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开挣脱了我,我看见他向红旗游过去,我看见红旗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小开,我看见红旗被小开奋力地托上岸,小开却没有上岸。
小开回端村那年14岁。春日的傍晚,夕阳和晚风做了他的背景,小开头发凌乱,嘴角上扬,面容冷漠地打量着这方陌生的土地。
红旗和我心里顿时一惊。
红旗是村里的孩子王,端村的孩子都归他管辖,小开的归来让他本能的警惕,因为小开身上一直保留着都市生活的痕迹,红旗隐隐地觉得他管不住小开。果然小开不拉帮结派,也不和任何人交往,冷漠得如同远山上的一片白云。但他一回来就抢了我在班级里的地位,让我十分恼火。
我的数学得到了98分,小开是99分,我恨得牙根痒痒。
“考那么好还生气啊。”放学路上,小开有意和我搭讪。我很奇怪,他归来这么久还没和谁讲过话呢。
“你不是考得更好吗?”我白了他一眼。
“嗨,我白高兴了一场,老师看错题,错了却给我看对。你看,就是这道文字题,我已经让老师改分了。你还是第一呀。”
“我才不在乎这个呢。”我言不由衷地说。
“那你在乎我们做朋友吗?”小开很认真地看着我。
“当然。”我也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心里一直就不拒绝他。
拒绝他的是红旗。
红旗通知我孤立小开,他说全村孩子都这么做了,“孤立”是红旗惯用的伎俩。我也曾被孤立过,所以知道孤立的伟大和被孤立的痛苦。
“孤立我?没想到红旗这么幼稚。”小开一如既往的淡定。“红旗就这种人,看不惯谁孤立谁。”
“他以为他是谁呢,你也要孤立我吗?”“如果我要孤立你,就不会跟你说了。”
“那不就行了,只要你不孤立我;但同时你要背叛红旗了。”
“红旗算什么,像个笨熊。”我第一次说话这么斩钉截铁。小开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
放学路上,红旗像一座铁塔一样挡住我们的去路。
“只要你离开小开,你还是我们的副司令。”红旗对我说。
“去你的副司令,我才不稀罕哩。”我和小开相视一笑。
“怎么?找到靠山了,说话这么硬气?”红旗用力一拱我的身体,我立即后退了好几步。
“红旗,你想怎么样?”小开一把挡在我的面前。
小开并不比我高出多少,他和我一样清瘦,在身体发育良好的红旗面前,我们像两根瘦弱的野蒿草。
“怎么样?老子早就想揍你了!”红旗说话的瞬间已出拳,一拳“咚”地砸在小开的胸口。
小开怒吼了一声,像一只小老虎一样地扑了上去,那是我从未看到过的小开,他的脸上写满凶悍与野蛮。我也扑了过去,和红旗撕扯着,纠缠着,不依不饶。
结果,鼻青脸肿的我们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没有红旗的掺和,我们的生活更快乐。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养蚕宝宝,本来以为友情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谁知我却要随同全家一起迁出了。命运总是喜欢作弄人。
我和小开在端水河边诉说离情,远处红旗一伙在自在地玩水。看见我们,红旗故作落水状地惊叫,然后哈哈大笑。
呼救声在黄昏再一次响起,这次不是红旗,是村里的小伙伴。
一个人在水中无助地扑腾着,像只快要断气的公鸡。是红旗!
小开“霍”地一下站起来,我却拉住他,我们和红旗还在孤立的状态中呢。
但是小开挣脱了我,我看见他向红旗游过去,我看见红旗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小开,我看见红旗被小开奋力地托上岸,小开却没有上岸。
端水河依然平静地流着,只是,带走了小开。
很多年,我没有回过故乡,因为我无法面对那样一条河。我回避它,回避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
很多年后,我可以平静地坐在端水河边,我听到风中的低吟,似乎多年前熟悉的声音,难道说他依然在河边,做了河的守护神?
我只知道从那年后,河水再也没能带走过一条生命。
我看到过长大的红旗,他在河岸边盖了一幢小楼,只是当他注视河面时,我知道他是决然不会想起什么的。他看到我的时候露出乡情般的笑容,殷勤地请我上他家做客。我看到他空阔的大嘴里有黄色的牙齿和绿色的菜根,突然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无法消除对这个人的厌恶。
我坐在河岸,在阳光下翻晒出两样东西,久久不能释怀。一张泛黄纸张上的蚕卵,我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没有长出蚕来?
我以为蚕化成了飞蛾,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曾知道它会留下卵。一个人,当他不再在这个世界上生动地舞动他的身影后,也一定会留下一些难以磨灭的记忆,在另一个人的心上温暖他的寂寞。
还有一张照片,也已经泛黄了。那是小开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开笑得阳光般灿烂。我把照片迎向阳光,我又一次看到小开沐着霞衣,在空阔的江面上朝我缓缓走来,他脸上绽放着笑容,就像盛夏季节那遍地开花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