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家门前的桃树死了。
村里要修水泥路,桃树挡了道。为何不移走,而是拿刀砍了?我想不通。想也是白想,一切都迟了。再也看不到桃花开了,再也吃不到那嘎嘣脆的甜桃了!
桃树死了,只能在梦里寻它。梦里有我,有黑丫,还有陶子,一起吃桃子。我们咯咯咯地笑。笑着笑着,我就哭了。真是莫名其妙!
咚咚咚!咚咚咚!
房门扯开嗓子在叫。梦不情愿地遁走了。
谁呀?拭去眼角的泪,躺在被窝里不耐烦地喊。坏了我的美梦了,真恼人!斜眯着眼瞅瞅窗外——不用瞅,也知道天早就大亮了——一束纤瘦的光,斜着身子,静静地匍匐在阳台的一隅,懒懒的。拐角的柜式空调呼呼地吹着热风。
没人应声。
咚咚咚!比我的喊声更不耐烦!我蹙着眉头,爬起来,趿拉着棉拖鞋,睡眼惺忪地去开门。
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嚯!风和黑衣女子,“呼”地挤进来,冷冷的,动作很生硬。我不禁打了个激灵。慌忙关了门,惊讶地问:“陶子,你怎么来了?”
“为什么要娶黑丫?”愤怒竖在她的脸上,声音硬邦邦的。她脸色煞白,神情憔悴,眼白上满布着血丝,似一朵将要枯萎的花!才三年不见!
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吱唔着:“我和她般配!”理不直气不壮。身上只穿着一条印花三角内裤,像一个接受审讯的犯人,极不自然地戳在她面前。
“我配不上你?”
“不,是我配不上你!”
“那我嫌弃你了?”
“没有。”
“没有,你不接我的电话?没有,你跟我一刀两断?没有,你说消失就消失?没有,你那么绝情?”泪水漫出来,似两串晶莹的珍珠,透着逼人的寒光。
我哑口无言,目光无处置放,最后落在她黑色羊绒大衣的下䙓上。心在痛,血在涌,往事不堪回首!谁的青春不迷茫?谁的人生不犯错呢?
“阿诺,你娶谁我都不管,但你不能娶黑丫!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现在生不如死吗?你想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吗?”
“什么?黑丫说你很幸福……”
“她说我很幸福?哼!哼!阿诺,你怎么还是那么傻?那么天真呢?”
“黑丫为什么要骗我?她是你表姐啊!”
陶子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纸烟,捏出一支,细嘴的。问我可要吸?我摇头说不吸。她又问我可有火?我从皮包里掏出打火机,替她点上。她坐到玻璃餐桌边的一把铁椅上,狠吸了几口,接着缓缓地吁出一圈又一圈的烟雾,动作很娴熟。她什么时候抽上烟了?
“我们分手前,黑丫还跟你说了什么?”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也没说什么。就是劝我放手。她说我再不同你分手,会把你妈逼死的。”我从床头边的挂衣架上取下长款灰色羽绒服,披在了身上,坐在床沿上同她说话。
“我们不分手,怎么就逼死我妈啦?”
“黑丫说你妈有心脏病……”
“去他娘的!”从不暴粗口的陶子,突然身子一抖,激动地说了句脏话,椅子跟着咯吱一声尖叫。“我妈身体好得很。我死了,我妈也不会死。”
我头脑发懵,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一根接一根地烧着烟,那些老去的时光,在她的烟火中忽明忽暗地闪着,又化作屡屡轻烟,飘在空中……
02
八年前,我和陶子颇为戏剧性的久别重逢后,便确定了恋爱关系。像一对热恋中的鸟儿,嘁嘁喳喳地粘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我们聊武侠,谈文学,说过去,话未来。得了长空闲,就去游山玩水。我们手头钱少,只住得起小旅馆,吃快餐,搭最经济的交通工具,能省则省。她看起来虽娇气,但却从不怨怪。——是爱情冲昏了她的小脑袋吧?
我们利用周末或暑假穷游过不少名山大川:峨眉山、武当山、嵩山……最想去的当然是华山——对“射雕”迷来说,华山有着非同寻常的象征意义。陶子说,等我们旅游结婚时再去,去华山论剑!
当然,那将是对我们爱情的最好纪念!
陶子大四那年的寒假,我忐忑不安地拎着礼品去了她家——算是拜见丈母娘吧。她家很大,很漂亮。是江景房。倚窗不仅可以看到滚滚落去的长江和穿梭不断的轮船,还能眺望美丽的滨江公园以及城市的地标建筑——金鹰大厦。
她家果然有很多书。有些书和我相熟,上面留有我年少时的体温和眼泪——也有陶子的。我吻过它们,就像吻着她……陶子听了我的疯言痴语,眉毛都笑弯了。我就真的吻着她的小嘴了。真香!
