宁号破冰船、阿廖沙雕像、二战纪念碑……市区的景点不外乎那些,同期过来的游客很容易碰到。天色暗下时,阮姝就在列宁号上碰到了凌晨拼车的那两个女生。两个女生主动跟她打招呼,还特意分了小包装的鱼子酱给她。鲟鱼子和鲑鱼子混在一起,颜色半红半黑,是当地最有名的特产。

  虽鱼子酱只是便携装,但价格已然十分漂亮。阮姝礼尚往来地表示回请她们一顿晚餐,点了只七斤多的帝王蟹。

  席间,她拉下围巾,大快朵颐,那两个女生第一次见她解除全副武装,神色凝了一下,转而又恢复自然,拿起餐具。

  两个女生显然还对席嘉印象深刻,席间天真烂漫地发了一会儿花痴,又问阮姝:“梳子姐,你们不是入住同一家吗,也没碰到?”

  阮姝摇了摇头,取笑她们:“这么大点儿的地方,真的有缘,总会碰到。”

  04.

  她们吃完饭各自散去时,天虽然已经黑透,但也才不到下午五点。

  对于本地人来说,天黑后是惯常的夜生活,对于游客来说,却已经开始满怀期待地静候极光。

  十月到第二年一月是每年极光高爆发的时候,你只需一点点运气,就可以欣赏到天际光带舞动。只是,摩尔曼斯克市区光污染有些严重,若想看到极光,需要坐车到城郊才可。“极光猎人”便因此应运而生,他们凭借对路况、地形的熟悉、对极光出现位置的判断,载着旅人在黑夜的雪地间驰骋追索。

  阮姝从网上订了“四人追光团”,等车子来接她时,车门一开,赫然发现司机正是昨天接机的那位,车上的乘客也很眼熟,正惊喜地跟她挥手:“啊,梳子姐!又见面了。”

  她上车后,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最后一位成员——是席嘉,一车五人竟然凑齐了。

  一路车程颇远,两个女生又主动跟席嘉聊起他的恋爱史,长发的女生说话时一口吴侬软语:“席嘉哥,路上无事,你再给我们讲讲你跟小昭姐的浪漫故事呗。”

  席嘉沉默了一下,似在思考,转而说:“那我讲讲我们一起跨年那次吧。”

  席嘉跟小昭两人都是学霸,确定关系后,也不像别的情侣那样黏着。平日除了一起吃饭、逛超市之外,他们大都在读文献、做实验、写论文。

  事后讲来枯燥,但彼时两位当事人颇有些“爱对了人,情人节每天都过”的觉悟。那时他们已经大四,因备战考研彼此稍稍冷落了有一段时间,席嘉不知怎么突然开了窍,提前半个月便约了小昭一起跨年。

  那年12月31日晚上,恰有一部他们喜欢的好莱坞片子首映,两个人就计划着,当晚一起看电影,看完出来刚好能赶上商业广场上的跨年活动。听说广场会在零点降落人工雪,网上有许多人表示要慕名前往。

  人算不如天算。月底那几天,席嘉的室友没拿稳502胶水,直接喷到对面席嘉的眼睛里。医生看过后,做了应急处理,表示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而在恢复之前,他的视线要模糊上一阵子。

  据他本人形容,大概就像是有人在他的眼前打开了Photoshop里的毛玻璃滤镜,看谁都如梦似幻,模糊成一团光晕。

  小昭来找他去看电影的时候,他是被室友搀扶着下楼的。下楼时,他的双手还张开摸索着,生怕摔倒。

  她就站在正门口,刚好看到,觉得好笑又可爱,双手拢成一个小喇叭,对他道:“席先生,您的导盲犬在这儿!”

  他的室友闻声,如临大赦,将席嘉交到她手里时,万分感恩:“你快把他领走吧,千万别再送回来。我伺候够了。”

  但以席嘉的视力,他基本无法看电影了,也就只能听听声音。小昭当初选这个片子,最大的原因还是她知道他喜欢,不想他错过首映。为此,她特意将影票换到一个没人气的小影院里,影片开播时,全场一共没几个人,她挺开心的,这样她就可以按计划做他的眼睛,给他讲解那些他看不到的细节。

  她说话时,凑在他的耳朵边儿上,声音很小,虽然知道周围没几个人,但还是怕会影响到旁人。不过半场过后,她仍是被骂了。

  前面的大汉转过头来,隔着两排朝她喊:“小情侣话那么多,麻烦出去说。”

  她有点难堪,面上灼热,鞠躬小声地、一遍遍地道着歉。这个指责她的大汉因为声音过大,又被别的观众责怪,半晌后厅内才重归安静。

  其实,那时的席嘉连那些震耳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耳畔只有她讲解时吹来的气声和她为他向别人道歉时的软语,一时间爱念无极,伸手去握她的手。

  电影自然是没看好,走出来时,她像是有点自责,支支吾吾想解释两句什么,突然又顿住,盯着他的侧脸问:“欸?你耳朵怎么红扑扑的?”

