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千重再一次遇见宋挚,是在海拔三千八百米的飞来寺观景区。
大巴从迪庆到德钦走了整整一下午,盘山公路坐得人头昏脑涨。他昏昏沉沉,下车后睡了没几个小时,就被民宿老板热情地敲门声吵醒了:“沈先生,你不能不吃晚饭就睡觉,很容易高原反应的。”
他没办法,只好穿上衣服出门觅食。
香格里拉游客少,入夜后的德钦更显静谧,星河绵延,银河低得像是压在头顶。视线之内,唯一一盏仍然明亮的灯火来自几步之遥的火锅店,他没有多想,推门走进去。
迎面扑来一阵喧嚣,不等老板招呼,耳朵里先闯入一个熟悉的声音。女生认死理,话语天真又执拗:“我要投诉你们,为什么菜煮了这么久,都煮不熟啊?”
老板言辞恳切:“姑娘,菜多久能煮熟,不是我能决定的。”
“食材都是你准备的,我付完钱了,你才告诉我,你决定不了?”
老板百口莫辩,沈千重站着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缓一缓,再睁开。高原上风很急,他有点头疼,又有点儿好笑,更多的却是……庆幸。
万水千山,黄沙海洋,他找了那么久,到头来得来全不费工夫,竟然在这里遇见。
“不是,我说姑娘你……”
“宋挚。”赶在女生要同老板吵起来之前,他走过去,唤她。
青年面容清俊,头发被风吹乱,耳朵冻得发红,却笑得很柔软:“这个地方海拔三千八百米,空气稀薄,水的沸点只有八十多摄氏度。照你这样煮下去,把水熬干,也煮不熟的。”
老板激动得憋红一张脸:“对、对,就是这个理!”
宋挚抬头看见青年,惊得差点儿打翻碗:“沈……沈千重?你怎么会在这儿?”
青年久久地望着她,笑道:“可能是因为我太想你,被风听见了吧。他们说,如果太想念一个人,风会把这种这个人带到对方的身边。”
夜色浓郁,窗外星河万里。身形高大的青年立在她的面前,眼瞳漂亮得像是盛着一片海,深情能比得上四面美景。
宋挚呆呆地愣了半天,吸吸鼻子,也笑了。
“你别骗我,我不会再上当了。”她认真地看着他,“沈千重,我早就不喜欢你了,真的。”
二、
搁在八年前,宋挚绝不会信誓旦旦地说这种话。
那时,她对他的心意,三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丢了,只恨不得上天为他摘颗星星来表明心意。
所有人都颇受感动,除了当事人。
沈千重待人不冷不热,性子摆在那儿,对宋挚也改变不了多少。所以,即使女生百折不挠地天天追着他跑,他留下的始终只有一个不明不白的背影。
于是,她开始曲线救国。
周一轮到他在校门口执勤,宋挚故意磨磨蹭蹭地晚起了二十分钟,举着小手提袋在学校的铁门外一跳一跳:“沈千重!沈千重!”
少年一回头,正撞上少女明媚的笑脸:“我起晚了,你偷偷打开门,放我进去呗?”
“扣考勤分。”沈千重啪嗒一声打开活页夹。
“别、别、别,”她赶紧晃晃手提袋,“我是去给你买早餐了啊,你不是要早起执勤,来不及吃早餐吗?”
沈千重皱眉:“我不要。”
清晨的阳光好,少年的脸庞浸在朝阳里,微抿的嘴唇也被染上暖意,清俊之余,年轻而有朝气。
趴在铁门上的宋挚看得痴迷,又有点儿受挫,但转念一想,沈千重对她说了七个字啊,凑到一起已经是四分之一首绝句了。这样想想,她又很受鼓舞,于是延续这个思路,她兴高采烈地跑到车棚找到他的自行车,扒掉气门芯,放了气。
沈千重来取车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在天边将落未落。他一向来得最早,又走得最晚,时间长了,车棚阿姨也记得他,认真地帮他回忆:“今天下午……好像是有个小姑娘来过,长得特别漂亮……我也没注意她是来干吗的,刚想问问,一转身,她就不见了。”
注意到沈千重慢慢沉下去的目光,阿姨连忙又笑着道:“未必就是那个小姑娘干的?”
“谢谢您啊。”沈千重笑一笑,将长长的叹气声吞回去。
车不能骑了,他只好推着出校门。这会儿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没了熙熙攘攘的接送车辆,那个立在树下左顾右盼的身影就变得醒目又可疑。
沈千重不动声色地转个弯,想越过她,却还是被看见了。女生一脸兴奋地捧着热奶茶,笑眯眯地往他的方向奔来:“天气这么冷,你还骑车?”
