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虽然没晴,李贵和黑妹的脸却晴了。他们打算先把午饭吃了,再去采买东西。他们进了一家火锅店,见环境不错,价码公道,就选了临窗的一张桌子,坐定了,点了羊肉、血肠、酸菜、冻豆腐和大白菜,还要了一壶烧酒。窗外的雪是白的,铜炉中的炭火是红的,这一红一白,再加上个黑妹,李贵还没喝酒,就被这三色弄得三分醉了。他们碰杯的一瞬,彼此都湿了眼睛。
李贵和黑妹从火锅店出来,怕对方被雪滑倒,彼此搀扶着走。他们准备先买录音机,再买其他的东西。雪本来是无声的,但因为它下得太大了,再加上他们喝了酒,李贵和黑妹,不约而同地说今天的雪花有响声。黑妹说那是银子落地的声音,李贵说那是饺子落水的声音。黑妹说李贵:“就认吃!”李贵说黑妹:“就认钱!”夫妻俩打打闹闹的,走进了鹏发家电城。
也许是雪天的缘故,家电城除了他们,再没别的顾客了。货架上摆着三种牌子的录音机,一种是名牌产品,另两种是杂牌子的。女营业员热情地向他们推荐一种杂牌子的,说是可以打折。黑妹说:“选马要选跑得快的,找男人要找聪明能干的,录音机呢,打折的还不得跑调儿呀,要买就买好动静的!”好动静的,当然是名牌产品了。他们把这个牌子的三种型号的录音机都试听了一遍,发现音色都很清亮,难分仲伯,就把目光放在对外形的选择上了。黑妹喜欢底座镶嵌着嫩绿色金属条的那款,说是看上去像是插着根柳枝,温暖,李贵也相中它了,说是感觉录音机像是别了支笛子,喜庆。他们问过价钱,付了520块,李贵将一台崭新的录音机抱在了怀里。瞧他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就像是当年怀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他们即将走出家电城,准备着去音像店买磁带的时候,李贵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脚步,回头对营业员说:“你忘了给我们开发票了。”
营业员问:“你们不是自己家用?能报销?”
黑妹说:“报销啥呀,自己家听。”
营业员说:“那开发票干啥呀?录音机包装盒里有保修卡,购买日期我都给写上了。这种品牌机,要是出了故障,不拿发票都一样保修呢。”
“发票必须开。”李贵执拗地说,“你们不开发票,就是逃税,你们赚了,国家可就亏了。”
营业员说:“发票都用光了。再说了,我是按不开发票的价格卖给你们的,要是开发票,比这要贵好几十块呢。”
黑妹一听营业员这么说,赶紧扯着李贵的袖筒说:“咱开发票又用不着,快走吧!”
“没发票你们就敢经营?这是违法的!”李贵较真了,“是不是你们压根就没有发票呀?”
营业员火了,她将柜台上的圆珠笔抓到手上,用它点着李贵,说:“就你这态度,有发票我也不给你开!”
“你敢不给我开发票,我就去税务局告你们!”李贵说。
“告吧!”营业员冷笑一声,说,“一看你就是沟里人,不知道税务局在哪儿吧?我指给你——出了门往左,一直向前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穿过去,就是税务局了。”
黑妹本以为,李贵只是说气话,谁知他出了家电城,真的要去税务局。雪仍旧下,黑妹站在飞雪中数落着李贵,说他脑子有病,自寻烦恼,真是个李怪。她威胁他,若真去税务局,从此后就不跟他过日子了。李贵负气地说:“你不跟我过,我就跟天过。”抬腿就走。把黑妹气得直想让这场大雪把自己埋了,省得再跟李贵操心。在黑妹眼里,李贵抱着的,不是美妙的录音机,而是一个火力十足的炸药包。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就是爆炸后引起的阵阵白烟。
看着李贵愈来愈模糊的背影,黑妹难过极了。她有些恨他了。这些年因他的怪而受到的奚落和委屈,那一瞬,就像桃花水一样在心中泛滥着。其实家里本来是太平的,是他自己在找不太平。这种不太平,黑妹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有收敛的迹象,谁知却是愈演愈烈。
黑妹满心不快地去了音像店。她买了一盘童话故事,一盘黄梅戏,一盘马三立的相声和一盘空白磁带。李贵想听的二人转,她一赌气,没有买。买完这些东西,她回到街上,心想自己备好了鞍,马要是跑了,鞍有什么用?因为她不能保证这个一根筋的李贵,怀抱的录音机会没有闪失。这么一想,她很后悔让李贵抱走了那个价值520块钱的东西。黑妹正踌躇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她。抬头一看,是顾大烟袋,他正拎着几根猪大肠从肉铺出来。他呲着一口黄牙对黑妹说:“这雪下疯了,看样子今天是停不了了。这路没法走,客车下午就不往回发了。你们得在塔里亚过夜了。”顾大烟袋是雪龙沟最富的人,他承包了塔里亚至二岔沟、三岔沟、雪龙沟的运营线路。当年,他也是相中黑妹的人之一。顾大烟袋见黑妹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以为她心疼住店的钱,就开玩笑说:“要是你家李贵同意,我就把你领亲戚家住一宿,刚好他家闲着一铺炕!”他晃了晃手中的猪大肠,说:“咱溜个肠子,再扒拉个花生米,喝上一瓶高粱烧酒,一起睡在热炕上,咋样?”黑妹孩子似的不识逗,她大声说:“不咋样!”顾大烟袋哈哈大笑着,说:“你那么黑,我也觉得不咋样!”开完玩笑,他又叮嘱着:“要是雪停了,明早八点就发车,你可记住哇,别和你们家李贵在旅店懒被窝!”黑妹咬牙切齿地说:“谁跟他懒被窝!”