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在电话里说,老屋里进了贼,你有时间回去看看,配合警察调查。
接到这个电话时,我正在距离城市一百公里外的一个度假村里。高大的樟树底下摆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上放着泡好的龙井茶。在我的身旁,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旁边花坛里,芙蓉花、美人蕉开得更欢,小辣椒绿得发亮。空气里是青色、黄色和黑色的味道,青色的是苔藓、黄色的是落叶、黑色的是泥土。再远处是漫山遍野的玉米,以及绿色的群山,微风就从山里吹过来,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父亲的电话把我带回到久违的老家。我记得,老家的土地上,有的是望不到边的松树林,绿浪滚滚的稻田,以及田间闪闪发光的池塘。
老家的村庄叫丁毕庄,我已经有十年多没回老家了。
2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外公当年从城里回乡的情景。车一到村口就响起了鞭炮声,村里人夹道欢迎,一直从村口迎到了屋里。屋里挤满了人,屋外还站着很多人,争相和外公说几句话,回忆一下往事,问一下外面的情况。外公带着一个大箱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包糖果,花花绿绿的糖果,散给孩子们,孩子们一哄而上,糖果很快就被抢光。外公又拿出两包烟,散给抽烟的男人们。大前门烟,当时还比较稀罕。直到吃午饭的时间,村里人才各自散去。外公脸上放着红光,笑容从眼里止不住地流出来,他这才从箱子里拿出一些小东西,分给几个外孙。姐姐是一个粉色的发卡,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小珠子,闪闪发亮。我是一个卷笔刀,最奇特的是背面可以显示不同图案,有兔子、牛、龙、老虎和猫,倾斜的角度不一样,出来的动物就不一样。那个卷笔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向班上同学炫耀的资本,我甚至用它一个小时的使用时间换来了一支铅笔。
时间一如既往的无情,一转眼,回乡的由外公变成了我。车子很快就到了村口,当年外公回乡时的场景没有出现。村里冷冷清清的,没看到一个人影。很多人家都锁着门。我把车子直接开到叔叔家门口。对于母亲嘱咐的看看老房子,我其实没有多大兴趣。老房子是他们的记忆,我的记忆里只有稻田里的汗流浃背和饭桌上的一盘白菜、两碟咸菜。叔叔坐在家里等我。我拿出一包黄鹤楼敬他。黄鹤楼十块钱一包,我平常不抽烟,心想这个烟在农村里应该算好烟了。他伸手拦住了我,等一会儿警察要来,你是城里回来的人,这个烟可拿不出手。说着,他起身回房,拿了一条大中华递给了我,这是你弟弟过年带回来的,你拿去散人吧。堂弟在外面打工,每年过年的时候才回来。我有些羞愧。不是因为烟不好,而是因为自己还活在记忆里。
警察姓王,是乡派出所的,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精干。他说叫他小王就行了,我称他王警官。叔叔带着我们一起去老房子查看。父母亲十年前离开了家,去哥哥那里,帮他照顾孩子。离开之前,他们把老屋托付给叔叔,说让他帮着照看,他们在外面住不惯的话,还要回来的。十年过去了,他们时常声称住不惯,但也没有回到老屋。
叔叔先把我们带到了右边的房间前,指着窗户说,从这里进去的。
这是以前我住的房间,窗户还是老式的,几根手指粗的铁条,上面已经锈迹斑斑,中间几根被弄断了,露出个大洞,小偷就从这个洞里钻进去的。王警官点了点头,小偷应该不胖,胖子钻不进去。
叔叔又把我们带到大门前,拿出钥匙,正要开门,王警官制止了他,他上前看了看门锁,皱了一下眉头,似乎若有所思。锁是最普通的锁,要弄开,显然比弄断窗户上的铁条容易得多。
屋子里到处都是蜘蛛网,网上粘满了已经被吸干了的蚊子和苍蝇,堂屋的大八仙桌上铺满了厚厚的灰尘,墙上有几处石灰都已经剥落了,露出了灰色的水泥墙面。叔叔解释说,派出所不让打扫的,怕破坏现场。我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平时都很忙。王警官四处查看了一下,一边拿出相机拍照。我看不出屋里有什么变化的痕迹。也许,我压根儿就不记得父母亲离开家时老屋里的陈设。后来到了我住过的房间。那几年里,我们姐弟三个都已经离开了家,谁回来谁就住这间房子。我看了看房间,屋里陈设仍然没有变化。大红的书桌大红的椅子,桌椅原本都是原木色,刺槐做的,红漆是父亲后来特意漆上的。床是老式床,据说还是奶奶留下来的,床架上雕着喜鹊和凤凰,还有祥云,喜鹊、凤凰和祥云都是淡黄色,嵌在红色中间,显得比较醒目。一个抽屉拉开了,但里面空空如也。
王警官问我,看清楚了没有,丢了些什么东西?
