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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南好汉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云庄  阅读:

  每年的春天,黄河滩的桃花都会开。有桃花的地方就会有艳遇。在普救寺临街的摊位上,算命的刘瞎子闭着眼睛说,今年春天,陈秋刀会遭遇一场劫。“哪,不过呢,完全用不着担心,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桃花劫而已嘛。”

  陈秋刀想明白整件事的时候是在冬天。

  记不清桃花走后他自己一个人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但陈秋刀每天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桃花来了。黑夜黑得像黑炭。唯一亮光是从黑乎乎的窗户洒进来的月光。他在302,正躺在通讯员办公室的单人木板床上,紧闭双目,竖耳谛听,听得见她那辆德国车引擎的轰鸣声,一拐过石板路,声音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继而是“砰”地一声,空荡荡的停车场上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她赤着脚,穿着腌臜的白色帆布鞋,咚咚咚咚,爬到三楼。看来她仍然不喜欢坐电梯。她听见房间里传来他假装睡着的鼾声。她伸出手敲门。敲三下,他开门。她开白车来的时候总是在夜里。这是一辆新车,不过像陈秋刀那样的人是买不起的。朋友们都羡慕他找了个有钱的女人。周末不用接娃的时候,他去黄河滩的苹果园里过夜,这辆白车就会停在苹果园旁边的砂石路上,在他的五手本田车旁边。两辆白车并排停放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两条沉默的大鱼,眺望着暗夜中的苹果园和鸡场。她打开车门,车钥匙插进点火开关。本田车的发动机太老了,很费劲,开始怒吼,车身剧烈地发抖,但不知怎么,这奇怪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在对整个世界说“不”。她把本田车开到果园入口的砂石路面上,接上红色软皮水管,打开水龙头。水流往上喷薄的时候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但这次车身没有再发抖,它静静待着,享受洗澡。那只总是单独行动的母鹅“呱呱呱呱”,孤独的叫声在天际旷野回荡。这只呆鹅是陈秋刀家的,他知道他只需要轻轻走过去,双手狠狠一逮,就能把它捉回鸡场里。

  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被子全部掉在了扔满烟蒂的脏地板上,脚上的红袜子没有脱,蓝色牛仔裤搭在单人床的黄木床头,白球鞋的鞋帮子沾了一圈黑污垢,他想起洗手间窗台上那把刷鞋的绿刷子,毛都掉光了。他伸手拿枕头边的手机,按键看时间。五点三十五。瓜瓜六点半去学校。还有一个小时。开开电灯,白光刺他的眼。他下了床,从斜斜横穿的晾衣绳上取下干净衣服,套上牛仔裤。三楼窗外是十一月潇潇的雨,静谧无声,落在宽阔的停车场上。停车场是市政府许多年前规划的。桃花的白车常常停在这里。桃花走了以后,陈秋刀很少再立在窗边眺望。对他来说,少了她的车,停车场就是一片盐碱地,不再开花,不再有芬芳。停车场再往前一点,经贸局旁边的小路上,透过层层灰色水汽,他瞥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向一辆黑色公务车移动,那辆车比他的五手本田新得多,也丑得多。他模糊认出是保安阳阳在冒雨检查一切是否正常。

  陈秋刀来到楼道尽头的男洗手间,踮起脚尖,从高高的窗台上取下湖蓝色的塑料脸盆,取出桶装洗发水。水龙头打开,用冷水洗头,完毕后,用毛巾使劲擦拭头发,直到不再滴水。洗手间弥漫着熏人的臭味,但他可以闻到湿漉漉的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每天早上他都会用冷水洗头。记得桃花说过她很喜欢闻这种味道。真好闻。她轻轻闭起眼睛,鼻尖凑近他的后脑勺,她在笑,一对小酒窝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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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脸盆里取出牙缸,对着模糊的方形镜子咧开嘴刷牙。回到房间,饮水机的黄灯已经亮了,他把喝水缸子烫了烫。抿了几口热水,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捧着喝水缸子,暖着双手。上个星期天,母亲做了一锅坨坨让他带到宿舍吃。但塑料袋里几乎看不到一点坨坨的影子了。他用筷子夹出残留的三根饼丝,戴上廉价的黑色兔毛耳帽下了楼。他的五手破车需要加油了。他要开着它去市委后院,换上市长的私家车,送他儿子瓜瓜去高中上学。晋南的冬天已无情无义地来了。中午瓜瓜在学校单人宿舍午休不用接,下了晚自习得去接回家。晚饭的时候,他要去灶房给市长端饭,睡觉前要为五位主要领导打扫办公室。他记得春天的时候,桃花常常跟在他身后,陪他从一楼一直打扫到五楼,碰见了走得迟的领导,桃花只是腼腆地微笑。他开动了破本田车,车载MP3里,Beyond乐队开始用广东话唱“我是愤怒”。桃花后来也天天听这首歌。他内心又升起一丝隐秘的幸福。

