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扎,水草活了,刁钻古怪地缠绕在一起,结成碧沉沉的大团子,我咬着牙,摸索水底,这水底奇迹般平缓起来。
我想,自己也许是在岸边睡着了,又做个古怪的梦,一会,哥哥或者姐姐来推我,背着我回家吧?
我又爬起来,水底着了火焰,通红一片,有一双手握住我,把我提拉起来,我站起,却发现有一根细线穿过我的手腕,又扎进我的脚腕。
这细线剧烈地抖动,呼啦啦打个大弧线,我被扔了出去。
“是谁?是谁在钓老妹子?”我身在半空,发现自己脱离水底,暑热的风扑面而来,我几乎要尖叫出来了。
“老妹子!”有人呼唤,我扭头看时,秃老亮浮在水面,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我,“你怎么跑到天上去了?”
他快速游起来,向岸边奔来,我看得清清楚楚,从水里伸出一只手臂,这是骷髅骨头,手臂带一个塑料袋子,这手臂缓缓伸出,拦住秃老亮的去路。
秃老亮栽倒在水里,头下脚上,像条鱼一样落进河水,一串一串的泡泡咕噜噜翻出来。
我被细线绑缚,继续升空,碧蓝的天空近到眼前,伸手可摘白云,明明幻想成真,却只觉得恐惧,又觉得膀胱涨满液体,想去撒尿了。
我如同风筝,在天空弹跃,始终不能脱离引线,瞥眼看到秃老亮落进水里,惊惧之下,终于哭起来了。
泪水磅礴而至,这泪滴货真价实,滴滴答答落下来,噼噼啪啪砸进水里。
老妹子的眼泪,是百战不败的法宝,能有效制服我哥哥们,所以,老妹子很少浪费眼泪这宝贵资源,只这一次,我顾不得计算付出与得到得大小撇结果,痛快淋漓地哭起来。
“你在哭,老妹子。”有人说,这声音吱吱嘎嘎,铁钉刮过铁板,又如寒冷季节,哆哆嗦嗦牙齿的撞击,我分外害怕,索性嚎啕大哭。
“不要哭,老妹子。”这声音说,分明加了几分小心,缓和了冰冷潮湿的感觉。
不哭才有鬼胎呢!我心里想,复大声嚎起来。
“哎呀!女孩子就是麻烦。”这声音又道,“你不喜欢在半空里飞吗?”
“不喜欢才有鬼!”我心里说,“谁不喜欢在天上飞?可这被吊在半空里,像风筝一样,你会高兴吗?”
我知道这时候,一定加紧哭,要哭的山川变色,千万不能吝啬自己的眼泪,基本就可以答到目的了。
果然,我被放下来,缓缓落到地面,转眼间,骷髅瓶子轱辘到我的眼前。
我浑身骨头噔噔地响,又疼又怕,勉强睁开眼,抬头看着。
光线错落,七彩的光重重叠合,圆斑穿成大串,左左右右地晃动,天越发湛蓝,又高又远。
一根骨头落到我的面前,我抬眼看它,它把骷髅头对着我,空旷的眼眶,深洞的嘴巴,还有白森森的大牙。
“你是什么东西?哦!不不不!对不起!你是什么人?可你不是人,是骨头啊!”
“我当然是骨头。”它说,“我以前是人,不过……”
他扭头看着地面,骷髅妈妈搂着骷髅孩子,正向水边走去。
“你们到哪里去?”它说,“快些回来!那里也有无数骷髅!”
骷髅妈妈并没有回答,它继续走着,我觉得颠覆了认知,这骷髅也分爸爸妈妈吗?他们分明没有两样,可是,在我的孩子眼里,他们是爸爸妈妈,姐姐和弟弟。
我想找到那小人,岸边没有他的踪迹,我忽然想起秃老亮还在水里,说不得他被水鬼抓去了,我着急起来,秃老亮是他爸爸妈妈的眼珠子,要是也……
我爬过去,小心翼翼躲开骷髅妈妈,跪在水边喊,水面寂寂,没有声音。
“不要喊他了。”骷髅爸爸说,它坐在岸边,抖动细线,我顺着细线看过去,细线一头绑住我,令一头伸进水里了。
“他到哪里去了?”