我摇了摇头,我没看出什么。
王警官说,你再好好看看,对破案很重要。
3
晚饭吃得比较简单。一碗红烧鸡块,一盘炒南瓜丝,一个清炒大白菜,还有一盘酸豆角。还是过去的味道,但是没有过去那么好吃了。叔叔解释说,你娘娘从菜地里一回来就准备,烧鸡块费时间。菜倒没什么,烦的是不停地有蚊子骚扰,不一会儿的工夫身上就被咬了好几个包。娘娘指了指自己的脚说,她脚上穿了双膝盖高的雨靴,到了晚上都要穿这个,现在的蚊子特别多。
吃完饭叔叔提着木桶去喂猪,木桶里是煮南瓜,再拌上糠,加上白菜边,还有吃剩的饭菜。猪的伙食也比从前改善了不少。记得以前猪的主食是糠,泡在涮锅水里,再拌上一些猪草,猪也吃得很香。小时候我就常常和姐姐去打猪草。我跟着叔叔去猪圈,一到门口,一大团蚊子冲出来,撞得满脸都是,眼睛都睁不开。叔叔打开电灯,一头肥猪趴在猪槽边,叔叔把猪食倒在猪槽里,肥猪抬起头,把脑袋伸进猪槽里,猪圈里很快就响起了呼啦呼啦的声音。我突然发现猪屁股上有一个拳头大的洞,就问叔叔是怎么回事。
老鼠咬的。叔叔说,就在前几天晚上,我听到猪在哼哼,就过来看,结果发现有几只老鼠趴在猪屁股上咬,猪身上都是血。
猪都不动一动吗?
晓得动,就不叫懒猪了。
现在老鼠这么凶啊?
到处都是。有一天你娘娘在米缸里,用蛇皮袋,一次套到了八只老鼠。
猫呢?
现在的猫吃得比人还好,哪里还会抓老鼠啊。
晚上我睡在叔叔家。床上铺得很软,下面不再是稻草,而是席梦思,新换的床单,但是我还是没睡好。我已经不习惯乡下的夜晚了。到处都是虫叫,窗外是看不到头的夜,我相信只要一出门,就会掉进无边的黑暗。偶尔一两道亮光从窗前闪过,应该是远处过路人手电筒的亮光。这样的乡村小偷应该很容易下手。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猪圈里传来哼哼声。我想是不是老鼠又在咬猪,就翻身起床,想看看老鼠怎样把猪咬成那样。出房门的时候我发现叔叔也起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我们拉开后门,叔叔远远地就打开手电筒照向猪圈,发现猪圈门口站着一头猪。那头猪比家里的猪要瘦一些,但个子比较高,嘴巴又瘦又长,两颗獠牙格外醒目,看起来很凶。叔叔说,是头野猪。在手电筒的灯光下,那头野猪正伸着舌头,穿过铁门的栅栏,去舔猪身上的伤口。野猪这时也发现了我们,扭头看了我们一眼,哼了两声,大摇大摆,晃晃悠悠地走了,像在自己家里散步一样。
我说,现在老家都有野猪了?