我去的那天,陶子爸有事不在家。他在不在家都无妨,家里的大小事都是由陶子妈做主的。陶子妈在一家国企里任副总。我们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亲切地唠家常。
她问我有什么爱好、在哪里工作、收入怎样、有没有房子、上的是哪所大学,诸如此类丈母娘们通常都关心的问题。她说话时面露微笑,语调平缓,丝毫没有国企领导的架子。
陶子一听就急了,插嘴说:“妈,我不都告诉过你了吗?你还问这些干嘛呀?”以我对陶子的了解,她肯定没和她妈说真话,而是将我用滤光镜大大的美化了一番!
陶子妈白了女儿一眼:“我想听小陈亲口对我说。”
我如坐针毡,手心冒汗。尽管陶子对我挤眉弄眼,我还是硬着头皮如实回答了。陶子妈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我能感觉到,“面试”很失败。
走在昏黄的滨江公园里,陶子挽着我的胳膊数落我:“说几句谎话哄哄我妈怎么啦?她还能调查你去不成?真傻!”见我情绪低落,转而又安慰道,“不管她。你娶的是我,只要我喜欢就行。她要是真敢阻拦,我们就私奔,去南方……我们有手有脚,饿不死。”
唉!她真是任性、率真!
我经常出差,时间或长或短。这期间,高峰约陶子去K歌或吃饭,她有时就去了,并不隐瞒我。我听说了,难免要抗议几句。她说我们是同学,吃个饭、唱个歌不能么?还有好多同学一道呢。我心里明白,可就是不大舒服。不好数落她,就骂高峰头脑有病,世上的花花草草那么多,非要缠着一朵花不放。她撅嘴怼我,你脑子才有病,小心眼。我反呛她,他贼心不死,你藕断丝连。拌着拌着,她小嘴一撅,头一偏,就梨花带雨起来。我是见不得她落泪的,就懊悔了,照例低声下气地赔不是,或耍贫嘴:“聪明美丽的蓉儿哎,我是你的靖哥哥,又不是你的宝哥哥,你干嘛要学林妹妹,说流泪就流泪呀……”使了半天劲,挨她一顿捶打,被骂一句“你好讨厌”,方才逗得她噗嗤一声笑,雨过天晴。好了不几天,又忘了痛,为同样的事拌嘴。我那时年轻,不晓得控制脾气,陶子也爱使小性子。初时,像小时候过家家,转瞬即过,打从她家回来,打嘴仗就频繁了,似江南的春雨,没完没了的,恼人得很。
我知道,打铁还需自身硬。我的梦想当然是读书写文。但我毕竟文粗学浅,写的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既不能换来饭吃,也不能当衣穿,更不能让我在陶子妈和高峰面前抬起头来。我觉得,唯有钱可以。有了钱,也才可以继续谈梦想和爱情。大头恰好鼓捣我去唐山跑个钢厂项目,若弄成了,能挣个上百万,不成的话,可能得亏个十万八万的。我想搏一把。
陶子很赞成。她说你是得出去闯一下,总给阿武哥打工不是个事儿。她在人才市场碰了几鼻子灰,在实习单位挨过领导数回训斥,对现实有了更直观的认知,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就感慨道:有梦想的人生很美好,但没有钱,再美好的梦想也可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爱情亦然。梦想和爱情不能少,钱也不可或缺。我们都需要。
我向阿武哥辞职。他没说什么,只叫我提防着点大头,说大头做事不大厚道。
黑丫有了男朋友,是个实习医生。他的一厢情愿结束了。我比那医生差在哪里?在真爱迪厅里,他一面搂着长腿美女,一面醉醺醺的问我。我想起我和陶子初次来真爱,是阿武哥和黑丫为我们庆祝久别重逢……那是个多么激动多么难忘的夜晚啊!可是现在,我和陶子的爱情,就像那风雨中的小船……我他妈问谁去?我还烦着呢!我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嬉笑怒骂。
阿武哥很困惑。我也很困惑。我们各有各的困惑。
03
不久,陶子进了南京一家电视台做新闻采编工作,时常出镜在热点现场。我们都很高兴。高峰也在南京,在一家央企做行政工作。我听陶子说,他家在南京有两套房子,市区一套,郊区一套。郊区的是湖景别墅。真是阴魂不散呢!
