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太白西沉,东方朝霞灿烂,云重缤纷。
小小院落,地面一层花瓣,一夜风雨,花朵飘零,翠叶葱茏。
纸扎恢复原状,摆千般姿态,透万种风情。他们逡巡眼神,热切地看着男子,男子大袖轻扬,盖住出出戏剧。
玉石的工作台边,有一盆纸扎花朵,牡丹重瓣,苍白无力,挑着长长的花蕊,芽芽侧卧在里面,她那么小,只有拇指大了。
她盖着一片纸碎,这花蕊成了苍天的古树。
男子皱了眉头,他不知道用什么身份面对这孩子,尽管他是最高贵的画皮,她是画皮生的子女。
晨曦透过窗纸,光线错落,金色纤尘荡漾,纸碎随风而动,在地面滴溜溜打转,男子踏足,这纸碎落下来,又旋转着,趁其不注意,猛扑开秀帘,蝴蝶一样飘了出去。
“少主!”有纸扎说,“快去追!快去追!他们是纸璋,是纸灵!快去捉住她!”
“纸张?”
“是啊,少主!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万物皆有灵。”纸扎急匆匆说,“人类有血液,却只能叫做血脉,不能称作血灵!您快去追纸灵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男子巍然不动,他声色安静。
“纸灵为什么叫做纸璋?”
“您真是个特殊的少主。”纸扎焦急地说,“您难道连弄瓦之喜与弄璋之喜都没有听过么?”
“我从来不关心这种事。”
又一片纸碎被风吹起,吃溜溜飞到院里,被晨风吹得高了,展眼消失。
“又跑了一群纸璋!”纸扎说,“还是最结实的纸灵。他们是公主扎纸剩余的碎片,每一片都是绝品。”
“您就让他们这么飞走了么?”有纸扎在大袖下厉声问,“这些纸来自远古,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法制造,不知用了多少珍贵的材料,不知道用了多少秘法保存,公主费尽心血,才把他们留下!”
男子悠然躺下来,把长腿只在椅子上,他发现,这椅子也是纸扎而成。
芽芽翻个身,娇嫩的脸笼罩在霞光里,她像一朵栀子花,含苞欲放。
“我倒想知道。”男子说,他看到纸扎的壶与杯,他拿过来,端详这杯子,壶与杯透彻如玉,晶莹剔透,却没有一滴甘霖。
“我觉得奇怪。”他说,“纸张有纸灵,人类却没有血灵?”
没有纸扎回答他。
秀帘落地,依然翩翩,屋内更多纸碎蠢蠢欲动。
男子眉毛微扬,他忽地笑了,这微笑春风化雨,男子的凤眼挑起眼角,在脸颊上有了几丝细纹。
“不回答?”他说,“我立刻把所有的纸碎扔到外面去!”
依然没有人回答。
男子托着杯子,仔细把玩,这杯子玲珑小巧,仿佛有了生命。
屋内没有一滴水,只这遍地的纸碎与纸扎。
屋内很静,纸碎悄悄在动,他们向秀帘匍匐,老鼠一样轻巧。
“让我来想一想。”他说,“万物皆有灵。纸张有什么灵?做画皮?做书籍?做字画?还是做纸扎?这纸张有没有灵根本没什么大紧的!”
他笑吟吟地看这地面纸碎,伸一足,捻在他身上,果然听的一声痛呼。
“放开我,你这个坏少主!”纸碎应声而起,纯洁皎白,一瞬间,凝成了一个女子。
女子长眉俊目,身影袅娜,穿束身衣裙,鬓边斜缀一朵子规花。
她那么年轻,却没有一点热气,森森站立在霞光里,美丽绝伦,却冰肌玉骨。
“你要到哪里去?”男子问到,他懒洋洋地看着她,“我好歹是少主吧?你们离开我,最少也得跟我打个招呼吧?”
“您的芳名?”男子站起,弯腰一揖,“我是少主,是最高贵的画皮。虽然我刚刚当了一天的少主。”
少女低头,长颈优美,宛若天鹅,她复抬头,星眸眨动,霞光落进这对明眸,她灵动起来,男子移开大袖,小纸扎出溜过来,崇拜地看着女子。
“你到底是谁?”男子问到,“你们为什么被丢弃在这地面?我妹妹如此践踏?”
“什么?”有纸扎惊恐地问,“公主什么时候践踏过纸灵?公主那么爱惜这些纸璋!少主为什么要这么编排公主?”
“少主什么也不懂得!”纸扎们碎碎地说,互相观看,担心害怕,“这画皮怎么选择了这样的主人?他不知道万物的规则!他也不会吞噬人类了吧?没有了人类的血,不会再有纸扎滴血生了。”
“怪不得纸灵要逃走!”又一个说,“我看这次的纸灵,是颜姐姐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小纸扎说,“公主告诉我,她要把公子黄金屋扎出来,要滴给他两滴血,然后,用黄公子剩余的纸碎扎出小姐颜如玉啊!”
“真的么?”
“公主这么说的。”小纸扎说,“公主把纸碎放到地面上,只不过,唉!”他摇头晃脑,没有说下去。
女子悄悄抬头,她看着男子,眼睛忽然有了泪。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子说,“你也可以落泪么?我妹妹是画皮,画皮哪里会有水气?可她却有汗水与泪水!她甚至有了血水,她甚至能诞育人类一样的孩子!”
“你说!”他又苦恼起来,“你也是纸人吧?恐怕又是纸扎?这画皮只有一张,画了她,就不能画出我,画出我,就不能画出你拉!”
“可是!”他忽然说,“你为什么也有泪水?也有这样的水滴?这人类才有的水?”
“人类不是只有水,少主!”
“我知道,他们还有血。”
“哼!”少女冷漠地说,“少主,你根本不知到,我们和人类的区别!”
“什么区别?”
少女没有回答,她看着地面,地面三寸纸碎。
“我被放到地面,少主。”少女说,“不是被践踏,公主每天做纸扎,她想让纸扎活过来,但是她只有爱人的一腔热血,能滴活几个纸扎?”
“她为什么要做纸扎?她是最高贵的画皮。她可以画出任何东西!”
“画饼充饥么?”少女说,“你真是天真的少主。你还没有爱过吧?”
“爱过呀!”少女说,“万物皆有灵,可只有人类,才会有爱情。一生一世一双人,情到深处无怨尤。”
“我听不明白。”
“你当然听不明白。”少女说,“很久以前,我是个纸人,活在古老的书籍里,那么鲜艳明媚,世人用最艳丽的色彩妆扮我,每个人翻开这本古籍,都会惊呼,都会臣服我的美丽。我以为,这就是人生,我可以跟人类一样了。”
少女席地而坐,她伸长身体,看着芽芽。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她说,“少主,你想听听吗?想知道公主为什么把我放到地面,所谓的践踏?”
风又吹起来,春天的风带着远去的冬寒,咚咚当当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