“他姐姐带他走了。”
“他姐姐?您说是盼娣儿姐姐,还是招娣儿姐姐?”
“我哪里知道什么娣儿”骷髅爸爸说,“这水边有好多个小娣儿姑娘,总有一个是秃老亮得姐姐吧?”
“他姐姐为什么要来带他走?”
“为什么不带他走?”骷髅爸爸说,他旮瘩旮瘩走过来,拦住骷髅妈妈,抱起骷髅弟弟,骷髅姐姐爬进水里,又站起来,她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骷髅。
这小小的骷髅扬着手臂,手臂系一根塑料绳,它动起来,圈住骷髅姐姐的脖子。
“秃老亮呢?”我问到,“亮子哥哥在哪里?”
“在水底。”这小小的骷髅说,“他在水底了。”
“为什么?你不是他的姐姐吗?”
“我当然是他的姐姐。”小骷髅说,“我叫做换娣儿。”
“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小骷髅说,“我是换娣儿,弟弟出生后,我只有待在水里。”
小骷髅说着,瞄我一眼,“我被带到这里,被送进水里,我落到水里,不能呼吸,小鱼找我游戏,水草陪着我,我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
寒意从我的脊背爬上来,冰珠蹦开,我觉得恐惧,原来,真正的恐惧不是害怕,而是麻木。
“怎么啦,老妹子?”它轻飘飘瞄我一眼,“你的爸爸喜欢老妹子更甚于喜欢男孩子。老妹子的妈妈最爱女娃娃。”
我看着它,它的眼眶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水珠,这水珠晶莹透亮,却像黄泉的寒泉。
我毛骨悚然,我想着秃老亮也许可以救出来,我好歹也得再喊他几声吧。
水面飘着浮萍,这铜钱的草顺着水流,翻翻滚滚,排着大队伍,跑得远了。
“好了,老妹子。”小骷髅说,“你不必再找他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它说,“我躺在水底这么多年,我觉得烦了。”
“这个瓶子,”它说,“它叫做骷髅戏。”
“骷髅戏。”它又说,“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做骷髅戏么?”
我看着它,天气阴了起来,这河升腾雾气,白雾皑皑,骷髅骨水润,瓶子越发鲜亮美丽。
这瓶子扭了头,颤抖身体,腰肢纤细,翘臀丰满,只这背影,说不出的风姿绰约,明丽动人。
“骷髅戏。”瓶子说,“老妹子,我们都是女子,我们能有几时的鲜艳明媚呢?”
我听不懂这话,我知道自己是个丑丫头,哥哥背后喊我秃闺女,因为我没有多少头发。
“咯咯!”她轻声笑出来,临波照影,“骷髅戏啊!谁又知道,什么是红粉骷髅,刹那芳华呢。”
她复扭头过来,通透得瓶子渗出血珠,这珠滚滚,流光溢彩,悲伤的雪花却扑面而来。
我抓紧身下的泥土,我看到骷髅爸爸提起细线,一个人从水里被吊上来,坚韧的细线绑缚了秃老亮。他挣扎四肢,神情扭曲,却不能解脱。
缠绕在我四肢的丝线,慢慢脱出肌肤,凝聚在一起,编织成网,兜头返回去,把秃老亮缠绕紧了。
骷髅瓶叹息着,看着水里的倒影,水面洞开,无数小骷髅升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这大坑里有这么多恐怖的秘密。
“骷髅戏!”瓶子又低声说,“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小骷髅低低地笑着,蚩蚩响着,瓶子把头低下来,我看到鲜红的血泪凝聚,这瓶子却褪去芳华,不再艳丽。
水面平静如镜,水鸟划过去,尾巴点下,荡起个个涟漪。
瓶子惨白,粉色褪尽,骷髅的骨头硬得成针,只那根细线有无穷力量,吊着的小人拼命挣扎,没有止境。
我退后几步,水面分开,秃老亮踩着水升上来,他满脸通红,欢快得笑着,肩头抗几株荷花,粉色花苞趁得他的脸越发黝黑。
“老妹子”他抖落浑身水珠,“你怎么拉?难道看到水鬼儿,吓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