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戴维森刚进到自己的办公室,老板小泰勒就冲了进来,咆哮着将一份他草拟的合同拍在桌上:“戴维森,看看,你到底做了什么?”戴维森疑惑地拿起合同一看,见上面的一组数字已经被红笔重重地圈起来了,他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是公司产品的销售单价,33.17美元,可是合同上的小数点却向前移了一位,成了3.317美元。
小泰勒吼道:“下午我就要签这个合同了,要不是刚才我仔细地看了看,公司就要亏损上千万美元!”
戴维森直摇头,这不可能,三十年来自己从没出过差错,何况是这种低级错误。
“戴维森先生,尽管你不愿意承认,但你确实应该退休了。想想看,退休后你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旅游,或者去钓钓鱼,养养花……”
看着小泰勒那喋喋不休的嘴巴,一个念头突然从戴维森的脑子里跳了出来:这是阴谋!
戴维森在二十来岁时便跟着老泰勒打天下了,公司从当年那间不起眼的小企业到现在集团化的规模,不敢说自己立下了汗马功劳,但至少三十年的时间全在里面了。老泰勒知恩图报,不仅让他做了业务部的主管,而且,公司有什么重大决策时,总会先找他商量一下,对他无比的信任与重视。可是,自从去年老泰勒去世后,小泰勒接手了公司,一口气将公司数个部门的老员工全换成了年轻人。虽然暂时还没动他,但戴维森已经明显感到了压力。这可以从每次的月会上感觉得到,小泰勒认为业务部本该是个朝气蓬勃的部门,现在却因为一个老迈的管理者而显得死气沉沉。这分明是在暗示戴维森应该主动退休了,但戴维森每次都装作没听懂一般。看来,小泰勒是要用这一招来逼他走了。
几十年里,戴维森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公司。他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业余爱好,一旦退休了,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像其他老人那样,每个月去社保局领取一份可怜的退休金,然后孤独地死在老人院里。不,绝对不能那样!
戴维森定了定神,冷笑地说:“这根本就不是我那份合同,我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小泰勒一愣,说:“你的意思是我诬陷了你?”戴维森毫不示弱地回道:“这一点,我们心里都明白。”
两人不欢而散。晚上下班,戴维森正要出门,迎面看到小泰勒和业务部的副主管从门口走来。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很明显,下午的那笔生意没有谈下来。这让戴维森有些诧异,生意是一早就谈妥的,今天去只是签合同而已,怎么会铩羽而归?正在困惑时,小泰勒叫住了他:“戴维森,我能跟你谈谈吗?”
在小泰勒的办公室里,戴维森知道了缘由。原来,今天小泰勒他们去签约时,对方突然提出要在谈妥的价格上再降一成。谈判当然没有结果,小泰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对方在与他们握手告别时,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戴维森呢,他现在怎么样?”小泰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对方与戴维森有交情,只信任戴维森。
小泰勒说:“这笔生意对我们公司来说非常重要,对方既然认定了你,所以,还是请你出马吧。”戴维森暗自得意,却仍然平静地说:“你知道,我已经老了,只怕不合适谈判桌了。对我来言,也许钓钓鱼、养养花才是最合适的。”
小泰勒知道他在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嘲讽自己,脸一红,说:“如果你能谈下这笔生意,我会在全公司员工面前跟你说对不起。”
第二天早上,戴维森见到了谈判对手温妮。这是个漂亮的女人,棕色的头发绾成一个髻,用一支银色的发钗固定在脑后,露出整个光洁而饱满的额头,一看便知道是非常精明干练的女人。但戴维森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她。
谈判一开始,温妮就露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昨天跟小泰勒的谈判一样,她要求戴维森在价格上再降一成。戴维森有理有据地提出目前的价格是非常合理的,并指责她中途变卦是生意场上最令人厌恶的一个坏毛病。
中场休息时,戴维森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谈。这时,温妮来到他的身边,微笑着说:“难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戴维森诧异又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摇了摇头,问道:“对不起,我们以前认识吗?”温妮一笑,说:“当然,不过当时我只有十岁。”
一些记忆突然在戴维森的脑海里闪现:那是一个有着绿色草坪的院子里,戴维森身穿汗衫,手持大剪刀,正在修剪花草。旁边,一个美丽的妇人目光慈爱地看着不远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赤着脚在追着一只蝴蝶……戴维森猛地站起来,颤声说:“你是小温妮?”温妮笑着点了点头。戴维森颤声说:“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你妈妈呢?她还好吧?”