“车没气了。”他淡淡道。
“那不是正好?”宋挚眼睛一亮,“我们一起坐车回去吧?我连路线都查好了,你家就在我家下一站,我们可以坐同一路车!”
女生眼神澄澈,让人想起圣诞老人机敏的驯鹿。
三、
将车寄存在车棚,沈千重一言不发地跟着宋挚去公交车站。
车上人挤人,她像一个红色的小皮球,灵巧地朝人海里钻,直到撞了人,才被他皱着眉头拽住:“找个地方站着。”
她乖乖停下来,拉住把手。
后上车的大叔提着公文包挤到她的旁边,气息迎面打在她的脸上。
宋挚避无可避,脑袋往后仰,砰的一声撞上玻璃。
她正唉唉作痛,沈千重的胳膊就横了过来:“抱歉,方便给我让个位置吗?”
大叔看他一眼,悻悻地换了个扶手。
宋挚又惊又喜,少年的气息铺天盖地,她鼻息之间萦绕着一股极清淡的柠檬香,没来由地耳根发烫。
像是掩耳盗铃,宋挚埋下头,玩着他围巾上的流苏,压着兴奋小声问:“我们能不能以后每天都一起上下学?”
“不可以。”沈千重果断地拒绝,“坐公交车很容易迟到。”
宋挚脑子一热:“那不如等你把车修好之后,就直接送我上下学好了,反正我们的家长互相都认识,他们也不会介意,说不定我妈还更放心……”
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这件事她提起过不止一次,沈千重却从没答应过。
这次也不例外,少年语气淡淡:“不可以。”
“为什么?”
“你太沉,我载不动。”
“喂!”宋挚愤愤地跳起来,作势要踩他的脚。
沈千重连忙抬腿朝后躲,后退一步,却稳稳当当地撞上一个人。
“对不……”他连忙道歉,一回身,僵住了。被撞到的是个年轻人,目光躲闪,手中正攥着他的钱包。
还是宋挚先反应过来:“抓小偷!”
沈千重刚想拉住她,她已经拨通了电话。
这下,只好跟着警察去做笔录。他们从警局出来时,天色已经全黑,寒夜高远,夜幕上缀着稀稀落落的星星。宋挚舒服地伸懒腰:“真棒,今天又做了件好事。”
沈千重眉峰微蹙,来不及开口,就见墙角下阴影里的几个人指着他俩交换眼色,已经抄家伙朝他们走了过来。
瞳孔猛地收紧,沈千重拽住宋挚,转身就跑:“快走!”
“嗯?”宋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少年风一样地拽跑了。
之后过去很多年,她都忘不掉那晚那一幕,远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少年手掌温热,牵着她在夜色里跑。
她匆忙间抬头,看见他白净的下巴和壮阔的星空,一瞬之间天地齐暗,以为自己是要与他共同奔赴永恒的远方。
然而,跑着跑着,他轰然倒了下去。
四、
沈千重醒过来时,宋挚正坐在病床前眼泪汪汪:“对不起,千重……我忘了你不能剧烈运动……”
“你……”他缓了缓,“我只是低血糖,死不了人。”
他说着就想掀被子下床,沈妈妈及时制止:“小千,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
沈千重下意识地皱眉,宋挚看见了,连忙鼓励他:“没关系,有我陪着,你住在医院里也不会无聊的!”
沈妈妈笑着揉揉她的头:“那阿姨就把小千交给你了。”
“阿姨,你放心吧!”宋挚元气满满,“我会永远保护他的!”
屋内白昼如焚,窗外星辉漫天。沈千重抬头时,撞上宋挚的眼,她的瞳仁是纯粹而透明的黑,像墨色的深夜,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期待破晓的黎明。
可惜那时他们都太年轻,不知道永远有多远。
沈千重住院的日子里,宋挚如临大敌,每天一放学就往医院里跑,日日带的零食都不重样。今天是椰子曲奇,明天是樱花布丁,后天是松塔酥……
沈千重总是语气凉凉:“你想把我喂胖多少斤?”
