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儿不是那种漂亮得一见就让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她秀气,耐看。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柔柔的,那柔柔柔地钻进了他的心底。他最爱看环儿的眼睛。他就是被这种他说不清的东西深深吸引,看上了,说不清地看上了,就是她了。
下了一场大雪,野外雪地拼命吸收太阳的热量。三九天的太阳很亲切,却不抗冷,冷风刮过身躯像锋利的刀子刮着骨头。亲家今天给小儿子娶媳妇,关老汉安顿獒狗子去送礼,他取出一件新的羊羔皮袄,摆弄着曲成九道弯弯的毛。老关叮嘱,你今天要回来,明天一早要去山上拉煤。獒狗子应了一声出去了。
提着给丈人买的砖茶和糖,獒狗子大步走着。獒狗子——大名关照新,小名叫柱儿,身材中等偏上,结实得像一截粗壮的原木,一脸农家人的朴实憨厚。獒狗子是他的外号,这个外号是因为去年冬天,他一个人打死一只跑到庄子里来叼羊的灰狼,于是几个小弟兄给他起的。
去年冬闲,他在牛牛家抹牌,耍罢时夜已很深了。他害怕吵醒父亲,蹑手蹑脚地走到家门口。忽然,院子有轻微的响声,是不是家里进了贼?悄悄拿起门边的木棒,溜到院墙的豁口边等着……
一个黑影跳到墙上,他抡起木棒一棒打在腰上,那家伙从墙头栽了下来。嗷地一叫,他心想坏了,是狼!他害怕狼扑上来咬他,朝着还没翻起身的身躯狠劲抡着,不知抡了几下,那家伙不动了。
响声惊动了家人和邻居。人们到跟前,看清楚了,是狼。狼已经奄奄一息。
院子的羊苫子里,一只羊被狼咬断了喉咙。
后来,一起耍的伙伴叫他,牛牛说他能咬到狼,真是一个比狗还强。新蛋子说那就是獒狗。
后来,熟悉的人们大多叫他獒狗子而不叫他的名字。这个名字使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很自豪。后来,别人都这么叫。
獒狗子的未婚妻叫环儿,是刚定的。年过了就娶。
环儿不是那种漂亮得一见就让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她秀气,耐看。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柔柔的,那柔柔柔地钻进了他的心底。他最爱看环儿的眼睛。他就是被这种他说不清的东西深深吸引,看上了,说不清地看上了,就是她了。后来环儿的那双眼睛老在他的脑子里晃动。
今天要见到环儿了,他高兴得心里直颤悠。近二十里路,他半走半跑就到了。
丈人家的土院子前,他远远看见环儿在大门口站着向远处看,好像看见他了,低头进去了。他进了门,问候着丈人、丈母娘。新女婿上门,他们忙着端盘子跑腿,一天没有歇缓。人少了,丈母娘招呼他吃饭时天已快黑了。“环女子,给你哥把饭端上来!”环儿把饭端来递给他,羞涩的目光也给他递来,看见柱儿望着她。周围很多人也笑着看她,她脸红红的赶忙低下头,背过身走了。
吃过饭,庄里的人过来拉他去喝酒,他无法拒绝。
天晚了。十六的月亮很亮。
几次想站起来走,看到外面明亮的月光,他安下了心。月光下赶路让人心安。
喝着酒,约一个时辰,他记起父亲早晨的叮嘱,站起身要走。丈人一家挽留不住,丈母娘就让环儿送他出来。
外面的月亮真亮。
转过墙角,獒狗子掏出给环儿买的绒花递给环儿。接过环儿递来的一根棍子,穿上皮袄就要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身后的月光洒在环儿身上好像罩上一层银色的光晕。环儿还站着,门口没有别人,他转身走过去,低头在环儿脸上亲了一下,环儿受惊一样转身跑回去。他看她进了门,转身往回走。
月亮真亮啊!墙脚下朦朦胧胧的暗影在雪地的反光里快要透明了,像一个暗处的灵魂走在临近光明近处。走出村庄,平展展的原野上雪还没有化,白白的大地被月光辉映出明净的银色。远处,山的轮廓朦朦胧胧地亮着,一个又一个朦胧中隐约可见的身影仿佛无底深渊里的精灵,让月亮的光彩掉进去再也没有上来。獒狗子提着临走前环儿给他的粗粗的木棒快步走着,他自信地挥动了一下木棒。
总感觉身后环儿还在亮亮的月光里站着。他的心里有点儿懊恨自己,刚才他的举动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适,环儿是不是生气了。
他走着想着,走了约有五里路,他感到身后不对劲。身后有个声音,刷拉刷拉响着。
他停下来,向后看,什么也没有。四周月光亮亮地照在地上,很远的地方一切都能很清楚地看到,什么也没有,他仔细听听,没有声音,也没有风声,夜晚的原野静得一根针掉下的声音都能听到。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起身又走。
走了不远,不对啊,就是有声音啊!
