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医师何百山,20世纪初生人。石牛镇无党派社会名流。解放前从外地搬来,说一口南腔北调,在上街开一家百山医社。娶一贤淑女人,膝下儿女成行。儿子都帅,姑娘皆靓。解放后,公社有了卫生所,医社改作寓所。客厅书房悬挂古色古香字画,浓郁弥漫书香气息。
何医师面目清秀,挺直的鼻梁上夹一副金边眼镜,薄脸皮斜出两道颧骨,向嘴部微微收缩。许是年轻时劳累,背就有些虾弓,白大褂后摆遮不住小腿肚,前襟却擦到了脚背。左手袖口上,永远贴着几条小指宽药用胶布在飘荡。
何医师风趣,总说自己脑袋里头有块手表在转,每天早晨6点钟准时起床。伸伸胳膊压压腿后,就把扁担放在肩上,弓腰去吃水塘挑两担用水,在水巷爬百十步坡路,出一身透汗。然后洗漱更衣,清清爽爽从上街走到中街的面食店,朗声一喊:“外甥打灯笼”,就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坐下来。慢喝一碗豆浆,细嚼两根油条,又从中街微笑着走到下街,走进公社卫生所的淡淡药味中去上班。
当年场镇内外人们的生存条件,给何医师提供了施展才华和提升医术的宽广舞台。冬天,何医师的主要病患是跌打损伤及冻疮溃烂者。卫生所门前的滑竿在寒风中排成长队,呻吟之声此起彼伏。何医师把摔伤病人放到病床上,右手在患处附近敲打探索,嘴里轻问:“疼吗?”患者支支吾吾,说不清哪里疼哪里不疼哪里最疼,摆弄到最后,何医师突然一咬牙:“这里疼吗?”随着话音手上用劲一捏,患者高喊一声:“我的妈吔!”眼泪夺眶而出。医师哈哈一笑:“你妈救得了你找你妈去。”再敲再轻问:“疼吗?”患者却突然失去了极痛的感觉,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医师吼一声:“抬走。”就洗手戴上眼镜,捉住小楷毛笔龙飞凤舞开出处方。当然,若遇到真正的骨头断裂者,医师还是要仔细地敷上石膏绑上架子的。
从春夏之交开始,卫生所迎来生意的旺季。何医师就忙得不可开交。他的患者当然有成年人,但主要是乡村里的男女儿童。那时候乡村的夏日,白天空中飞舞着苍蝇的机群,一个梨核刚刚落地,不同花色品种的大小苍蝇就呼啸着扑过去,密密麻麻拥挤在果核上贪婪地吸吮。夜里满世界一片强烈的“嗡嗡”之声,这是密集的蚊子在排练大合唱。湿热和恶浊让孩子们先是浑身沤出了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痱子,红红地生硬,然后就白亮得闪闪发光。痱子奇痒难耐,一双小脏手就使劲乱抓。抓得痱子中的个别杰出者就反了毒,便鹤立鸡群地高速发育,茁壮成长为硬疮、脓包,大小不一悬挂在孩子们稚嫩的小脸上、胳膊上、肚皮上、后背和大小腿上。
事态严重到这时,父母们才恍然大悟后悔莫及,背起儿女上街来求救于何医师。何医师右手握了手术刀藏在身后,一边用左手在脓疮边沿亲切地抚摸,一边用眼神暗示母亲抱紧了娃儿。待何医师瞅准机会照着大疮顶点突然一刀刺下去,脓疮就似气球爆裂“噗”地一声,将乳白色的脓汁如天女散花,迸得母亲一脸一身。排队等在后面的孩子眼睁睁看到这等景象就拼命挣扎,直想挣脱母亲的双手逃跑回家。
几十年来,石牛镇周边没有几个孩子,不挨上何医师一刀就能一长成人。最典型的挨刀者,患处留下了碗口大的疤,黑褐色的皮皱出一个椭圆,丑陋得怕人。那些挨过刀的小孩,好几年走到卫生所门前都提心吊胆快步跑过。等到长大成人抱了自己的娃儿来请医师动刀时,方才感受到何医师的大恩大德,就在自留地里扯一把新鲜蔬菜,洗得干干净净送来感谢医师大人。
风趣的何医师越老越风趣。镇上有几个小男孩喜欢打乒乓球,乒乓球破了没钱换新的,就只能贴条胶布,说轻伤不下火线继续使用。于是,他们的小眼睛就觊觎上了何医师的外科诊室。何医师远远看见小孩们鬼鬼祟祟张望,就会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卷胶布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大摇大摆走出诊室。小孩们瞅准机会,猫腰钻进诊室撕下一截胶布拔腿就跑。何医师假装急急忙忙赶回来,吼叫着追出去。孩子们落荒而逃,何医师哈哈大笑。
何医师出身书香门第的儿女,挑抬是弱项,却都特别能读。大的几个都考取了外地的大学或者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上游的成都和下游的重庆等地工作。每月开几十块钱的工资,吃的都是国家粮。到了春节他们就带着子女,从不同的城市坐火车到宋家铺再走12华里小马路,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儿女们被公社领导邀请参与小镇的庆祝活动。能文的,就涂了腮红登上春晚唱歌跳舞,给乡村的舞台注入一些城市的元素。善武的,就脱了棉衣参加篮球或者乒乓球比赛,把一些时新的动作和时新的打法留在了小镇。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感恩故土,引领家乡小镇跟上时代的步伐。孙子女们穿着与小镇娃儿不同样式的衣服,说着与小镇娃儿不同口音的话语,大大方方与老家的孩子们交流,让小伙伴们通过自己间接地认识了外面的世界。唯有老父亲最疼爱的幺女儿刚读完初中,就赶上了上山下乡,落户到附近的生产队当了知青,歪打正着留在了何医师身边。
持刀在石牛镇挥舞了50年的何医师,劳累到70岁方才光荣退休,但脑袋里的手表却没有停摆。每天早晨6点钟仍然准时起床,伸伸胳膊压压腿,去吃水塘挑两担用水,爬百十步水巷的坡,再去中街的面食店慢喝一碗豆浆,细嚼两根油条。不同的是,吃完油条不再继续往下去卫生所上班。而是调头回家习练毛笔字。午饭后小憩半个小时,就扛根鱼竿去吃水塘高雅。所以说他高雅,是因为塘水清花亮色,虽然有鱼但密度极小。坐守半天,最多也就可以看到浮漂眨巴几下,最多也就能钓起两尾指拇宽的猫鱼。静坐到晚霞映进了吃水塘,远远看到下乡的幺女收工回来,便急忙收了鱼竿迎上前去。先轻轻地拍掉女儿身上的尘土,再轻轻地接过女儿的锄头放到自己肩上,最后轻轻地牵着女儿笑眯眯回家吃晚饭。
光阴从吃水塘边缓缓流过。当水巷接连几个早晨,都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弓背身影时,整个石牛镇都在悄声传递着何医师生病倒床的悲痛消息。
上世纪末,临近百岁的何医师驾鹤西去,永远离开了他持刀为之服务的乡里乡亲。上山那天,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送行。孝男孝女们定做的几大箩筐长寿碗,瞬间被一抢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