我有些心神不宁,疑神疑鬼的,就总往南京赶,项目基本丢给大头打理,结果,业务让别人订了去。陶子很伤心。陶子妈是不看重钱(她说她看重的是知识和学养),但我们有了钱,就有资本抗衡她。我也才能在高峰面前挺起腰杆子。这是残酷的现实。一无所有,谈什么诗和远方,道什么塞外大漠、华山论剑!
生意失败令我更加自卑,更易发脾气。元旦前的一个周末,我又和陶子莫名地斗了嘴。她哭着离家出走了,彻夜未归。手机关机,联系不上她。我怀疑她又找高峰去了。我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发了一条分手短信,一气之下摔烂了手机,而后打包了所有的衣物,乘早班火车离开了南京。两年又七个月的恋情,自此停下了脚步。
我的爱情鸟,就这样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我找阿武哥借了两万块钱,独自到陕西跑业务,从零星的、别人瞧不上的做起。闲时,我在网络论坛上写些愤世嫉俗的文章,也开始胡编乱造都市类长篇小说,发到新兴的文学网站上,以消磨长了草的时间和多得长了刺的精力。
两年后,陶子和高峰结了婚。高峰是青年才俊,父亲是某市副市长。高峰追了陶子很多年,想来也是真爱。陶子妈很满意。
又过了一年多,阿武哥也传来喜讯。我专程从西安赶回合肥参加婚宴。新娘名叫倩雪,才二十岁。眉清目秀,千娇百媚。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女孩长得很像陶子!——单看五官并不大像,但凑到一块儿,就颇有些神似了。一个眼神,一个浅笑,都能搅乱我心底的一潭死水!
我私下问阿武哥,你到底是喜欢黑丫还是陶子?他嘿嘿一笑,说还提这个干吗。我现在只喜欢倩雪。倒也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大头没来参加婚礼。他前不久刚被阿武哥揍了一顿。阿武哥告诉我,唐山的项目大头做了手脚,订合同的那家电缆厂是大头私底下找人去的。他成了百万富翁!他为何要那样做?就只是为了挣到更多的钱?为此宁愿欺骗自小一道长大的好友?我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我和陶子……唉!这就是命吧!
望着满脸幸福的阿武哥和娇羞欲滴的倩雪,我不停地往肚子里灌酒。坐在我旁边的黑丫劝我少喝点。我很久未见她了。她还是很丰满。一身黑色小西装,将身体包裹得圆鼓鼓的,颇有女人味。
我说茅台酒不多喝,我傻啊!她不信我鬼话,问我是不是还在想陶子?我说怎么可能呢。她说是真的么?还一个人?我说姑娘换了一打了。她拿眼剜我,说阿诺你不是那样的人。我说你爱信不信。沉默了一会,她不知怎么又提起了陶子,说她现在住着大别墅,高峰对她百依百顺,幸福着很呢。不知她是酒后无心,还是故意刺激我。我心中隐隐地痛,面上却嬉笑着说我想也是。我当然希望陶子幸福,但我不是个高尚的人,做不到心胸豁达,无痛无感。
筵席散去后,我和黑丫一道离开了酒店,打车去了她的住处。是她邀我去的。不知是酒精还是倩雪刺激的,我一副流氓样,嬉嬉哈哈地跟着去了。这一去,我们就在一起(她和男友刚分手不久)了。她喜欢我,我也不讨厌她。她父亲是杀猪的,我爸是混吃骗喝的。两小无猜,门当户对。这很重要。难道不是吗?
年纪都老大不小了,赶紧结婚吧。日期通知了双方的亲友们,包括陶子。不到一周时间,她就赶来兴师问罪,动作真快!
我们默默相对,很久没有言语。房间里烟雾缭绕,过去和现在,梦想和现实,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烦闷。疼痛。
陶子忽然问我:“阿诺,你还爱我吗?还是我的靖哥哥吗?”眼里满是殷切的期待。
“当然。你永远是我的蓉儿!”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没白和你相爱一场!”她起身摁灭了手中的烟,走到我身边……我惊讶地发现,她的手臂、背部和腿上有多处或大或小的伤痕,左手腕上更有一丛丛花蕊似的烫疤。
“陶子!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紧咬着红唇,泪水不受控地在空中飞……
04
陶子走了,在黑丫下班前。她们的关系似乎很僵了。
“你怎么还在睡?睡一天了呀?”黑丫嬉笑着,掀了被子——我正乌龟似的缩在壳里,悲伤,懊悔,自责!——一股熟悉的来苏水的味道扑进我的鼻腔里,从未有过的讨厌和憎恨!
“干吗!”声音很冲。冲天炮似的,炸开了。
她骇得张大了嘴:“怎么啦?”
