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莲像一个捕蛇者,手持拖把,满心不快地尾随着女孩高?靴子踏出的那串蛇形脏脚印,正唉声叹气地一路擦过来,黑妹的话,让她笑得身子发软,连拖把都握不住了。
黑妹对突然降息后损失的那四百多块钱仍然耿耿于怀,她虽然把新开具的存单放好了,也系上了棉袄扣子,但还是絮叨着这事儿:“啊,晚来三天,四百多就没影儿了。平均一天亏一百多块!你说那三天的日子,值这个钱吗?”她见男人不吭气,又嘟囔道:“造香水,哼,李贵,你这香水成了金水了!”
李贵从皮包里把黑妹的手套和围巾掏出来,递给她,面带愠色地说:“黑妹,你有完没完了?全中国就你一个人损失了利息吗?”
“我最恨你动不动就说全中国怎样怎样的,拿别人教训我,唱什么高调呀?!”黑妹的火气上来了,“我早说过,你要是嫌我觉悟低,找个高的去呀——”黑妹红了眼圈,放开大步,率先走了出去。
李贵无奈地叹口气,把羽绒服帽子扣到头上,“黑妹——黑妹——”地呼唤着,追出去了。
孙秀莲本想拉住李贵,问问他那自制的芳香开窍的香水,是怎么造的,能不能匀给她点,可是一看这对夫妻起了纷争,哪还好意思张口,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走了。
黑妹出了信用社,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她哭得不藏不掖的,因为这是在异乡,没什么人认得她,更何况,纷纷扬扬的雪花模糊了人的视线。本来,早晨她和李贵从雪龙沟出发时,高高兴兴的,他们打算把两万块钱续存完后,用这两年得来的一千多块利息,下顿馆子,给爱喝酒的父亲买点五香牛肉和卤猪舌做酒肴,给儿子买个玩具手枪,给母亲买几斤酥软可口的点心,然后再置办一台录音机。雪龙沟自从通电后,很多人家买了录音机,弥补了没有电视的缺憾。那时他们的钱刚进银行半年,不舍得提前支取,而不多的现钱用于日常开销了,所以没买。家里的老人孩子眼馋别人家的录音机,常去人家串门,蹭听的。所以当这笔存款终于瓜熟蒂落,利息脱颖而出时,李贵和黑妹,都没主张买洗衣机,因为家里人个个勤快,茶余饭后就把衣服洗了。而有了录音机,等于在家里搭了一个戏台,想让它什么时候开戏,就什么时候。为了买录音机,他们还特意问了家人,都想听什么,好把磁带顺带着买了。儿子说要听童话故事,父亲说要听相声,母亲呢,喜欢黄梅戏。李贵,他衷情的是二人转。而她自己,只想买盘空白磁带。她要录门前树梢上鸟儿的歌唱和树下公鸡啼晨的声音,要录入夜时蟋蟀的叫声和水边的蛙鸣,要录开春时屋檐的滴水声、羊归栏时“咩咩——”的叫声以及猪“?——?——”的吃食儿声。在黑妹的心中,这都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当然,她还想录录父亲的咳嗽声和母亲呼唤孙儿的声音,有一天他们不在了,听听声音,总比去坟上哭好啊。此外,她还存了点坏心思,想悄悄录上一段夜里和李贵的欢娱声,等他们岁数大了,动弹不了的时候听。
黑妹迎着风雪,想着李贵这回不是在家里,而是当众奚落了她,哭得愈发凶了。李贵在她身后的呼唤,其实她是听见了的,可她不想回头。她怕一时忍不住,会和他当街打起来。那样,塔里亚人,就有热闹瞧了。
李贵在雪龙沟,被人称为“李怪”,因为他做的事情,往往是沟里人不做的。远的不说,就说这个鼠年吧,就有两桩事让黑妹跟着他遭人讥讽。五月份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因为雪龙沟没有募捐点,李贵竟专程奔赴塔里亚。他不顾黑妹的阻拦,从鸡舍里捉了四只下蛋鸡。结果他到了设在塔里亚医院的红十字会后,人家说什么也不肯接收,说是捐赠物品不能收活物。李贵没办法,去菜市场卖母鸡,结果被工商局收费的给抓住,说他非法经商,罚了20块钱。四只鸡,他最终卖掉三只,得到的105块钱全都捐了。晚上他搭着长途车回雪龙沟的路上,还怀抱着一只鸡。他一路睡着,那只鸡呢,也没闲着,把憋了一天的蛋,生在了他温暖的怀抱中,一时成为笑柄。还有,8月初,北京奥运会开幕的前几天,李贵就跟小孩子盼来了年似的,美滋滋的。他挨家挨户地问,谁愿意跟他一起进城看电视直播的开幕式?说是中国人自己办的奥运会,这辈子可能只经历一回,不能去现场看比赛,错过开幕式太可惜了。那正是农忙和采摘杜鹃叶的时节,没有不忙的人家,所以没谁响应他。最终,8月8号那天,只有他一个人去了塔里亚。他背着干粮和水,不舍得住店,用半斤猪头肉和一瓶二锅头,疏通了在种子公司打更的老头,容他在那儿看了开幕式的直播,并睡了小半宿觉。打更的不敢多留他,因为公司经理神经衰弱得厉害,常常五六点钟就起来了。经理起床后遛街,路过传达室的时候,往往喜欢透过窗口往里看上一眼。所以凌晨五点,太阳刚冒红,李贵就被打发出来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巷中穿行,不知不觉,走到城边。因为缺觉,他犯迷糊,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口摆着口黑乎乎的箱子,便一屁股坐上去,想打个盹。其实那是养蜂人刚搬出的蜂箱,他每天早晨都让蜜蜂晒晒太阳的。结果养蜂人搬起第二只蜂箱,还没走出院子,就听家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幸好蜂箱的四柱是用钢筋固定的,所以李贵并没有把它坐烂,不然倾巢而出的蜜蜂,围歼的就不仅仅是他的屁股了。养蜂人不是刁蛮之主,虽说自家的蜜蜂受了惊,折损了一些,但他同情这个自称是沟里来的人,没让他赔偿。结果那天搭长途客车回去的李贵,屁股肿得连裤子都穿不住了。幸好黑妹做的那条花裤衩又肥又大,不然他就得光着屁股了。李贵没法坐下来,只得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客车的机器盖子上,让开车的顾大烟袋和同车的旅客笑了一路。所以,李贵因看奥运会开幕式挨蛰这件事,不光雪龙沟人耻笑他,与他同车的二岔沟和三岔沟的人,把这消息也带回了各自的地方,在沟里传遍了。当黑妹看着穿着一条大花裤衩,猫着腰,撅着屁股,步履蹒跚地跌进家门的丈夫时,气得她一瓢接着一瓢地喝凉水,也浇不灭心中的怒火。她一连多日不和李贵住一个屋,说是不愿意和傻瓜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