  瓜瓜背着双肩包,撑着一把灰蓝方格雨伞,从小巷深处走出来。陈秋刀坐在私家车的驾驶席,远远看见,麻利下车,伸手拉开后座车门。“小陈哥,我都说了好多次了,你以后别再为我开车门了,我总觉得怪怪的。”瓜瓜坐在后座上扶着近视眼镜说。“没事儿。”陈秋刀握着方向盘,嘴角略微上扬,看着后视镜里的小主人说。

  “来啦?”门房的大爷笑着问。“是啊,大爷。”“来啦?”瓜瓜的班主任笑着问。“是啊。刘老师。”自从当上通讯员,陈秋刀觉得人人都想认识他,人人都假装跟他很熟。校长碰见他会主动打招呼。各乡镇的书记看到他会主动开玩笑。他们笑得很欢,他笑得更欢,他笑得好像一只猫。他相信自己的演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他不用费劲就能吃到每年春天最新鲜的樱桃,喝到没有任何添加剂的果胶,抽到市面上最贵的软中华牌香烟。

  目送瓜瓜进了教室,陈秋刀来到学校门口的便利店,买了香烟,碗装泡面,鸡肉火腿肠,刷球鞋的刷子。兜里的钱只剩下三元五角钱,钱昨晚大部分用来给瓜瓜买炸饼子、鸡柳和串串了。他提醒自己,回到302,别忘了给杨蛟打电话。杨蛟跟他是发小,他没钱杨蛟不会不管。三年前,杨蛟去西安帮同村老板贩鱼,每次陈秋刀坐长途汽车去找杨蛟,杨蛟都会给陈秋刀买衣服,请他洗脚,帮他买烟,送他上长途汽车。

  私家车被他开回市委后院,破车被他开回市政府停车场。坐电梯回到302,他撕开碗面包装,从饮水机接了热水,火腿肠放进去,盖子盖住。在等面泡好的时间里,他坐在床沿,叼着烟,掏出手机给杨蛟打电话。他十分确定,这个时间,杨蛟不会在那个西北女人那儿,一定在家。

  “快过来啊,”杨蛟说,“刚好你来给我打打下手。”

  挂掉电话,吸溜完火腿肠泡面,陈秋刀换上边角已快磨没了的蓝色塑料拖鞋,来到楼道尽头弥漫着臭味的男洗手间,站在盥洗池前,认真刷洗白球鞋。鞋帮子被他有力的双手刷得又白又亮。他每天没事的时候都会刷鞋或者擦鞋。多年以后,领导和同事们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无论什么时候出去,那个叫陈秋刀的通讯员,他脚上的白球鞋总是很白。

  杨蛟的媳妇没有工作,在家看孩子,把家里收拾得有模有样。那是镇上一座平淡无奇的农家小院。两层小楼,白瓷砖贴满外墙,屹立在巷子最东头。院子里种着两株欧洲天竺葵,五棵柿子椒,三棵黄瓜树,两棵西红柿,一台大运摩托车。一只毛茸茸的小母鸡叽叽叽叽,悠闲地散着步。陈秋刀下了车,杨蛟在斜坡顶端的家门口朝他咧嘴笑。杨蛟是个精干的男人,高高瘦瘦,一张脸很英俊,一双手却很小。

  “哇,冷死了!”