宋挚不知道说什么,就捧着脸看着他笑:“以后我一定给你准备很多小零食,随身带着,这样,即使你犯病低血糖,也不会再晕倒了。”
“宋挚,”他提醒她,“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中考了。”
“我知道啊,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会在同一个学校的。”宋挚向来成绩好,她浑不在意,“你想要最近的课堂笔记吗?虽然我们两个班的复习提纲不太一样,但我可以去把你们班的也借来。”
他不说话,她就当他默认了。
三班有几个女生暗恋沈千重,宋挚一直都知道。但她同样觉得绵里藏针、暗中相对,是很让人看不起的行为。所以,她去借笔记时,女生们语气微妙地问她“你是沈千重的谁啊”,她毫不客气地回击:“你们有能耐就去找他啊,他就住在市医院八零三病房,要不是你们没人给他送笔记,还要我跑这一趟吗?”
女生们鸦雀无声。
但一走出三班,她就控制不住地觉得委屈。这种情绪突然又猛烈,怎么压也压不住,大概是被人戳破了,她就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对于她的感情,沈千重可是从没有接受,也从没有回应过啊。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上完一整天的课,她恹恹地带着笔记去找沈千重。进门之前,她又突然止住脚步,对着镜子练习好笑容,才推门进去。
只是,一进去,她就僵住了。
少年一如既往地坐在窗下看书,手中拿着本粉色壳子、明显不属于他的笔记本,而笔记本的主人正坐在宋挚平日的位置上,手中拿着苹果,笑容温和,时不时给他提醒重点。
夕阳柔软地铺在他们之间,填补空隙,仿佛早已不分彼此,再没有哪个外人能插足进去。
宋挚记得她是三班的学习委员,叫尹童嘉。
大概是她站了太久,尹童嘉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笑着招呼:“宋挚?你也来了啊,快坐下吧。”
你把我的位置坐了,让我坐哪儿去?
宋挚咬着唇不动弹,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她不明白,对于沈千重来说,自己究竟算什么?
五、
沈千重很快就出院了。
五月下旬,距离中考已经很近,宋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缠着他,她拿着日历本数日子,倒计时与他重逢的开学日。
可老天爷像是故意打压她的言之过早,这回她差一分,没能和沈千重考进同一所学校。
附中与一中之间遥遥隔着好几条街,她想见他一面,也不再像初中那样简单。他总是很忙,常常聊天聊到一半,头像就灰了。
宋挚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种在尘埃里,可没有花能开出来。
到了圣诞节,她一如往年般拿着礼物去找沈千重,青春期的男生总是变化很大,几个月不见,个子就又往上蹿高了一截。她看着他在校门口与尹童嘉告别,路过她身旁时微微一愣,然后抬手打招呼:“宋挚。”
少年眼底没有惊喜,今年冬天真是冷,冷得她只是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也情不自禁地打寒战:“给你,圣诞礼物。”
沈千重没有接那个盒子:“我不要。”
还是这样,年年这样。
可她的情绪积压了这么久,她的手悬在半空,委屈得想哭。
沈千重犹豫了一下,放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往外抽出一半,又收回去。他看看天色,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将落未落的泪:“天太晚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宋挚想恶狠狠地拒绝他,甩开他,跟他说不要他同情,可腿脚不听话,还是乖乖地跟着他走。
真是不争气啊……把脸埋在围巾里,她默默地想。
头顶的路灯光昏黄,巷子里有猫咪奔跑着撞翻垃圾桶。沈千重打破寂静:“听宋阿姨说,你生物成绩不好?”
宋挚低着头踢小石子:“嗯。”
她天生聪明,以前不怎么学习,也能考得很好。只是高中的课业比预料之中更加繁重,她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要不要跟我一起补习?”
“嗯……嗯?”宋挚愣住。
“我知道一个生物课上得很好的老师,正打算去报他的提高班。”他顿了顿,“你要不要也来?”
宋挚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她不停地想,这算是他的回应吗?他是在暗示不希望她掉队,希望他未来的人生里也有她吗?
宋挚前所未有地期待周末,等到了那天,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早早地到补课的教室,占着前排的位置,等他来。可她从上课等到下课,一直到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地离开,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她跑上去问补习老师,对方笑着告诉她:“你上的是基础班,可沈千重在提高班啊,他们的教室不是这一间。”
恍然大悟之余,宋挚脸颊发热。她是来听课,不是来看沈千重的啊。
向老师道了谢,她背着包往外走,还没拐过走廊转角,就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从隔壁教室走出来。
短暂地一怔,宋挚立刻躲到柱子后。
沈千重走在前面,烦躁地压低声音:“你有完没完?”
尹童嘉仰头冷笑:“那你说清楚啊。”
“正上着课,你胡闹什么?”