  席嘉怕她再问下去,结巴着拿话堵她的嘴。

  从影院出来时,刚好零点敲钟,人工雪纷纷扬扬地开始落下。他们挤在人群里,被落雪淹过,而后很快发现所谓的人工雪花就是泡沫屑子,粘在头发上摘都摘不干净。

  这是他们第一次跨年,好像算不得什么太好的经历。小昭送他回寝室楼下,看起来兴致恹恹,像是将为这次心塞的跨年活动失眠,他却有些心猿意马,一再回想刚才黑暗中她浅浅的气音,拉着她的手都忘了放开,好像还没分别就已经在想她了。

  大概十分钟后,席嘉等到她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她说:“我也到了,洗洗就准备睡了。晚安吧。”

  电话这头,他沉默许久,只能听到一点呼吸声。小昭疑惑地嗯了一声,就听到低沉的嗓音传过来:“晚什么安,我巴不得你想我想得夜不能寐。”

  两个女生听席嘉讲了这样一段,捂着心口,一脸荡漾。阮姝全副武装窝在车角,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司机小哥此时停下车子,宣布道:“今天云厚阴天,如果这里也看不到,今儿估计就悬了。”

  大家准备下车去守株待兔,阮姝却忽然被席嘉拉住,他小小声地问她:“咳嗽有好一些吗?”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再次道过谢后,忽然想起什么:“好像,初见你到现在,一声也没听你咳过。”

  席嘉咽了一下口水,有一瞬间的呆愣,忽而眉眼一弯:“不然,怎么说是灵药呢。”

  阮姝没再说话,听指挥下了车。此处空旷辽阔,近日未落雪,却仍不见雪地上有旁的脚印,显然是人迹罕至的地段,司机小哥正嘱咐他们不要乱走,以防危险。

  两个女生已经开启疯狂自拍模式,阮姝则选了块背风的大石,斜靠过去。

  如此等一会儿,她便觉得冷了,席嘉适时从车里拿出保温壶,给大家分热茶喝。

  阮姝歪着头,看他仔细地往一次性杯中倒茶,氤氲的白汽将他的面庞掩映得有些朦胧。

  她将茶杯接过,抱在手中取暖,手指搭在口罩上顿了顿,终是没有拉下来啜一口。

  身后传来那两个女生叫他去合影的声音。

  透过挡风镜能看到阮姝的眼睛弯了弯,她望着他说:“你倒是挺招人喜欢的。”

  席嘉看起来有一点急,张口想要辩驳什么,向前踏了一步,谁料这一步落地却陷了下去,他的身体随之一晃,眼看要摔得滚下山。

  阮姝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扑去企图拉住他,谁想他踩下去的地方不过是个小坑,跪倒在地上便止住了动势,她这一扑,却真的是朝坡下滚去了!

  惯性下滑的身体,突然顿住。

  阮姝惊魂甫定地抬头看,就见是司机小哥不知何时冲过来,正死死地抓着她的棉衣,说道:“还好你胖,陷得深些,瘦子就来不及抓住了。”

  她怔了半晌,说出一声谢谢。

  这一晚,守到两点,他们一行人仍不得欧若拉女神垂青,终是没有等到极光的出现。

  05.

  司机小哥主动让步,愿意打折带他们再追一次光。几人索性直接包了这小哥的车,第二日白天游览捷里别尔卡小镇,晚上继续追猎极光。

  小镇坐落在北冰洋畔,在本州最北。只见眼前的海是冰冷的,天是阴霾的,山是险峻的,村庄是被遗忘的,然而,这样的末日感有着极致的纯粹。

  这里每天天亮不过三小时,抵达后,两个女生早分秒必争地四处拍照去了,阮姝和席嘉两个便自动成了一组。

  他们租了当地人的雪地摩托开去海边的炮台观光,又走过冰冷的海水去看海鸟占据的悬崖,在巴伦支海边同年轻的游客玩滑板,去废弃的学校里面探险。

  天很快黑了下来。他们伴着暗夜在海边散步时,正巧有当地人不知从哪挖了一小桶贻贝,从他们面前走过。席嘉拉着她棉服的袖口,小跑了两步,追上那人,举着翻译器问对方能否一起享用。