  “是冷哇,大冬天的下啥雨呢?”杨蛟说,“帮我去养蜂场把剩下的蜂蜜装箱吧。淋雨时间长了不好。”

  陈秋刀开动本田车,杨蛟坐在副驾驶。他们来到密林深处的养蜂场。那双小手干起活来倒挺利索:拧紧蜂蜜瓶子,检查蜂胶瓶子有没有漏,转移瓶子。一箱装完,装另一箱。钉满木条的盖子合上,另一只盖子掀开。然后蜂胶瓶子拿起来了,放进了方形木箱子。杨蛟边装箱边说,冬天的时候蜂王就停止产卵了,春天的时候,这些越冬老年蜂会被新蜂取而代之。冬天的雨刷刷地下着,啪嗒啪嗒,敲打着小木屋的石棉瓦屋顶。陈秋刀站在屋檐下,他不必担心会淋到雨,他想起了杨蛟家院子里那只胆怯的小母鸡,不知为什么,心头感到一种异样的温存。

  “这种大冷天,应该去吃又香又辣的大盘鸡,再喝几瓶啤酒,美咂咧!”杨蛟搬完最后一只木箱,望着被屋檐挡在外面的雨。

  “我得抓紧了,晚上还得接瓜瓜呢。”陈秋刀说。他想象自己把小母鸡抱在怀里,用它脏兮兮的羽毛温暖他白敷敷的小脸。

  “保证不耽误你正事,”杨蛟说,“我到镇上的信用社取点钱,然后咱们就出发。”

  “要不改天吧。我的车快没油了,估计快打不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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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万可别,改天我卡里的钱说不定就花光啦。”

  陈秋刀跟着杨蛟回到镇上,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破本田车果然打不着了。杨蛟发动摩托车,陈秋刀坐在后座。去街口的加油站接了一茶壶93号汽油,他们骑回家门口,往本田车的油箱里灌了进去。陈秋刀上了城市公路,把破车停在大盘鸡饭馆门口。外面很冷,油腻腻的玻璃门掩着,杨蛟用小手一把推开。白色灯管悬在木桌上方,光线暗昏昏。老式电视机里,短发女人在用标准的普通话念山西晚间新闻。今天可真巧,小饭馆里都是熟人呢。光头老板举国端着一杯雪花啤酒,凝望着柜台后面做装饰用的塑料绿叶子。王建和阳阳在低头刮着刚买的彩票。举国的高个子媳妇梅梅站在逼仄昏暗的后厨,正在煮一锅又圆又长的面条。

  “呀,陈总咋也来这种小馆子吃饭?”王建调侃道,他赌博输掉了准备结婚的新房子,媳妇跑了。但这似乎并未让他精神垮塌,他家还有三间门面房,每月可以收到租金,他还在粮食局上着一份铁饭碗的班,他不必担心媳妇的问题。

  “弄两份辣辣的大盘鸡,嫂子,再来两瓶雪花纯生,”杨蛟说。他和陈秋刀都没搭王建的话茬。

  “要常温还是冰镇的?”光头举国问。“冰镇的吧。”杨蛟答道。举国伸手从靠墙的冰柜里抽出两支雪花纯生。杨蛟将一张一百元钞票递过去,随后把找零全部交给了陈秋刀。开瓶器把瓶盖依次打开,白色泡沫迅速溢出瓶口,流到简易木桌上。

  “我们把剩下的蜂蜜和蜂胶都装进箱子里啦。”杨蛟抿了一口啤酒说。

  “明年蜂蜜行情应该会很不错。”

  “可费事啦,”杨蛟说,“要不是秋刀,我到现在还搬不完呢。”

  “呀,陈总,最近是不是受啥打击了,咋瘦成这啦?”王建调侃道。

  陈秋刀面无表情,但他的手却摸着肚皮。

  “我还觉得我吃胖了呢。”最近喝酒有点多,他发现自己的肚子有点大。

  高个子梅梅端来两盘刚出锅的大盘鸡,热气在往上冒。陈秋刀端起矮玻璃杯又喝了一口。他发现这只杯子真冰。晚上还要接娃,确实不该喝酒,天气又冷,喝冰镇啤酒就更让人难受。

  “怎么样?秋刀,你的工作今年能解决吗?”举国啜一口青岛啤酒问。

  “解决啥呢?”陈秋刀泄气地应道。

  “常接市长娃,能不湿鞋吗?”阳阳的嘴巴一边吸溜着一根长面条一边呜啦着说。

  “你娃明年就毕业了吧。”杨蛟问。

  “是啊,明年又要开始熬煎他的工作啦。”光头举国一口喝干了那杯啤酒。

  “熬煎啥呢?没准儿到时候媳妇都不用你们操心。”杨蛟嘴里嚼着香辣鸡块儿,含混不清地说。

  “那样就最好啦。现在给娃说个媳妇真是比万里长征还费劲啊。女方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达不到要求就翻脸,满足了要求就憨笑。”举国手里又握着一杯青岛啤酒。