叔叔说,多了。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我从地里回来,看到小河边一头母野猪带着一群小野猪在喝水。不光是野猪,还有狐狸,兔子,獾,松鼠,都回来了。根宝说他还见过狼。
根宝没儿没女没老婆,现在在岭头的庙里守庙,听说做了和尚。
顿了一顿,叔叔又补充说,人少了,畜牲就多了。
我突发奇想,那窗子会不会是什么动物弄的?
叔叔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4
第二天上午,叔叔家里坐满了人。放眼一看,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小孩,只有两个年轻一点的妇女,怀里抱着孩子。叔叔说,基本上就这么些人了。我拿出叔叔给的大中华给男人们发烟。屋里议论纷纷,大都是夸我的话。有人说还是我家好,两个都上了大学,吃国家饭,坐办公室,日不晒夜不露,不像他家孩子,在外面打工,辛苦。有人问我,听说我在外面做了大官,是不是处级,和县长一个级别?有人议论我的车子,说一看就是好车,得七八十万吧,然后不容我分说就替我做了主,听说你一年要赚上百万,我看恐怕还有些保守,读书人都谦虚。马上就有人跟着说,小时候我就看他和别人不一样,老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一点也不假。也有人埋怨我,在外面发达了,也不回家看看,那发达了又有什么意思。最后的这句话立即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说人活一世图什么,不就图个脸面图个光宗耀祖嘛。我想起项羽的那句名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在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时常走神。我想起小时候一起放牛、打猪草甚至打架的伙伴们,希望能够见到他们,一起回忆回忆那些热闹的乡村时光。但同龄人一个也没见到,他们都外出打工或者做生意去了。而眼下的这些问题我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赔着笑。幸好王警官很快就来了,算是替我解了围。
队长根苗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大家的话,大家安静一下,王警官来了。王警官,丁毕庄在家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了。请王警官讲话。
王警官并不急于讲话,他的目光像手电筒一样,先满屋子扫射了一圈,似乎要在人群中找出线索,但好像没有什么收获,于是他收起了目光,说道,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丁老师家失窃一事。我们所长上中学的时候跟丁老师念过书,所以这件事所里非常重视。我请大家来,是想请大家提供一些线索。
大家这才回归正题。
有人问,是不是丢了贵重的东西,他们家贵重的东西肯定不少。有人反驳,说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放家里,又没人。那人继续反驳他,有些东西带不走啊……
又跑题了。王警官立即打断他们的争吵,大家还是说一说线索吧。
又是一阵乱嚷。最后队长根苗把王警官叫到了一边说,这样不行,问不出东西,这些都是年纪大的人,大脑都不清楚,话还多,不如找几个靠谱的问一问。
王警官表示同意。最后根苗推荐了根宝、建国和祥生。几个人都是六十多岁,算是当中年轻的了。
建国说,村里就这么些人,不是老头子就是妇女和小孩,都不像干这种事的人啊。
祥生也表示同意。他说自己对这些人都比较了解,都属于老实本分的,这么些年也没干过什么坏事。
根苗不同意这个说法,说以前没干过,不等于现在不干,情况在变化人也会变化嘛。
他是队长,说话总要显得高人一头。
根宝说,按说应该不会,现在大家的生活都还不算差,至少没有欠债的。在家的这些人,又没有喜欢赌博的。我提一个想法,会不会是外面人干的?