二十年前,戴维森认识了伊莉莎,伊莉莎比他小几岁,却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温妮。两人同居后,日子过得很幸福。有一次,戴维森带着伊莉莎参加了泰勒的宴会,泰勒与伊莉莎一见如故,聊得很开心。当时戴维森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后来有人提醒他,说伊莉莎与泰勒频频见面,似乎很暖昧,戴维森经过跟踪之后,才发现这是真的。那天,戴维森又跟踪伊莉莎到了泰勒的别墅里,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妒火,于是踢开门冲了进去。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伊莉莎正在给泰勒画像。伊莉莎是学油画出身,泰勒很欣赏她的画工,就这么简单的事,却因为戴维森的猜忌闹大了。伊莉莎无法容忍他的多疑与失礼,一怒之下带着温妮不告而别了,从此戴维森再也没有见过她们。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见到了温妮。
温妮说:“当年妈妈离开你之后,就再也没有结婚。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是有你的。”温妮又说,这次她之所以中途变卦,是因为无意中知道戴维森在小泰勒的公司里,而且,也知道小泰勒在逼他退休,所以想了这个办法,为他出出气。“原本我只是想捉弄小泰勒一下。但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的主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代表我的公司邀请你加入。职位不变,薪水涨两成,你看如何?”
戴维森一愣,笑了起来,说:“小温妮,我看,你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吧?”温妮脸一红,说:“像小时候一样,在你面前我总是没办法撒谎。没错,我们公司确实一早就想挖你过来,但也知道你对自己公司很忠诚。可是现在,既然你过得不如意,为什么不干脆换个环境呢?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带来所有客户的资料。”
温妮说得很有道理,为什么不换个环境呢?带走客户的资料,乍听起来固然不道德,可是,这些客户大多是自己发展的,只是拿走自己的东西而已。但,真的要背叛供职了三十年的地方吗?
“你好好想想,不必马上回答我。”温妮顿了顿,又说,“一会儿的谈判,我会按照跟小泰勒谈妥的价格签合同的。”
拿到了合同,小泰勒似乎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要在全公司员工面前道歉的事,戴维森也没有计较。走出小泰勒的办公室,戴维森正好看到自己的副主管来敲小泰勒的门,对方冲他笑了笑,但这种笑容在戴维森眼里却是如此的虚伪。越级上报,无论在哪里都是不被允许的,但很明显,小泰勒给了他某种承诺。老板无情,员工无义,这里确实已经没有任何留下来的必要了。
戴维森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坐了一会儿,门响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虽然二十年不见,但戴维森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失声叫道:“伊莉莎?!”伊莉莎的眼里也闪烁着激动的泪光,说:“是我,戴维森,你还好吗?”
戴维森手忙脚乱地让她坐下,好半天心绪才稍稍平静下来,说:“你怎么来了?真让我吃惊,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伊莉莎说:“我是听温妮说你在这,所以特意过来看看你。”顿了顿,又说,“当年,我负气而走,没多久心里就已经后悔了。我想,如果你找到我,我会立即跟你走,可是,我始终没等到你。”戴维森辩解道:“当时我找过你,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伊莉莎笑了起来,说:“温妮经常劝我来找你,可是我又觉得不好意思。但现在,我不在乎了。戴维森,我们都老了,没有多少时间了。”戴维森有些哽咽了,说:“这些年我也经常想到你,并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
共同的回忆将两颗失散了二十年的心拉近了很多,最后,伊莉莎提出今晚请他吃饭,戴维森愉快地答应了。
晚上的时候,戴维森去了饭店。这是一家怀旧特色的饭店,里面的布置都是几十年前的风格,飘荡在半空中若有若无的音乐也都是那些经典的老曲子。伊莉莎和温妮早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戴维森坐下之后,温妮顽皮地笑道:“来,为了你们的重逢,也为戴维森叔叔能早日来到我的公司来而干杯。”伊莉莎有些羞涩地端起了酒杯,戴维森却顿住了,艰难地说:“可是,我并没有说要去你那里啊。”