  “呀,举国,就凭咱在市府东街卖了十五年的大盘鸡,还愁找不着媳妇?我就不信,要是真找不着,我的‘王’字倒着写。”王建伸手从辣椒碗里舀了满满一大勺猩红色的辣椒,看着都很辣,吃下去估计会把舌尖辣出泡来。

  陈秋刀吃了几口面,咽下一大口冰啤酒。“你的‘王’字倒着写,那不还是‘王’吗?难道会变成‘王八’?”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了,而且还开了格调低下的玩笑,不过他觉得真痛快。杨蛟的手在掰一瓣生洋葱。大家都笑了。

  “男人只要有了钱,什么女人找不到,啊?”杨蛟说。他心里想着,一会儿得让秋刀送他去那个西北女人租的房子那儿,给她送些钱。那女人上星期三的晚上已经和他同居了,她流下了热泪,露出龅牙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名分也可以不要。她说到做到,每天晚上都给杨蛟搓澡,吻遍他全身。他有了数:她比媳妇好。

  “就是。”王建似乎并未生气,嚼着油炸花生米,抿一口啤酒附和道。阳阳突然气愤地说,“一会儿再去买五张彩票,他妈的。”

  一时间,小饭馆里安静了下来。大家开始埋头吃自己盘子里的大盘鸡。老式电视机里的山西晚间新闻播完,举国放下酒杯,拿起遥控器,换到陕西农林频道的“致富经”。正在讲述的是一个眉心有颗痣的中年男人,在南方的大山里散养一大群鸡,他的秘方是给所有的鸡喝中药,一天夜里,他摸着眉心那颗痣,秘密研究过,喝中药长大的鸡肉质鲜美,女人吃了以后脸上不长皱纹,男人吃了以后不会得前列腺炎。所以他的鸡们绝对不愁销路,通通进了大城市,被拔光鸡毛,扔进油锅,端上铺着亚麻桌布的酒店餐桌。

  “天天看,月月瞅,也没见你让咱家富成啥样,哎,你看,我还在这儿捣鼓大盘鸡,你还杵那儿研究致富经。”高个子梅梅挽着好看的晋南发髻,笑着斥责她的丈夫,这样的斥责是每天都会发表的,就像她每天都要吃饭睡觉一样。

  杨蛟吃光盘子里的面,喝光了剩下的少半杯啤酒。陈秋刀几乎没怎么说话却觉得很渴,不过他完全不担心了,现在他的牛仔裤兜里是有钱的,鼓鼓囊囊的,硌得他大腿根有点难受,但他不想带太多钱回302,他又要了一瓶冰镇啤酒,这次是青岛8度。

  外面的街上人来人往,戴眼镜的小情侣吃着牛皮纸袋里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和烤鱿鱼。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麻花、葱花饼和下水道的混合气味。玻璃门旁边,一只脏兮兮的猫在用爪子给自己洗脸。天越来越暗,雨没有停。陈秋刀把杨蛟送到一条脏乱差的巷子口,穿过大街,回到了302。他躺倒在床上,嘴里叼着烟,穿着鞋的双脚交叉着伸出床沿。他抓起手机看时间。时间还早。也许是冰镇啤酒喝得太多,他胃不舒服。起身下床,他来到窗边,观察外面的天色。一团黑云静静趴在天边,像蒙了面的黑衣人,骑着黑马,不知道要骑到哪里去。他希望明天会出太阳,让阳光晒晒他这颗潮湿的心。他想起了政府灶房的那个早晨。厨子在长方形案板前使劲剁着猪肉白菜饺子馅。她说她没有吃早饭,饿得胃慌慌,想吃个煎鸡蛋,能再煎个馍馍片就更好啦。陈秋刀说没问题。他们在灶房门口汇合。他领她进了厨房。“这是谁?”厨子穿着镶黄边的白色制服,握着菜刀,扭头问。“不是谁。”陈秋刀答。“咦,不信,到底谁?”厨子说。“你猜。”陈秋刀嘴角上扬,站在煤气灶前,掂起黑色大铁锅,开始煎鸡蛋。桃花立在一旁假装抱歉地笑。桃花今年二十八,身高一米六八,桃花笑起来可真像桃花。而这一天,在早上的七点四十五分,陈秋刀刚满二十四岁。