根宝在庙里做和尚,庙就在岭上,每天来来往往的人都要从岭上过,他的话马上引起了王警官的注意。王警官说,那你有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
根宝说,你是知道的,庙里平时没什么香火,只有过年那几天外面的人都回来了,烧香的才多。平时就几个老头子坐在那里喝喝茶打打麻将,也没见到什么陌生人。
根苗说,那你等于白说。王警官,我提一个建议,可以从丢失的东西入手,查一查,说不定就有线索了。
王警官立即转向我,你查出来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摇了摇头,还没有,我下午再问问父亲。
调查没有结果。他们走后我有些悲观,跟王警官说,恐怕不好调查了,实在不行就算了。王警官脸上却充满了神秘的微笑,今天很有收获。
我不知道收获到底在哪里。说实话,我对这个调查没多大兴趣,又没有丢什么宝贝,犯不着这么费神劳力。下午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父亲说,值钱的东西倒没有,但是很有价值,是你外公当年留下的一些资料和照片。里面还有一个证明,是关于南京的一栋老楼的。那栋老楼当年是你外公的父亲的房子,后来落实政策,听说可以把房子弄回来。
外公的父亲当年做过国民党的部长,他住的老楼应该不简单。父亲要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可能为的就是这个。我立即兴奋起来,脑子里出现一系列电影里的镜头。如果这个楼能够弄回来,现在肯定价值不菲,分给我的钱可以在城市买一套大房子了。
父亲的话终于给了我一些动力。我决定再到老屋仔细找找。进屋前我重新审视了一下老屋。这是一套红砖做的瓦房,墙上用石灰刷过,但不少地方已经剥落了,红砖露了出来。屋顶上落满了厚厚的树叶,以前记得父亲每年都要上屋顶清扫一遍的,说否则就会影响通风。老屋算上堂屋一共七间,堂屋在中间,左边两间,右边四间,其中最右边的两间是后来加盖的。房子是在我读中学的时候盖的。我清楚地记得,当年为了盖这个房子父亲可是费尽了心机。有一次父亲从学校回家时显得很兴奋,他跟母亲说,有人从江南弄到了一批木材,价格很便宜,他要了一些,盖房子用得着。房子该重新盖了。这批木材就是父亲重新盖房子的灵感和最初的动力。我还记得,盖房子的时候,老屋那里一片狼藉,旧房子拆了,新房子才打地基,木头、瓦、水泥、红砖堆得到处都是。我们姐弟几个晚上睡在叔叔家。父母亲就睡在门口临时搭的一个棚子里,他们要看着这些东西。那时正是秋天,蚊子很多,但是父亲站在门口笑得很开心。母亲累了一天,但是脸上也堆满了笑。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开心。之前的房子还是爷爷当年盖的,现在他们要盖自己的新房子了。
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我赶紧把所有门窗都打开,通通风。屋里很暗,每间房间的屋顶上原本都镶嵌着玻璃做的亮瓦,但现在都被树叶遮住了。我只好去开灯。不亮。我这才记起很久没有交电费了。我只好去找叔叔要了个手电筒。在父母亲的房间,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个包裹,用塑料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很严实。我拿着塑料包走到屋外,在门口的石凳上打开,里面有很多书信和照片,居然都没有发霉。在当中,我找到了那个证明。我随即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还在就好。你带上。下次带到我这里来。我想起最要紧的事,赶紧问父亲,南京那个房子,还能弄回来吗?父亲说,不可能了。你外公在世的时候曾经联系在国外的两个弟弟,三兄弟一起写了那个证明,还托了很多人,都一直没有办成。现在他去世了,更不可能了。听说现在那里住着一个少将。
我有些失落,半天我才问他,那你要这些资料干什么?
父亲说,你母亲要那些书信和照片,时常翻一翻,有个念想。
我这才明白父亲要我回家一趟的真正目的。他那么细心的人,应该不会在家里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现在既然家里进了小偷,一定还是偷了什么东西。我决定还是好好找找。
我打着手电筒每个屋子翻找。最后翻到了我的房间,一个小书架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个小书架上当年集中了我们家的全部书籍。有父亲攒下的,也有哥哥和我攒下的。现在,书架上也布满了灰尘。我打开了两本书翻了翻,当中有些都已经烂掉了。我突然有些伤感。放下书,脑子里尽是当年读书的场景。这些书曾经是我的骄傲。在那个书籍匮乏的年代,每次学校的读书会我总是能够凭借这些书,吸引同学们艳羡的目光。在书架的最下面一排,我发现空了一大块。我记得离开家的时候,书架上塞得满满的。想了半天,我终于想了起来,那里曾经放着一本家里最厚的书——《辞海》。我曾经几次想把这本书带走,但还是因为嫌它太厚太重,放弃了。现在,这本书不见了。
我赶紧打电话给哥哥姐姐,他们都回答说,没有拿。再打电话给父亲,也说没拿。
我终于找到了家里丢失的东西:一本《辞海》。
5
《辞海》?王警官在电话里沉思着,费了那么大劲进屋,就拿了一本《辞海》?