他边走边留心地听着,声音紧在身后,他走快那声音就跟着快了,他慢那声音也就跟着慢了。www.xinwenju.com还是那刷拉刷拉的声音。他再次回头看,什么也没有啊,咋回事?
他走着想着,想出个主意,他两手悄悄握紧木棒。当他清晰地听到后边的声音时,猛然将木棒向后抡过去。
木棒抡空了。
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脚下一滑,他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顾不上腰膝疼痛,爬起来向四周看,什么也没有。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冷汗刷一下流出来,浑身虚脱一般没有一点儿力气,感到全身上下又疼又痛。
獒狗子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他在雪地上躺着。
他妈妈的,这是什么呀?要是来个狼我和它拼个你死我活。这是啥么?大脑飞快地转动,想象一幕又一幕。这时,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之物的力量在他心里比什么东西都可怕,看得见的东西至少让人死个明白,这身后的东西你听得到,却又在无法与它一搏的龌龊的暗处,与它的搏斗其实就好像和整个黑夜搏斗,让你无从下手。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你不要跟我,我回去给你烧钱,多多烧钱。
獒狗子听人说过,晚上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杀气软的人总能碰到暗影里的邪气,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幽魂跟在后面,男人的左肩有盏灯,女人的右肩有盏灯,听到后边的声音最好不要回头,回头男人该向右、女人该向左转头,转错了就会让自己呼出的浊气吹灭保佑自己的神灯,灯灭了邪气就有机会侵害行路的人。獒狗子想不起自己几次转头是往左还是往右,一直觉得自己的杀气比较硬,是不是刚才亲了环儿将自己的杀气泄了?他有点儿后悔自己刚才的鲁莽。他越想越害怕,一骨碌爬起来,朝着向着家的方向走,后边的动静再大也不敢回头。面前银白的月光像汁液一样浸透了夜的每个角落,背后的月光像一个一身黑衣恶魔趴在他的背上,背上像无数个黑色的虫子在蠕动,充满邪气。背后的脚步声还是跟着,那刷拉刷拉的声音像是一个个巨雷要把他的脑袋震破。他开始跑,后边的刷拉声也加快了脚步跟着他跑起来。他拼命地跑着,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只是觉得自己快了它也就快了,自己的脚步慢了它也就跟着慢了,他只觉得身后的月光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背上,两只脚机械地执行着跑的命令,那个可怕的声音一直追着自己回家,它要干啥?
不知道跑了多久,獒狗子感到自己的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到家门口他松了一口气,回来了!总算回来了。撞开大门,被门槛碰了一下脚,獒狗子哐当栽倒在大门里面,什么也不知道了。
撞门的响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关老汉,听见獒狗子跌倒的声音,老关摸出火镰点灯,在窗户上喊老二安平出去看。安平从屋里出来,只见獒狗子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捏着一根木棒,一只手向后伸着,口中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安平闻见獒狗子身上的酒气,迷迷糊糊地拉起獒狗子,背进屋,把那件羊羔子皮袄脱下来,卷起扔到炕脚,又准备躺下睡觉。
这边关老汉大声问安平:“咋了?”安平回答说:“喝醉了吧!”关老汉让安平安顿着睡好,也躺下准备睡觉。獒狗子的母亲不放心,穿好衣服倒了一杯水过獒狗子睡的屋里,看见獒狗子睡着了,摸摸闻闻,炕很热,獒狗子呼出的气里带着浓浓的酒气,感到他的心跳得很快,出气很粗,有点儿不对劲,把被子给压好,坐了一会儿也过去睡了。
獒狗子觉得自己浑身酸痛,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原野,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也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烤得他火辣辣的热,浑身冒汗,他好想停下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脚,两条腿酸痛酸痛的,感到后面好像有个黑影在追他,他的手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跑着,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他怎么跑进了黑夜,一会儿月亮出来了,天空的月亮好亮好亮,像谁的脸擦满白白的脂粉,那脂粉的颜色好白好亮。嗷!那是谁的脸,好熟悉却想不起是谁,是没有见过的人吧,好漂亮啊!他感叹。一会儿,他又走上一个土坡。噫!奇怪!