  从现在起,再往后推两小时,领导们都不会来用餐。陈秋刀端着盘子,把桃花领进里间。这片小小的天地真是气派又舒适。带卫生间,有空调,大圆红木桌子,摆一圈中式团花镶金色坐垫扶手椅。桃花被陈秋刀安排在最中间那把沉默的交椅上。不过有件事陈秋刀始终都没有告诉桃花,就是关于那把沉默的交椅,那是只有瓜瓜爸爸才有资格坐的位置。他转身从消毒柜里取出一双顶端雕刻古拙花纹的褐色竹筷,递给桃花。

  桃花边吃煎鸡蛋边和陈秋刀说话。陈秋刀给桃花端来一杯热茶。桃花说她开车技术实在是很烂,总是违章停车,超速,闯红灯,哎呀,实在是太多啦,去年一年总共被扣了42分,也许是车牌号不太吉利吧,4444,嗯,不过呢,她说她还是很喜欢白色的车。她说话的时候大眼睛一眨一眨,白色的圆形吊灯在她眼睛里投下闪闪的圆形影像,复印着陈秋刀一头飘香的秀发以及线条紧致的上半身。灶房窗外,政府大院里弥漫着水杉、紫荆、百日红、石楠、樱花、海棠、女贞、木槿、紫叶李、丁香和月桂树的芳香。陈秋刀微笑着说,以后我可以接你上下班呀。桃花心头开出一朵小小的桃花。桃花发现,陈秋刀长着一双莲花眼,眼尾悠长,清秀极了。桃花还发现,陈秋刀笑的时候很像周星驰,不笑的时候更像周润发。

  那天早上他们在灶房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她一共吃了两只煎鸡蛋和三块煎馍馍片。终于有一天,在四月份的一个黄昏,桃花说,来我家吧,带上醋熘土豆丝和豆角烧茄子,我煮上一锅小米粥。他们各开各的车,开车上桃花家需要十分钟。他们趴在墨绿色玻璃茶几上吃晚饭。茶几上铺着一块印着鹅黄色凤尾花的红褐色宽布条。桃花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她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这本书比《百年孤独》写得好。里面那个弗伦洛蒂诺虽然有很多女人,但三十五年来他心里都只爱一个女人,所以让人感动。她说她已经看了五遍,从昨天起她开始看第六遍。桃花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端着托盘,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食物端到桌腿摇摇欲坠的茶几上。她走到客厅角落,扭开黑色音响,肖斯塔科维奇的协奏曲像一支暗夜中的河流,在房间里静谧流淌。后来桃花也学陈秋刀的样,听黄家驹,听“一生所爱”,他们都喜欢周星驰,都讨厌三浦友和。桃花在家里穿一双从平遥古城的绸缎店铺购买的粉红色缎面绣花布鞋,鞋头和鞋帮上刺绣牡丹、蝴蝶、绿藤,脚后跟踩下去,当拖鞋穿,她说这样脚趾头就不会受凉。靠在沙发上时,缎面绣花鞋在她脚尖上一上一下地点着节奏。桃花至今未婚,房子没有装修,只刷了白色乳胶漆。她的卧室只有一张象牙白色的橡木美式大床,带两只象牙白色的橡木床头柜,墙上挂一幅橙黄底点缀宝蓝与赭石色的西洋水彩画,一个戴草帽的褐色背影在有枫树倒影的湖面泛舟,画面右下方署名“桃花”。桃花的身体真好,柔软得像他姐姐出嫁时婚床上铺设的绸缎被面。深夜,陈秋刀能听见窗帘外面半挂车轰隆驶过的噪音,车头灯的光影像春天的花朵,从窗帘缝隙次第闪过。他在星星还在眨眼的时候醒来,桃花还在睡,鼻息轻柔,脸上有光,像湖面的波纹,在暗夜闪烁幽光。桃花每天都要喝咖啡,直到把一口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喝到浅黄。桃花的手放在他脸颊上,搭在他漂亮的招风耳上。记得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接送瓜瓜上学,给瓜瓜爸爸端饭,给领导们打扫办公室。那天黎明,市委后院里,他坐在私家车的驾驶席等瓜瓜的时候,想着以后可以接她上下班,从灶房借用给领导送饭的圆柱形铁饭盒,打包点饺子、红烧肉、炖排骨之类的精美饭食给她送去;在每个天真的日子里,他要开上车,带她去兜风,兜遍整个晋南,从黄河这头一直兜到黄河那头,他幸福极了,感觉自己像一条晋南好汉。