我说是的,没发现丢其他什么东西。
我又说,还是算了吧,费那么大劲,去查一本《辞海》,不值得。
王警官说,不急,让我想想。
镇上离老屋并不远。第二天一大早,王警官就赶了过来。对于他的到来,我有些不耐烦了。昨天晚上我就收拾了东西,准备今天就动身回城,没想到他又来了。
王警官说,你还记得,那是什么版本的《辞海》吗?
我说,是父亲给我们的,我不记得是哪一年的版本了,好像有些旧。
这就对了。这本《辞海》有可能是老版本甚至是孤本,否则小偷不会费那么大劲。王警官说,关于收藏,我还是懂一些的。我一直喜欢收藏图书。我家里现在还有几套当年的连环画,有专家说,现在可以值几十万呢。
王警官看上去很兴奋,神情也很自得,他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小偷作案的动机而激动。
王警官说,现在目标很明确了:找到这本《辞海》。你再好好想一想,你这本《辞海》还有些什么特征?
我想了想说,有,我记得父亲送给我的时候,我在扉页上写了一句马克思的名言: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的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王警官说,那就好办了。小偷拿这本《辞海》一定是去卖的。我熟悉我们市所有的文玩市场,我马上托朋友查问此事。我还要亲自去一趟市里最大的文玩市场。我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他最后的一句话斩钉截铁,但也基本上宣告,我还得在老家待段时间了。回老家前,我还有些想念老家,但是回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天也不想多待了。
回到叔叔家的时候,他正打算出门。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还不是去村部,给他们搬砖。村里要做新办公室。
我问他一天能挣多少钱。
叔叔说,一天八十,中午管伙食。比种庄稼强多了。
我看了看叔叔,他脸上又黑又瘦,头发灰白,一大半是变白了,另一小半应该是灰尘。他晚上都回来得晚,还要忙家里的事,根本就顾不上洗头。虽然还没满六十,但牙齿已经掉光了,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婶婶专门给他端来了稀饭,说他现在只吃两样东西:稀饭和面条。我真不知道,中午在村部的那一餐,叔叔是怎么吃进肚子里的。叔叔当时还跟我说,这段时间忙过了,他就到县里去装假牙。
我突然有些心酸,我说叔叔,你现在应该不缺钱了吧。庄稼不收税了,还能卖几个钱,两个弟弟每年都要给些钱吧。你年纪也大了,没必要这么辛苦了。
叔叔说,钱是不缺。习惯了,闲着人就发慌。
娘娘在一旁说,他是穷怕了。
我说,那我今天陪你去,去帮你推车。
村部还在老地方,只不过地盘扩大了,听说要在那里建一个四层的楼房。我说村部平时没几个人办公,要建那么好干什么?叔叔说,脸面啊。村部建得好,显得村里工作搞得好啊。我说现在农村又没几个人。叔叔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我的到来惊动了村干部,一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朝我走过来,喊我丁总。我知道现在不知道身份的人都喊什么总,但我还是有些不习惯。叔叔介绍说,这是陈主任,村委会主任。陈主任看到我就说,听说丁总家丢了东西,需要村里配合做点什么吗?我说,一点小事,丢了本《辞海》,就不麻烦村里了。陈主任说,警察都来了,就不是小事了。这样,我派个人,一家家暗访一下。我们以别的名义去访,比警察出面还要好。
这倒是实情,我赶忙向他表示感谢。