“我胡闹?你倒是先跟我讲讲,求老师加开基础班,大费周章地给宋挚补课是为了什么?”
沈千重沉默了很久,说:“只是我妈让我带着她而已,你别想太多。”
宋挚靠在柱子上绝望地想,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她再也不要喜欢沈千重了。
六、
宋挚前所未有地刻苦起来。
她本就在学习上极有天赋,一旦发奋努力,很快就势如破竹。
可她没想到,自己会在生物竞赛提高班,又一次遇见尹童嘉。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半年,尹童嘉变得更加耀眼,老师让她上台答题,面容白净的少女站在一簇阳光里,自信而不露锋芒,像一朵慢慢绽放的、鲜妍的花。
宋挚努力把头埋低。
没想到老师下一个就点宋挚的名:“宋挚,尹童嘉的解题方法太麻烦了,你来写种简单的。”
宋挚脸色一白,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上台。直到混混沌沌地答完题,她放下粉笔,在众人的注视下僵硬地坐回座位,她脑中还在想——
尹童嘉在这里,那沈千重会不会也在?如果他也在,她……
“你放心,沈千重不在这儿。”仿佛看破她在想什么,尹童嘉伏在她的背后偷笑,“他不参加生物竞赛。”
宋挚回过头,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坐在我的后面……”
“怪你太专心了啊,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你了。见你在做题,不好意思打断你。”尹童嘉撑着脑袋笑,“你的办法确实比我的简单,以后靠你教我做题啦,小老师。”
最后三个字,尹童嘉咬得柔软缠绵,宋挚有些无措:“为什么不找沈千重给你讲,你俩不是……”
尹童嘉扑哧笑出声:“不是啊,我俩什么都不是。”
“我以前确实挺喜欢他的,但他不喜欢我,时间长了,我就也不想再喜欢他。”她耸耸肩,“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像送人礼物一样,你不要,我就给别人啊。”
宋挚愣住,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上,行行业业都讲究天赋,学习需要天赋,做实验需要天赋,与人相处需要天赋。那恋爱呢?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应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只是因为一句话,她就跟尹童嘉成了朋友。
在尹童嘉的再三追问下,承认了自己仍然喜欢沈千重之后,尹童嘉兴奋地撺掇宋挚,趁着节日告白:“从高一那年他拜托生物老师加开基础班起,我就觉得他对你很不一样——沈千重那家伙口是心非,你多问一问,说不定他就承认了呢!”
宋挚把脸埋在围巾,红着耳朵给他打电话。
又是一年圣诞节,她这才记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
漫长的忙音过后,宋挚轻声道:“千重,圣诞节快乐。”
少年沉默了一下:“嗯。”
“马上要高考了,你想考哪所学校?”她对着空气哈气,哈出的气很快被凝成一层霜。见他不答,她又道,“千重,我想去北方读书,你想不想跟我一起……”
“宋挚。”他打断她。
女生愣愣的,听见男生又道:“我不想跟你在一起。”
街边的行道树上挂满小彩灯,店里放着快乐的圣诞歌,整个世界其乐融融。
宋挚只觉得冷,心从九万里高空坠落地面,在她的世界里引发一场巨大的空难。
“挂了。”那是沈千重给她的最后两个字。
十八岁那年的圣诞节,宋挚抱着尹童嘉哭了半宿。尹童嘉心疼地安慰她:“没关系的……小挚以后会有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离开他也没关系。”
喜欢不是可以天道酬勤的事,所以,宋挚十八岁的愿望是,以后再也不要喜欢沈千重。
七、
至少有一件事,尹童嘉说对了。
那年高考,本就成绩颇好的宋挚超常发挥,进了顶级的学府。而沈千重直接放弃高考,由家里人帮忙出了国。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宋挚在心里默默地想,的确,以后的人生都会不一样了。
临别前,她约朋友们聚餐饯行,犹豫了又犹豫,向沈千重也发出邀约,可直到饭局散场,聊天记录都停在那句“你来吗”上,孤零零的,蠢兮兮的。
她退出界面,踏上北行的飞机。
北方四季分明,大学生活也比预想中有趣。宋挚集中火力研究自己感兴趣的科目,勤奋认真又有天赋,很快被院系里的教授们熟知。一有新项目,教授们第一个就想到她。
所以,大三结束那一年,宋挚背上行囊去西南,打算加入他们的高原种子实验室。
出发前要在操场上进行体能测试,风带起她额前的刘海,她望着红色的塑胶跑道,突然想起初中时考八百米的场景。
她是个体育渣,怎么跑都跑不进三分三十八秒,每次遇见沈千重帮她计时,她都会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笑:“我每次看到你,都会觉得动力十足。要不,考试的时候,你就站在终点的地方朝我张开怀抱,等着我冲进去?”