  阮姝被他比画的模样逗笑,也不帮腔,专程看热闹似的,惹得他嗔怪地瞪过来,只是那眼中似有笑意,看起来一点也不凶。

  半晌后,这位当地大哥终于懂了他们的意思,象征性地收了几百卢布,邀请他俩一道去家中用餐。

  这一餐比想象中丰富,除了煮好的贻贝,还有大份的鱼肉、牛肉,并配了许多土豆、乳酪,外加一份具有当地特色的红菜汤。

  席嘉礼貌地要给阮姝盛菜,就听她说自己肠胃不适,没有胃口。

  直到席嘉饱餐完,她也不曾摘下口罩吃上一口。

  当地大哥非常热情,饭后还奉上了热茶。看手表还不到跟司机小哥约好去追极光的时间,他们两个就在暖气充沛的窗口边坐下了。

  窗外是几点如豆的灯光,愈发衬得这座渔港小镇静谧幽邃。太阳沉落在地平线以下,北极星则几乎垂直地悬挂在高空。

  席嘉坐在那,视线投出去,却不知落在哪,整个人有种沉郁的气质。

  阮姝歪头打量他:“怎么这么出神,是又想起你的女朋友了吗?”

  他回神后,嗯了一声:“其实,如果不是我家中突然有变故,我同她前几年应该就会来这里了。”

  席嘉研三那年,父亲因被创业伙伴算计,生意出了很大波折,不仅落得外债一堆,父母的争执也成了家中便饭。他本来跟小昭约好了,一起考博的,连学校和博导都挑好了,两人为未来规划许多,只盼着一步步实践下去,如约走完一生。

  适逢此变故发生时,席嘉看着家里每况日下,是有想过放弃化学,帮父亲料理生意的。他头脑好使,其实席父一直都有让他继承家业的打算。

  在尚未决定好之前,他已经开始投入大量的时间在挽救父亲的生意上了,忙起来半个月都没法回学校露一面。按这个节奏,他的研究、实验,都成了无法顾及的部分。

  可是,小昭找到他,告诉他不要轻易放弃喜欢的事。他还记得,那天她到他家小区楼下等了许久,被蚊虫咬了一身包,站得小腿都肿了,才等到他夜半归来筋疲力尽的身影。她笑眯眯地抱了他一下,说:“你尽管忙你的,导师那边已经将项目重新分配过,其余的研究课题,我来帮你搞定。左右不过是按着你的思路查文献、做实验罢了,小菜一碟。你要记得我在等你,早日把手边的事做好呀。”

  她说得轻松,但他不可能不知道所谓的“不过是做做实验”,其实有多繁重。近来他有些刻意疏远她,一是因为忙碌,二是怕家中巨额外债日后会成为他们感情的负累。可她一句抱怨也没有,坐了许久的火车,笑着来看他,说会为他分忧解难。

  席嘉心下动容,却还是拒绝了她。他不愿她太辛苦,也不愿同她分享充满未知和危机的明天。她没应声,他以为她因为自己阐述的阴暗之词后退缩了。可他忙完手边的事后,忽然发现,他的那些课题规划,真的被她按他原本的思路做得很好。

  就那样,一个人不知默默地付出多少,但是,都做好了。

  讲到这里,席嘉的嘴角勾起一点:“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女孩儿啊。我也太幸运了吧。”他低沉的话语无比动情,带着一点笑意,似念似叹,听得阮姝几乎肝颤,好在他一直望着窗外,没留意到她的小小失态。

  他本来还要再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吵嚷声——原来极光悄然降临,游客们正纷纷惊叹出声。

  席嘉眼睛一亮,叫上阮姝往外走,来到穹庐之下,冰雪之间,仰头只见天空飘来一条五光十色的彩带,不停地旋转行进。

  以往游人们看到的极光大都以荧光绿色调为主,今日夜幕竟有宽宽的一条粉色光带舞动,格外吸睛,像是有意为这北极圈内唯一的不冻港增添一抹绮色。

  06.

  “其实……我已经有几年没见过她了。”席嘉从雪峰倾身滑下前,说了这样一句,言语被疾风吹散,没什么真实感。

  阮姝愣了一下,眼看他的背影只剩一点,也调整了重心,踏板而下。

  这是她此行的最后一天。对于大多游客来说,守到了极光,来摩尔曼斯克旅行的目的便算圆满。因此,今天一早,他们四人小队便匆匆告别,那两个女生选择去萨米民俗村看哈士奇和驯鹿,阮姝和席嘉则前往基洛夫斯克滑雪。

  希比内滑雪基地是北极圈内的滑雪胜地,阮姝这样的小菜鸟即便万分谨慎,仍少不得摔跤,有时刹车不及,还会将席嘉撞得翻滚。

  “你真的不考虑换成双板吗?”席嘉建议时说得委婉,但也足够表明了对她滑雪实力的评价。都说双板更适合初学者,以她的实力,她非要耍单板,确实有点儿不自量力。

  可她连连摔跤也很开心似的,甚至咯咯地笑出声。

  席嘉不好再劝她,最后只说:“那你不要乘电梯上到太高了,就从最下面这个坡来滑就好。”