他的身体一半在亮处,一半在黑暗中,他的身体好像就是黑与白的分界线,亮的一半很亮,黑的一半很黑,什么也看不到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身体,好像自己的另一半不是自己的而是丢在黑夜中怎么也找不到,大概自己已经分成两个人,一个走在亮处,一个走在黑暗里。獒狗子害怕极了,转头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怎么也找不到,无意中看见月亮上下来一个黑影,那黑影好大的身躯,面目狰狞,凶恶地向自己扑来,獒狗子转身就跑,可是自己只有半边身子,一条腿跑不动,那黑影扑住了他,他的眼前一下子全黑了,他被重重地压在黑影的身下,连气也无法吸进,胸口憋闷,好像要炸了,他想喊人,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想用一只手推开黑影,却怎么也推不开,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的脸上被谁打了一下,感到胸口一轻,空气透过来了,心像淹在水中的人突然上岸,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猛地坐起,屋子里很黑,听见安平生气地问他:“咋回事?连踢带打把人打醒了。”獒狗子在黑暗中止不住心里的慌乱,叫安平快把灯点着,安平把灯点亮,昏暗的灯光仿佛是一片阳光流进獒狗子的心中,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着。安平奇怪地问:“咋了?咋了?是不是魇住了?”獒狗子没有说话,躺倒在炕上不停地颤抖着。安平见他不说话,把灯吹灭,獒狗子大叫,叫安平又把灯点亮,獒狗子看见灯亮了,不出声了。灯一直点着,他望着昏暗的油灯一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地进入睡眠。獒狗子病了。
东方发白时,被搅扰的半夜没有睡好的关老汉骂着穿衣起身,来到儿子们睡的房间,看见灯还着着,吹灭灯骂着:“睡觉也点灯,啊?”獒狗子睡着了,安平赶紧起来,边穿衣服边说:“我哥不让吹灯,好像中邪了。”关老汉伸手摸獒狗子的头,有点儿发烧,浑身汗津津的,身上有些发抖,时不时说着胡话。
关老汉纳闷,獒狗子病了,只好安排安平叫外甥刘致两人去拉煤。让跟过来看儿子的老婆去做饭,自己守在獒狗子身边,想等獒狗子醒了问问情况。好久不见獒狗子醒来,就出去给牛添草。刚添完草,就听见屋里獒狗子和他妈说话,知道他醒了,也进屋了,獒狗子有气无力地说着昨天夜里遇见的事情和梦里的一切,恐惧的表情使关老汉也紧张了。他安慰儿子心放宽一些,不要害怕。
关老汉叫出老伴,两人商量一下,老关出去请大夫。大夫过来给獒狗子号过脉,问问情况,给开了药方,安慰关老汉一家,说是受了点儿惊吓,让多劝说,让獒狗子心理放松一些,不要紧,缓几天就好了。
关老汉抓来几包中药,交给老婆去熬,出去了。在镇子上找了好几个人说了獒狗子的病情,准备今晚请神给他治病。獒狗子遇了邪气病了的事一下子人们都知道了,很快环儿家也知道了。
吃了大夫开的药,獒狗子没有任何好转,躺在炕上一次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虚脱一样没有力气,下地走动都有些困难。很多人来看他,安慰他,他就是自己无法克制恐惧,总是说在昨天夜里他用木棒向后打它,却被它给撩到了的事。
神请来了,很多人弄出很大的声音响动了半夜,獒狗子感觉自己好了点儿,心里那股沉闷的气息平顺了一些。那些人回去了,睡得很安稳的他在下半夜又犯病了。
第二天一早,关老汉又去找来大夫。大夫仔细检查后,说没有什么大病,他的病在心里,心病要用心来治,说完给了一些安神药就走了。獒狗子妈抹着泪祈祷,关老汉唉声叹气地坐在炕上,两人六神无主。
中午时分,环儿父亲带着环儿来了,听到邻居说关照新病了,过来看看。獒狗子的神志清醒,看见丈人和媳妇,问了好,便两眼直直地盯着环儿。几个老人什么时候出去也不知道,他的心里那天晚上的情形又袭上心头。那天,他对环儿的举动使他懊悔不已,问环儿那天是不是生气了。环儿摇摇头,獒狗子不再说话,也不再看环儿,只是在心里懊恨自己,也暗暗的有些恨环儿。环儿没趣,坐了会儿便和父亲回去了。
往出走时,牛牛正准备来看獒狗子,牛牛对环儿多看了一眼。
环儿走了,第二天,獒狗子的病重了。关老汉想尽办法也没有回天之力,半夜时分,獒狗子在一声惊叫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收拾遗物时,牛牛和几个一起耍的伙伴打开那件卷成一团的羊羔皮袄,发现后襟上粘着一根很长的硬刺。牛牛心里有些疑惑,穿起皮袄走了几步,身后那根硬刺刷在地上刷拉刷拉直响。牛牛明白了獒狗子身后的声音原来是这家伙作怪,没有说话,心里直骂獒狗子窝囊,扯下那根硬刺看看,拿走了。
后来,经过牛牛的再三上门,环儿终于同意嫁给牛牛。
结婚后一天傍晚,环儿和牛牛距离焚烧獒狗子尸体的小水沟不远处跪了下来,点了很多纸钱。牛牛用那根硬刺拨弄着纸钱,最后连那根刺一起烧了。看着燃烧纸钱腾起的火焰,牛牛喊了一声:“走好!背后什么也没有。”
喊完,拉起环儿,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上一个小山包,看见原野空旷的傍晚上空一轮圆月,牛牛残忍地叫了一声:“你真窝囊,小心自己啊,小心背后的月亮啊!”。
傍晚的月亮在天空朦朦胧胧地圆着,牛牛的叫声在空旷的原野跳荡,像波纹传得很远很远。那根刺棒的余火还在风中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