沈千重回给她一个白眼:“无聊。”
可正式考试那天,他真的站在跑道旁等她。别人都站在终点,只有他站在最后一百米的冲刺点,对着后劲儿不足的她喊:“最后一百米再不快点儿,就没办法考满分了!”
那时,她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可灰暗的天空下少年长身玉立,像一道破云而出的光。
宋挚艰难地冲过终点线,习惯性地回头看。
红色的跑道上空无一人,阳光安静地洒下来。
她终于控制不住,捂住脸号啕大哭。
温颢然拿着外套来找她,被她吓得手足无措:“你、你哭什么?你跑个步怎么还、还跑哭了?”
宋挚破涕为笑:“大班长,你怎么突然结巴了?”
温颢然看着她不说话,半晌,耳根微微泛红,可疑地移开目光。
雨果说,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女孩身上是大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
出发之前,温颢然成了宋挚的男朋友。
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温颢然体贴又好脾气,会在她不小心睡着的时候帮她披外套,会给她讲她解决不了的题,也会牵着她的手陪她轧马路。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爱好相投、专业相同,现在能一起做研究、一起吃两人免一的炒冰,未来也有无数的时光能够好好地在一起。
一切都没什么不对的,直到她又在高原之巅、在海拔三千八百米的地方遇见沈千重。
往事如同飓风,呼啸着从她的心上刮过。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心竟然还是会痛。
八、
在宋挚将那句“早就不喜欢你了”义正词严地甩出去之后,沈千重反而被逗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见见老朋友,才来找你了。”
“你跑到海拔三千八百米的地方,来看望老朋友?”她警惕地跟他保持距离。
沈千重微微笑一笑,不说话。
吃完晚饭,他坚持要送她回住处。
高原上的冷风顺着领口往里钻,宋挚抖着手系围巾,他想帮忙,被她后退一步躲开。
落空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沈千重若无其事地收回去:“怕我?”
“我有男朋友。”
沈千重一怔,旋即以为她是在赌气:“喜欢他胜过喜欢我吗?”
“没有可比性。”宋挚连余光都不往他的身上落,“他是可以陪我过一生的人。”
他张了张嘴,沉默下去。
送她回住处,他才发现她竟然就住在自己的隔壁。指指门,他笑:“有事找我。”
“不会有事的。”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结果,到了半夜,出事的反而是沈千重。
他睡得不安稳,混混沌沌地醒了一次,嗓子疼得说不出话,这才发觉身上烫得厉害,赶紧打电话给前台。店主急匆匆地跑上来帮他量体温,之后挨个挨个地敲门问客人有没有车,言辞恳切地解释有位客人高反了,拜托自驾游的客人行个方便,带他去医院。
沈千重裹着外套,靠在床头昏昏沉沉,余光瞥见窗外即将破晓的黎明。高原的天蓝得碧透,苍鹰不知疲倦地绕着雪山飞,蓝白交叠,纯粹而凛冽。
昏睡过去之前,他还在想,原来这么久以来,宋挚一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天吗?
像是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暂地闭了闭眼,沈千重再醒过来,已经是在医院里,一睁眼就看见坐在病床前的少女。他有些恍惚,仿佛这些年的时光都不曾流逝,她还坐在他的旁边,兴冲冲地声称要保护他——
“你醒了?”
他回神,见宋挚松了一口气:“醒了就没事了,慢慢会退烧的。”她站起身来拿外套,“今天早上走得匆忙,我回去帮你收拾一下行李,你自己在这里待会儿。”
“宋挚,”沈千重低低地咳了咳,叫住她,“你现在还喜欢我吧?”
她一顿,气笑了:“我说了我……”
“为什么你的衣服口袋里,还习惯性地装着一颗糖?”青年面色苍白,执着地望着她,“是从发现我有低血糖开始的吧?”