温妮嚷道:“什么?你还想在小泰勒那待着?我敢打赌,他还会用诡计逼你离开的。”戴维森为难地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虽然我对小泰勒不满,但要我背叛他,却实在难以做到。”温妮叹道:“戴维森叔叔,你要知道,我们之所以要你将客户资料带来,并不是我们需要它,而是想让你彻底跟过去断绝关系。”伊莉莎微笑着,握住了戴维森的手,说:“我对生意不感兴趣,不过,我觉得你是时候为自己考虑了。”这瞬间,戴维森心里所有的戒备、疑虑全都消失,他狠狠地点了点头。
温妮很高兴,和他商量离开的时间与方式。戴维森作为公司的高管,一旦要走,小泰勒必然会第一时间派人来接管他的工作,以防止他将公司的秘密带走。事实上,小泰勒已经在这么做了。当然,戴维森也是留了一手的,客户资料他有备份。最后,他们决定,先将客户资料弄出来后再打退休报告。
吃完饭后,戴维森执意要埋单。他接过侍者的账单,吓了一跳,竟然花掉了两千多美元。不过,当他戴上老花镜后,才发现是两百多美元。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戴维森将一份文件通过办公室的电脑传给了温妮,随后,他拿了退休报告去小泰勒的办公室。小泰勒看了报告,面无表情地说:“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戴维森轻松地说:“当然,我很确定。”
小泰勒阴沉地说:“你知道吗,当年父亲将你们这些老员工留给我,曾一再叮嘱我要好好对待你们。可是,尽管我相信你们年轻时会为了前途而对公司忠心不贰,但我不相信你们在面临退休时还会这样。我需要让我的人才上位,可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我不能做得太绝情。所以,我成立了另一家公司,让他们去找那些老员工,说要高薪聘请他们,唯一的条件是,带着机密一起走。果然,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呵呵,等待他们的结局当然只能是灰溜溜地滚蛋。”戴维森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说:“这么说,温妮是你安排的?”
“不,”小泰勒耸了耸肩,说,“我并不知道你的过去。这件事很凑巧,温妮正好是我那家公司的员工。”戴维森眼前一黑,追问道:“那伊莉莎呢?她也是你安排的?”
小泰勒冷漠地说:“伊莉莎不是我安排的,是温妮为了这场戏更逼真一些,而瞒着她做的,这样至少能让你欣慰一些吧?当然,你也别怪温妮,她只是服从了我的命令,而且,她也想知道,在你心中是否还有她妈妈的位置。”小泰勒拿起笔来,正要在退休报告上签字,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响了起来:“不,他没有背叛你!”
戴维森怔怔地转过头去,是伊莉莎,温妮在边上搀扶着她。伊莉莎对小泰勒说:“你错了,他没有背叛你。”小泰勒一愣,说:“可是,温妮已经打电话告诉我了,说收到他传过去的客户资料。”伊莉莎从包里拿出一沓纸来,放在小泰勒的桌前,说:“你看看吧,这就是他给的客户资料。”
小泰勒扫了一眼,顿时呆在了那里。这是戴维森在2000年写给伊莉莎的一封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她和小温妮的思念,以及自己的忏悔。小泰勒快速地翻完这一沓纸,发现全都是写给伊莉莎的信,时间跨度二十年,都是在9月3日写的。他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9月3日是我离开他的日子。”伊莉莎回过头来,深情地看着戴维森,“这二十年里,他每到那天就给我写一封信,从来也没有停过。”
温妮流下了眼泪,对小泰勒说:“当我收到这些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计划失败了。
小泰勒羞愧难当,他对戴维森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我原以为人老了之后就会变得保守而自私,所以才希望你们退休,好让年轻人上来。可是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任你,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愿意,请收回你的退休报告。”
“不,不必了,我确实老了。”戴维森笑着说,“你的本意没有错,公司确实需要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来管理。年纪大了,无论怎样小心谨慎,也会出差错,就像我将合同上的小数点提前了一位,也像我看账单时,将两百美元看成了两千美元。虽然我很鄙夷你考验员工的方式,但我还是要听从你的建议,退休,钓钓鱼,养养花。”他看着伊莉莎,说,“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将失去的二十年补回来吗?”
伊莉莎笑着握住了他的手:“我当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