我腾地坐了起来,披件外衣,靠在床头抽烟。烟是陶子丢在床头柜上的。望着乱作一团不知所措的烟雾,说:“我们分手吧。”
“什么?”黑丫似乎没听清,我又说了一遍,她慌了神,“为什么?为什么呀?”
“陶子来了。”
“她来干吗?”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她走了?”
“走了。”我朝她暧昧一笑,“我们又睡了。”
她怔了怔,抹开脸,轻描淡写地说:“睡就睡呗,你们又不是没睡过。”
“你不在乎?”
“不在乎。”说完,黑丫紧抿着嘴,踅身去了厨房,叮叮咣咣地忙晚饭去了。她真的不在乎?
好吧,你不在乎,我在乎。我穿好衣服,收拾行礼,准备离开。
“阿诺,你要干嘛去?”黑丫端了一大碗蕃茄鸡蛋面出来。
“我们分手了,我当然要去我该去的地方。”
“不要啊,阿诺。”碗激动得歪斜了,面汤沷撒在了地砖和她右脚的粉色棉鞋上,“我没同意分手,你就不能走!”声音哀哀的,像只可怜兮兮的花猫。
“没有理由不能分手。”
“我有!我怀孕了!”眼泪涌了出来,挂在她圆而胖的脸上。
“哼!又来骗我!”
“真的!没骗你!阿诺,之前的事我也全都告诉你……”
黑丫说,是我大姨要我跟你说她有心脏病的。大姨求我,我能不答应吗?这事我做的不对。但你们是因此而分手的吗?那你们的爱情未免也太脆弱了吧!
你想过没有?高峰也很可怜呢!他被你当众抢走了陶子,在同学们面前丢了脸面,被人嘲笑——他可是个官家子弟呀,是温室里养大的,哪经受过这般打击?他失去了理智,心态失常了。陶子初嫁他时,他表现得还算正常。我也没骗你。他们那时表面上至少还挺恩爱的。
但又是因为你——你写的那些伊妹儿,陶子将它精心地打印成册,装订成一本厚厚的“书”了。她仅是想留作纪念吧。却不慎让高峰看到了。高峰看后,失去了仅存的一点理智,疯狂地毒打陶子,嘴里还不断地咒骂着:“去你妈的郭大侠,去死吧蓉儿……”
高峰疯了!此后时好时坏,去了几次精神病院,治好回来不多久,可能因为陶子一句不经意的话,或者什么事,就又再次犯病,又打骂陶子……
你想陶子在那样的日子里要怎么过?大姨劝她离婚。她说:“你叫我和谁结婚我就和谁结婚,你叫我离婚我就离婚?我这回偏就不离了!”大姨天天哭呀,也不顶用。
陶子抽上了烟,还用烟蒂烫自己的手腕——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戕,可能是心里太苦吧。我劝她,她就朝我发火,跟我吵架。我是做了错事,对不住她。可我也不想呀!
阿诺,我虽然喜欢你,但没到要设计从陶子手里抢走你的地步——我没那么痴情!你们自小就有共同的爱好,有说不完的话……我能不知道么?我还给你们牵线搭桥……我是真心希望你们能够在一起的呀!可大姨她就是那样一个人,你能怎么办呢?
我的人生路,一错再错!
我和黑丫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小名丫蛋。丫蛋长得像我,木呆呆的。我爸妈和亲友们见了,脸上都漾着夸张的笑容。
两个多月后,陶子也生了个女婴。
黑丫自南京回来,说:“桃夭长得像极了陶子小时候,胖嘟嘟的,非常可爱。”顿了顿,见我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又道,“也有几分像你,眼睛不大,单眼皮。”
“怎会这样呢?”我吐了口烟,不解地望着她。
“高峰疯了后,就没碰过陶子。”黑丫的眼泪夺眶而出,“阿诺,你现在若想和我离婚,我同意。我不能太自私了!陶子真是太可怜了!”
05
春回大地,桃花盛开。
我写的都市荒诞小说《我是郭大侠》,冲上了新浪网新书榜的第二名,很意外!当然,这不过是网文罢了,并不足喜——作家们是瞧不上的!最叫我欣喜的是,经过几个月的不懈努力,我拿下了陕西一家火电厂的千万电缆大单。百多万的利润啊,有谁会不喜欢?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到西安前特意去南京见了陶子。春天来了,我觉得是时候打开窗户了。
高家的别墅很漂亮。三层。有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假山、流水、鱼池,造型各异的名贵花木。室内装修应是地中海风格的吧?我不确定。瞧那耀眼的水晶大吊灯、细滑的真皮沙发、晶亮的大理石长餐桌,是多么的大气又高贵啊!就连那窗帘、墙布、地砖、木地板……也都透着浓浓的贵族气息!