中午的时候陈主任硬是要请客,还要叔叔一起作陪。八个菜,不算丰盛,我知道现在管得严,已经算不容易了。陈主任端着茶杯说,现在不让喝酒,我就以茶代酒,敬丁总一杯,希望丁总常回家看看,支援家乡建设,造福乡梓。没想到村主任说话这么文绉绉的,这让我添了几分好感。他接着说,村里所有在外面工作的人,村里都建有档案,还时时追踪了解情况,这也是他们的重要工作之一。他希望我跟村里保持联系,有什么好消息不要忘了让家乡人一起高兴。我赶紧点头,表示愿意尽绵薄之力。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家乡还有人关注自己,总是能满足我一点虚荣心的。
6
第二天一大早,王警官又来了。他一下车就来找我,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想他是不是有什么收获了。王警官说,我昨天下午就去了市里最大的文玩市场,走访了所有商户,他们都说没有见到这本《辞海》。其他的朋友昨天晚上也给我打来电话,都没发现。看来小偷还没有出手。我们还需要耐心等待。
我说,王警官辛苦了,打个电话就行了,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王警官说,这是所长重视的案子,昨天晚上所长还问了我情况了。
虽然我知道他这么辛苦不是给我看的,但我还是说,太感谢你们了,你们太负责任了。我还有些急事要处理,打算明天就回去了。
王警官这次没有勉强,他点点头,那好,有什么情况我及时给你打电话。
一本《辞海》如此兴师动众,我觉得实在没有太大必要。我决定明天就动身回城。反正父母亲交待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当天晚上我就跟叔叔说了要回去的事。叔叔有些不舍,说这次回来太仓促了,没有招呼好我。又说,你父母亲什么时候想回来,提前打个电话,我们好提前作准备。我有些动情说,你们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不要再那么劳累,也该享享清福了。有空到城里去走走,到我那里去住几天。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话。叔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尤其不善于说客气话,这天晚上还是说了很多,弄得我们跟生离死别似的。不过一想,我已经十年没有回来,下个十年的时候,他们都已经七十了,看他们的身体状况……而老家,除了他们,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我越想越伤感。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我就上了车,准备出发。叔叔和娘娘站在车边,叮嘱我路上慢一点,注意安全。车子刚刚发动,就有人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我不认识,我看到叔叔在跟她打招呼。叔叔凑过来跟我说,是村委会的,也姓陈。我只好下车,喊了一声陈大姐。陈大姐说,有线索了。
7
王警官来得很快。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到了。陈大姐说,《辞海》找到了。她打开包裹,拿出了那本《辞海》。就是这本,绿色的封面,右侧面还有我写的自己的名字,蓝色的笔迹清晰可见。打开扉页,里面果然写着马克思的那句话,歪歪扭扭的。我记得当年我是很认真地写的,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这么难看。
王警官拿起《辞海》仔细查看,他看了看版权页,又看了看扉页,再打开内文翻了翻,一副很内行的样子。看完了,他紧缩眉头,说道,就是一本普通的《辞海》啊,这就奇怪了。对了,你说说,什么情况?
陈大姐说,我们陈主任要我去访一访,昨天下午我就来丁毕庄走访了一下。大部分人家都锁着门,没几家,很快就走完了。后来我想起西头还有一家,帮有家,平时很少有人去的。我就过去,门是开的,帮有和他孙子正在门口,他孙子手上就拿着这本《辞海》,正在读给帮有听。
王警官当机立断,走,去帮有家看看去!