宋挚噎了一下,门口传来低低的一声笑:“那个……”
沈千重抬头,看见一个身形颀长、面上带笑的青年。
温颢然走进来,笑道:“抱歉打断你,但小挚口袋里的糖是我放进去的,因为她喜欢吃。”
“还有,早上开车送你来医院的人是我。”他轻笑,“从民宿把你背上车的人也是我。”
沈千重沉默下去,唇抿成一条线。
他看着温颢然迈着长腿走向宋挚,帮她系好围巾,压低声音,问她要不要请两天假,留在这里照顾朋友。
沈千重想笑,到头来,他才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西藏离香格里拉近,宋挚是周末跑出来玩的,没想到会在德钦遇见沈千重。眼下见他病得不严重,实验室又还在等着人回去,她有些犹豫:“不用了吧……”
“那你先回去,我留下也一样。”温颢然揉揉她的头。
沈千重打断他们:“不用管我,你们走吧。”
永远是男生更明白男生,温颢然短暂地沉默一下:“我去外面等你。”
女生乖巧地点点头,送他出去,半晌才折回来:“你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有啊,有千言万语。
可那么多话压在嗓子眼,眼下说不出口了,沈千重看着她,半晌,笑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以前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你?”
宋挚刚想开口,他又慢慢地道:“没有啊。”
“宋挚,”他说,“我从来没有对你动过心。”
高原上晴空万里,巨大的云层飞快地在天空中游移,屋内阳光忽明忽暗,须臾之间,也像是过去了很久。
愣怔半晌,宋挚也笑了:“沈千重,践踏别人的感情很好玩吗?连一点好的回忆都不肯给我,凭什么觉得我会一直喜欢你?”
喜欢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可他连回忆都吝于给她。
阳光倾洒进来,映得女生的眼底一片清明。她望着他,隔着这八年时光,一字一顿:“沈千重,我不会再回头看了。”
炫目的晨光里,他慢慢闭上眼。
过去了那么多年,星霜荏苒,浮云朝露,她一直在向前走。可他自己被困在往昔的岁月里,迟迟无法抽身。
直到现在,他还在欺骗她。
九、
沈千重被查出有预激综合征,是在他初三那一年。带着心脏病出生的人很多,发作的概率千万分之一,起初他并没有往心里去。
直到宋挚在公交车上抓住小偷,报警将他们送到警察局。
像是推倒了多米诺的第一张牌,他知道公交车上这些小偷都是团伙作案,哪有抓住一个就解决了那么简单?走出警局时,他想要解释给她听,可一看见她那双纯粹得毫无杂质的眼,他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带着她逃。
那晚,他牵着少女的手在万家灯火里跑,想要甩掉身后小偷的同伙,眼角流光一一而过,少女气喘吁吁地问他要去哪,他跑过几条街,突然茫然起来。
是啊,他要带她去哪?
青春期里第一次被人追着说喜欢,他当然也开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宋挚是这样的本性,他应该带她去哪,他应该怎样才能保护好她的一腔热血和义无反顾?
于是,沈千重放开她的手,开始一个人逃,逃离她。
事实证明了他的预想是对的,宋挚通透且聪明,他能为她争取多少,她就能加倍地跳上去,用优秀的成绩,去成为让人瞩目的人。
可她越是耀眼,他越不敢靠近。青春期无法开口的懦弱把他的心裹成厚厚的茧,他不愿跨出那一步,就只能选择远远地避开,一次又一次地放开她的手,并为之美其名曰——“我有病啊,我怎么能拖累她”。
第一个看穿这件事的人是尹童嘉,女生跟他打赌,如果能说动宋挚主动来向他表白,就再给他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
可宋挚的声音落到耳畔,他却想起很久之前他们一起坐在双杠上,她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呀?
他冷着脸不说话,她就自顾自地咯咯笑:“我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侠,去拯救世界。”
世人凉薄,独独她热情又善良。
到头来,天真是她,赤诚是她,能拿着一颗不熄灭的心去爱别人的,也从来都是她。
可他走不出自己的围城,不知道该怎么与另一个人并肩一生。
为了回避风险,他回避了一切开始的可能,而等他成长到能够与她并肩,她却已经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沈千重在高原上大梦一场,重新醒来时,病房内空无一人,连重遇宋挚都好像一场梦。
他望着窗外碧蓝的苍穹,仿佛时光流转,回到他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天。
一群小学生围在一起斗诗,学习委员指着沈千重,说提到他名字的都不是什么好意象,像是“花开又花谢,离恨几千重”啦,“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啦。
他不善言辞,百口莫辩,是宋挚跳起来,不服输地反驳:“太没文化了吧!明明还有陆游的《长相思》!”
她转过来望着他,笑得元气十足:“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
阳光落下来,隔了这么多年,他想起那诗的后半段:“月明收钓筒,头未童,耳未聋。得酒犹能双脸红,一尊谁与同。”
又能与谁同?
往后再有多少好风光,都无人能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