陶子跟我在一起时,我们住哪?说来难以启齿:安大校外的一处破旧的出租民房里——十多个小单间,共用一间臭气熏天的厕所,洗漱、上厕所都要排队!巴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劣质的杉木床,轻轻一动,它便哎呀哎呀的跟着哀叫!租金倒是便宜得很,每月只要八十元——爱情真的可以很廉价!婚姻行吗?
高峰在精神病院治疗,几个月没回来了。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领我上的二楼。卧室很温馨。结婚照挂在公主床的正前方,我瞧着很不舒服。所幸,摇篮里的女儿转移了我的视线。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呢!
“阿诺,你瞧桃夭,哪儿都好看,就是和你一样是单眼皮……”陶子的心情看来不坏,总是笑吟吟的。她怀孕后,戒了烟,身体胖了,气色也明显比一年前红润。
“单眼皮怎么啦?很招男孩子喜欢的呢!”
“你喜欢单眼皮女孩?”她扭头拿眼觑我。桃夭好奇地睁着黑漆漆的小眼睛,一会瞅瞅我,一会瞧瞧陶子。
“啊?我嘛,当然只喜欢你娘俩这样的。”
“你也学坏了。”胸口结实地挨了一粉拳。桃夭咧开嘴,哇地一声哭了。
“瞧,女儿心疼我了。”我洋洋得意地笑。
“呸,她饿了。”
陶子将桃夭抱在怀里,坐在床沿上奶孩子。她低着头,一面哼着安抚曲,一面用手轻拍着孩子的背部。望着满脸幸福的陶子,一股莫名的暖流在我心中涌动。
“陶子,我这回去西安要签个大单,能挣很多钱。我不想再让你受苦了。我要和黑丫离婚,我们……”
“别,你们可千万别离婚。你一定要照顾好黑丫,有钱了,也不许胡来。你要是敢像阿武哥样,我定不饶你。你不用牵挂我,我有了桃夭就满足了。我现在很快乐。”
安顿好桃夭,陶子走到窗边,望着满园春色,想着什么心思。忽然幽幽地说:“阿诺,属于你的春天终于来了!你是郭大侠,不是唐吉诃德!”
她的话意有所指。我曾对她说过,在文学这条路上,我成不了郭大侠,更上不了华山——这注定只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已——我只能是唐吉诃德,风车才是我的小说,这辈子注定要跟风车死磕,原地打转。她说那又怎样?有梦想有追求就好,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
想起那年她在安大小礼堂里当众说过的那番发人肺腑的话,我揽住她生子后略为臃肿的腰,激动地说:“陶子,是我们俩的春天来了!我们说过的,要一起到塞外骑马,去华山论剑……”
“阿诺,我们相识相知又相爱,已经很够了!可是高峰……唉!倘若不是我让他产生了错觉,他又岂能做出那般疯狂的举动?继而又毁了他的大好年华呢!我欠他的,我要用余生去还他。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世间再没有什么蓉儿了!愿我们余生各自安好!愿我们永远活在对方的梦里!”
陶子狠心地将我推开了。
夕阳下,她伫立在窗前,努力微笑着,但泪水还是不受控地漫了出来,一串一串,在脸上轻轻抽动,跌落!
陶子不哭!不哭!我会再来……
06
到西安后,我一直很忙。签订购销合同,各种应酬。还要赶稿。小说已经连载了一个多月,发了十五万多字的免费章节,可以“上架”(收费阅读)了。我是业余写作,不着急。但编辑很急,他是靠订阅分成吃饭的。
每天赶稿到深夜,而后小眯一会儿,接着起床去客户那里。很累,却也很充实。这天早上,我正在兰州拉面馆吃拉面,手机响了。
“阿诺!”一声凄厉的哀号声破空而来。是黑丫的。
“怎么啦?”
“陶子她,呜呜呜……”
我有些不耐烦:“她怎么啦?你倒是说啊!”
“死了!”
我离开南京才五天时间!顾不得周边的食客,我大声喝斥:“你胡讲八道什么?”
“是、是真的!陶子被、被疯子高峰、拿、刀……”断续的声音,似玻璃碎片,一片,一片,落进我的心里!
眼前一片黑暗!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乱窜。汽车在拼命地呼喊,人们在大声地喝斥,连狗也在朝我吼叫!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地,忽听一辆中巴车在我身旁吆喝:
“大哥,要去华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