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烟袋开着的那台中客,有28个座位。要是客满了,没地方坐了,他准备了一些小马扎,会让乘客坐在过道上。顾大烟袋与进出城公路管理站的人有交情,所以即便超载了,他们权当没见,照例放行。他淡季时一天跑一趟,旺季时一天两趟。发车时间依照季节和天气的变化,是不固定的。在黑妹的眼里,那辆中客就是个羊圈,顾大烟袋是农场主,而乘客就是羊群。每天早晨,顾大烟袋把羊从雪龙沟、三岔沟、二岔沟收归在圈里,带到塔里亚这个大牧场,让他们尽情地撒完欢儿,晚上再把他们赶回老窝。说实在的,以往黑妹和李贵闹别扭,从来没有想过嫁错郎。但今天,她却想,当年跟了顾大烟袋,是不是日子过得更随心呢?黑妹刚动了这个念头,立刻又把它否定了。因为顾大烟袋肉头肉脑的,只会开车,不过是个挣钱的机器,没趣味;李贵呢,清秀俊朗,灵光闪烁,连香水都造得出来。这么一想,她知道跟李贵的日子是不能不过的,又折回音像店,给他买了盘二人转的磁带。黑妹再次回到街上的时候,开始担忧李贵了。他去税务局,万一不顺利,与人吵起来怎么办?她想女人和女人毕竟好说话,自己不如再去趟家电城,替丈夫给营业员赔个不是,哪怕添点钱,只要能把发票开了,李贵也就不会折腾了。黑妹一旦想好了主意,赶紧行动。雪小了一些,风却大了。北风呜呜叫着,将雪花撕得粉碎。可怜的雪,未等落地就丢魂了。黑妹踩着雪,就有心疼的感觉。
其实黑妹也不喜欢家电城的那个营业员,她说他们是沟里人的时候,那一脸的不屑,让她很反感。可是为了李贵,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求她。营业员一见黑妹进来,冷着脸子问:“告完了?”黑妹说:“有啥好告的,不就是一张发票吗?你看能不能少要个十块八块的,把它给开了?”营业员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拗的人,为了一张没用的发票,非要开!”黑妹低眉顺眼地说:“他就那么个人,就依了他吧,唉。”女营业听见黑妹叹气了,口气和缓了,她低声对黑妹说:“既然不报销,我给你开一张假发票吧,能把你男人糊弄过去不就行吗?”黑妹喜出望外地说:“有假的?太好了!”营业员说:“不瞒你说,谁家的店,不备着两种发票?都用真的,怎么赚钱啊?”黑妹一想能得到一张发票去哄骗李贵,而又不用掏一分钱,赶紧附和营业员:“就是啊。”结果不出五分钟,黑妹就把问题解决了。她把假发票仔细折好,揣在兜里,谢过营业员,去找李贵。临出门时,她怕自己和李贵会走岔了,嘱咐营业员:“他要是回来开发票,你就说让他媳妇给开走了。”营业员满怀同情地说:“知道了。”
黑妹侧着身子走在街上,以削弱迎面而来的北风的侵袭。她想,一会儿找到李贵,他们得先去给儿子买玩具手枪,因为雪天经营儿童用品的店铺,生意不会太好,可能关张得早。至于给母亲的点心和父亲的熟食,今晚也得拿在手上,因为她不知道明早八点以前,点心铺子和卤味店会不会开张。买完东西,估计三点来钟的样子,他们去趟百货公司吧,看看李贵造的香水有没有商家感兴趣。如果从那儿出来时间还早,就随便逛逛。不管怎么的,要把时间耗到六点再去找旅店。因为六点以前,往往还要加收半天的房费。
塔里亚黑妹来了无数次,她对商铺是熟悉的,而对衙门却是陌生的。因为前者与她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衙门在她眼里则是广寒宫,不是自己这种俗人出入的地方。所以不光是税务局她不知道在哪儿,塔里亚的政府机关在哪儿,她也是糊涂的。黑妹一路打听着,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一个穿驼色大衣的女人告诉她,越过马路,看见一座灰楼,就是税务局了。黑妹还没过马路,就隐约闻到了一股香气。雪天中的香气,有点春天的味道,让人觉得亲切。待她走到十字路口的中央,这股香气蓬勃而起,像久别重逢的老友的怀抱,紧紧地将她拥住。黑妹闻出来了,这香气,就是李贵造的香水的气味啊。她在心底埋怨着李贵,一定是他自己不小心,过马路时跌了一跤,把香水给弄洒了。他急什么呀。黑妹低下头,她想看看,是不是香水瓶碎了。结果,她发现了血迹。虽然雪仍然下着,但那摊血迹,还没有完全被掩盖住,看上去像是她在梦中见到的来世的花朵,明艳而又朦胧。黑妹捂住嘴,“啊——”了一声,泪流满面地呼唤:“李贵——你在哪儿——李贵——你可别吓唬我呀——”,往来的行人,见一个女人跌坐在路上,如此哭,大都停下脚步,看看她。不过他们看过后,顶多叹息一声,接着走他们的路了。安慰黑妹的,只有一条狗。那是上午时黑妹和李贵在街上碰见的花狗,李贵意外喷到它身上的香水,气味还没消散呢。花狗低声呜咽着,伸出舌头,舔拭着黑妹脸上的泪痕。它那粉红的舌头,在风雪中,异常娇艳,就像一簇火焰。牵着它的老头悠长地“唉——”了一声,对黑妹说:“上午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被救护车拉医院去了。他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走路急什么,也不看着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