  “刀子,刀子。”陈秋刀准备出门,杨蛟撞门而入,“啊,气死我啦,那个西北娘们可真不是什么好货。”

  “咋啦?蛟子?”陈秋刀把一次性纸杯接满纯净水,递给蛟子。在同时遭遇不幸的时候,这两位发小都会呼唤对方的小名。

  “我进门的时候,看见她正和一个歪瓜裂枣的男人光着身子滚在床上。”杨蛟很生气,情绪很崩溃。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家啊。”此时他又有了数:哪个女人都比不上媳妇。

  “回家好。”陈秋刀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说。

  “你呢?最近咋没看见桃花?”杨蛟的面部比刚进门时松弛了一些。

  “桃花走了。”陈秋刀说。

  “呀,你把桃花咋啦?”

  陈秋刀一言不发,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呈不规则椭圆形的黑渍。这么多年能坚持活下来,多亏自己无懈可击的演技。在灶房端饭的时候,他的聪明伶俐让领导们交口称赞。他们用了一溜四字成语来夸他,什么“大智若愚”啦,“大巧若拙”啦,后面的词儿陈秋刀没记住,最后,一位头发稀疏的领导总结道:小陈儿这娃,是个人才;小陈儿这娃,会成为通讯员中的霸主。这些都是恭维的话,陈秋刀知道,但他不喜欢,也不感激,因为那意味着他今后还是得靠演技继续撑下去。不过至少是现在,他不需要演技,他不想说话,就不说话。而且,如果以后再也不用接送瓜瓜上学,再也不用给瓜瓜爸爸端饭,他坚信自己可以一直就这么随心所欲地保持沉默的。随后,他沉默地想到了他的母亲。苹果卖得不好的时候,他母亲就会骑着破自行车,从黄河滩来到唐牛市场街口,沿街售卖坨坨。夏天,他母亲的脸晒得像蔫苹果;冬天,他母亲的手冻得像烂西瓜。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杨蛟觉得不弄明白整件事他今夜就难以成眠。

  “有天晚上,她跟我说,你应该找个媒人上我家去提亲。我问,你家想要什么数儿?她说,我妈说,就按照晋南的规矩。”陈秋刀一口气说完后觉得口燥唇干。他伸手去抓桌子上那只结满污渍的白搪瓷缸子。

  “然后你说啥?”杨蛟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后面的情节。

  陈秋刀闭上眼睛。把一口水悄悄从喉咙门儿咽下去。

  “到底说的啥?”杨蛟瞪起眼。

  “我说,滚你妈的脚!”

  “呀,刀子,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对待女人!更何况是桃花那样的女人!”杨蛟替桃花打抱不平,“啊,不过,要说实话呢,很多时候,我也是这么跟我媳妇吼的。”杨蛟又哈哈大笑。他们都是晋南男人,他们都是穷人,他们都觉得晋南的媳妇是全地球最贵的。月球和火星的行情目前不知道,因为至今不曾上去见识过。

  “喂,你不要笑,我可比你强,虽然兜里的子儿没你多。”陈秋刀发现自己也笑了。

  “不过,说实在的,有钱的女人,像咱这样的庄稼汉,根本娶不起,有钱又漂亮的女人呢,咱哥们这辈子更是想都别想啦。”杨蛟的眼睛也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呈不规则椭圆形的黑渍,“不过,要是桃花回来找你了呢?”他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突然坐直了。

  “那一定是她太寂寞。”陈秋刀闭目沉吟道。

  夜里,在月亮和星星的光辉下,陈秋刀抱着胳膊,叉着双脚,靠在刚被清洗得锃亮的私家车上,嘴里衔着一根人防办主任三分钟前递给他的蓝芙蓉王牌香烟。冷风吹动他柔软的发丝,他向夜晚喷一口烟,眼睛盯着学校门口。男高中生,女高中生,背着双肩包,像西岸的黄河水,呈滚滚潮涌之势,从偏门倾泻而出。瓜瓜突破重围,背着自己的双肩包,来到了小陈哥面前。后座车门被一只手拉开。