  他像是总沉浸在回忆里,告诉阮姝说,他以前和小昭也去滑过几次雪,她觉得单板帅气,总是不肯换成别的,不过,那时的场地没这么气派,只是在城郊半大的室内滑雪场里。

  末了,阮姝忍不住发问,却听他说,其实他已经几年没见过小昭了。

  “她自己本就有一堆实验要做,加上还要顾我的无尽琐事,尤其到了期末,更是分身乏术,连半夜都泡在实验室里,疲劳得早超出负荷。我是在放假前被通知说,那晚实验室爆炸起火,她受了严重的伤。按当时实验所用材料来看,应是在帮我做课题。”席嘉说到这,停顿许久,才又开口,“她住院时,我家中的生意已经有了好转,我常去陪着,我以为我们可以挺过去,可是有一天,她就那么消失了。后来,我再没见过她。”

  阮姝正在柜台前退还装备,听他说到这,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开口,最后干干地祝福道:“日子总会一天天变好,你也一定会遇到更适合的人。”她笑了一下,“我得打车去机场赶飞机了,再见啦。”

  他抿起嘴角,垂着眼眸,没有看她。只在她要转身时,他摆了摆手:“那,有缘再见。”

  阮姝走出滑雪场搭车时,终于将捂了几天的围巾、口罩,扯开一角,露出的皮肤微微凸起,有着怪异的光滑。

  她眼眶酸痛,心道:真好,他没认出我来。可她又有些遗憾,这个人竟没认出她来。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今她因为激素药物而胖了一圈,因为想掩盖被灼伤的丑陋皮肤而每日全副武装,肺叶在火灾中呛伤变得脆弱且时常咳嗽,嗓子也烧坏,变得嘶哑。换作谁,都是认不出来的吧。

  她还清晰地记得同那两个女生吃饭时,她们看到她解下围巾时变化的表情。虽然她们极力调整如常,可还是明显得足以刺伤她。所以,昨天哪怕很饿,她也只能以肠胃不适的借口,不敢在他的面前摘下口罩。

  这场旅行,她只是临时起意,因念及当初自己说过十年后要来北纬六十九度观光,完全没想到会同他在此重逢。明明已经许久不见,可当在机场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时,那些以为早已淡忘的记忆兀地清晰起来,她明显感觉到连身体都开始僵硬。

  她还记得自己被校工从实验室救出来后,脑中想的第一件事是——他的实验数据都确认好了,可千万别被烧掉呀。

  那时他来看她,凝望她毁掉的脸庞,目光依旧温柔。她也温柔地望着他,相信医学昌达,总能修复个七七八八。

  直到越来越多令人无望的诊断传来,她开始在他的脸上愈发频繁地看到愧疚的神色,那几乎让她觉得他都不像他了。他是那样金光闪闪的一个人,永远被人瞩目,这样的表情与他太不相称了。

  她不能让他一辈子活在愧疚里。她舍不得。于是,她最后留书说美国的姑妈介绍了医生可以治疗她的问题,还说那边有更好的机会,自己不打算回来了,让他不要等她。

  虽然有些蹩脚,但那已是她当时最得体的借口。她想,他或许会想她、会找她,但时间久了,总会放手的吧。

  一个人的记忆能有多久呢。

  还好他没认出她来。她只希望在他偶尔念及的记忆里,自己永远是当初的样子,而这就已经够了。

  08.

  席嘉望着阮姝一点点走远,最后连人影都看不到半点,仍不舍得收回视线。

  她竟然以为我没有认出她来,真傻。

  这个人追个星喜欢邱淑贞都能喜欢二十年,也不要忘了我吧。

  席嘉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看过,打字回复:“席嘉哥,她已经去乘回程的航班了。这次找到的枇杷膏,我看她服过,效果很好,等回国,我多寄一些到你那。哦,对,还有上次的软膏,我也多寄一些。”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许久许久,却只弹出一行字:“我这个妹妹看着温柔可爱,其实倔得很。你……别等她了。”

  席嘉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她倔得很,不然,怎么抢画的时候用尽手段也不让步,不然,怎么不吃不睡也要帮他做完课题。

  即便这几年只能偷偷打听观望,可想起拥有过这个女孩儿,他仍觉得无比幸运。

  他尊重她的决定,不愿让她难过。只是,习惯像永不愈合的固执伤痕,分别时,那些关于她的记忆便越是清晰。

  自她走后,爱情的遗迹像是一座空城,好在他尚能回忆。左右人生还长,再多十年,他也等得起。

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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