一条小路从东头穿过西头。据说这里原本没有路,是村民们踩出来的。后来,这条路就成了村里最繁忙的一条路。这条路我以前经常走的。当时丁毕庄有所简易的小学,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上一二年级时,我就顶着头上的刺槐、泡桐和苦楝树,踩着这条路,去上学的。我在这条路上钓过青蛙、打过猪草、被狗咬过,有一次还追着一条土蛇,一直追得它逃进了稻田里。后来小学取消了,所有的孩子都到村部旁边的小学去读书。叔叔说,最近他也有一年多没有去西头了。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串门越来越少了。
去帮有家的路上,陈大姐赶紧向我们介绍了一下帮有家的情况。帮有今年七十八了,应该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了。他只有一个儿子,去外地打工了,大孙女已经出了嫁,大儿子带出去读书了。留在家里的是小儿子,大家都叫他胡儿。胡儿十四岁,读初一的时候,有一天放学,被几个年轻人拦住了,找他要钱。年轻人手里拿着刀和棍棒之类的东西,吓唬他。他身上没钱,就被那几个人打了一顿。听说打得很厉害,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到医院里去检查后还发现有脑震荡。后来身体的病治好了,可是这里又出问题了。
她指了指脑袋说,他那个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很安静很老实,发病的时候大喊大叫,碰到什么砸什么。学校的桌子椅子砸坏了不少。没办法,家里只好让他休学了。
王警官若有所思地说,他是精神病人,那就不用负法律责任了。
这应该是全村最老旧的房子了。现在村子里已经盖了很多楼房,叔叔家几年前就盖了一栋两层楼房,在村子里都算是比较差的房子了。而眼前的这个房子还是平房,屋顶上是老式灰瓦,墙上是土砖,屋后墙上还糊上了干茅草,是防水用的,暴露了岁月的痕迹,这房子应该有五十年左右的历史了。房子很矮,我估计了一下,进他们家的门我需要低着头。屋里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的东西。门口有两块大石头,其中一块石头上放着一个竹筛子,里面是晒得半干的豆角。石头的旁边,摆着一条长板凳,上面坐着两个人,年纪大的那个我认出来了,是帮有,记得我离开家的时候他还在田里插秧,现在连走路都有些费劲了。他比我父亲大一辈,按老家的喊法,我应该喊他爹爹。他旁边那个孩子应该就是胡儿了。胡儿又黑又瘦,脸上像是很久没有洗过一样。看到我们,他叫了声“爹爹”,就躲到帮有身后去了。帮有看着我们,目光却是呆滞的,仿佛没看到我们一样。
陈大姐解释说,他最近得了白内障,看不见人。他儿子说,要等他过年回来,才能带他去县里做手术。
说完了,她就上前,喊了一声,帮有大伯,派出所的人来了。
帮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声音很小,我没有听清。
我从王警官手里拿过那本《辞海》,走到胡儿跟前,他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还朝我笑了一下。我实在无法想象这孩子是怎样弄断窗户上的铁条,又从断掉的铁条中间钻到屋里去的。我说,胡儿,你要这本书做什么啊?
胡儿说,爹爹眼睛看不见,害怕,哭,我读书给他听,他就不哭了。顿了一下,又仰起头,骄傲地说,我认得字!
我指着手里的《辞海》说,那你会用吗?
胡儿点了点头。我把《辞海》递给他,那你查个字给我看看,查到了,就送给你。
他接过《辞海》,抬着头看我,我发现他眼里很干净,就像头顶的白云一样干净。我随口说道,你就查村庄的村字吧。
他往地上一坐,把《辞海》放到腿上,努力地翻了起来。他翻书的样子很可爱,全神贯注,眼皮不停地眨动着,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坐在老屋门口的石桌石椅上做作业的样子。我想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他现在也应该跟父亲进城读书去了吧。
胡儿查了半天,抬起头来对我说,没有这个字。
我笑着说,那好吧,你查查村庄的庄字,查到了也算数。
他又低着头,努力地翻起来。翻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说,也没有。
我说,是你不会查吧。
他倔强地说,没有。
我凑了过去,好吧,我教你查,你看好了啊。
王警官和陈大姐也凑过来一起看。我先是用拼音,后来又用部首查字法,最后用四角号码查字法,都没有查到。于是我又查“庄”字,查了半天,居然也没查到。王警官笑着说,这是老版本的,和新版的查法不一样,还是我来吧。
那天上午,我们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在《辞海》里,查不到“村庄”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