  “小陈哥,这个星期六我过生日,想请同学吃饭,然后再去唱歌,你和嫂子也一起来吧。”瓜瓜一只手搭在身旁的双肩包上说。瓜瓜是个好瓜瓜。瓜瓜只有亲妹妹,瓜瓜没有亲哥哥。瓜瓜觉得小陈哥对待他就像亲哥哥一样好,所以瓜瓜就真的把小陈哥当成了他亲哥哥,但小陈哥绝不敢把瓜瓜当成他亲弟弟。但瓜瓜还是把小陈哥的女朋友亲切地唤作“嫂子”。而且瓜瓜在学校里也是一位好同学。同学们团结友爱,互相帮助,没有人敢欺负瓜瓜。瓜瓜发自内心与同学亲,同学都假装与瓜瓜亲,同学爸爸也怂恿儿子与瓜瓜亲。瓜瓜看上的女同学,没有人敢再起心动念,大家绞尽脑汁,变换花样,帮瓜瓜追女同学。

  “你嫂子估计去不了啦。”陈秋刀握着方向盘说。

  “怎么啦?你俩闹分手啦?”

  “回她宁夏老家了。”

  “哎,我还想听嫂子再唱一次‘一生所爱’呢,她上次用粤语唱得可真好听呢。”瓜瓜靠在后座靠背,眺望窗外的城市夜色,表情有几分失落。

  从夜市小吃摊出来,陈秋刀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拎着三袋瓜瓜要的小吃,炸饼子,串串,炸鸡柳。私家车开进市委大门,驶过长长水泥路面,瓜瓜被安全送到巷子口,陈秋刀换回破车去夜市吃晚饭。那一锅砂锅五花肉片辣得出奇,他又喝了两瓶冰镇的青岛纯生。他开车穿过寒冷的霓虹灯市,车载MP3里,卢冠廷一点都不累,用广东话反复唱着《大话西游》的电影插曲《一生所爱》。陈秋刀的五手本田车一共超速三次,但他用不着害怕,因为车牌是假的。假车牌现在来到了政府大门口。老保安披星戴月,打着哈欠,打开大门。但陈秋刀觉得还没怎么折腾就要回去睡觉很不过瘾。想了一会儿,他掉转车头,向黄河开去。五分钟后,他的车被正在交流检查的外县交警扣在电机大道上,其实再往前开200米就安全了,那里是庄子村路口。没上牌照,也没上保险,他在酒驾,会被吊销驾照,然后被关进去。不过没关系。他跟公安局局长很熟,公安局局长也跟他很熟。他这辆破车就是他帮他搞到的公安局的报废车,扁扁的,宽宽的,带全景天窗,黑色真皮电动座椅,美中不足的是白色车漆已经掉得面目全非,就像一堆破铜烂铁,但陈秋刀第一眼看到,依旧被它饱经沧桑的魅力惊艳到。日本人争夺钓鱼岛的时候,陈秋刀叼着烟,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在车头正中间贴一张正方形的五星红旗。

  坐出租车回到了302,他提醒自己,明天早上要坐电梯上一趟502,跟秘书长打个招呼,明天中午应该就可以去交警队的停车场,把车开回来了。他踢掉白球鞋,红袜子很费劲才脱下来,接着他脱掉外套,秋衣和秋裤没有脱。吸了最后一口烟,他把烟头随手扔在脏地板上,用蓝色破拖鞋的前端拧灭。他钻进散发浑浊臭味的棉花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儿,一只男人的手臂伸出来,从旁边的桌子上摸到手机,塞到枕头旁边的墙角。这只手臂在黑暗中挥舞了两分钟之后,伸回被窝。

  那天夜里,陈秋刀梦见黄河滩的苹果树上开满了桃花。他看着桃花,听着风声,心里想着心爱的姑娘。翻身的时候,汽车的引擎声刺醒了他的耳朵,呜呜呜呜,越来越清晰。白球鞋咚咚咚咚,爬上三楼。走到楼梯边,球鞋停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紧接着,一只胆怯的手开始敲门。敲三下,门开了。桃花回来了。她把手放在他脸颊上,搭在他漂亮的招风耳上。她的白车又停在下面的停车场了,你看,它多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啊,静静地卧在月光下,正反射着清凉的幽光呢,多像对着夜晚在唱歌哇。他握着她的手浮想联翩。

  明年的春天,黄河滩的桃花还会开,不知道桃花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如果桃花嫁人了,我不会一个人去看。会很无聊的。主要是费油。到时再说。

晋南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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